一九七o年的早春。
那年,我二哥刚满十八岁,代号为0702的穿越陕西周至秦嶺境內几十公里的公路建设开始。这是当时国家建
设的一条战备公路,后来,此条公路改名为108国道,连接北京和昆明,途经七八个省份,是川陕沟通并连接边陲
和首都北京的一条大通道。
清晨,当村西口的一棵已有几十年树龄的柳树苞芽正形成时,二哥带上被褥及几双我妈做的千层底布鞋和一
双筷子一个耀州产大粗瓷老碗一条毛巾,推上手推车,跟在了由大队统一组成的民工队伍里。二哥上
工地出发的那天,妈和我把二哥送到村外。当一队人马消失在春寒料峭的田野时,妈和我才回到家。那天
晚上,妈躺在炕上翻来复去的睡不着。
二哥他们从黑河囗西边的一条只能行手推车的小路蜿蜒前行,最后到了一个叫桃花坪的工地时,太
阳已经压山了。山风呼呼地吹,大家都感觉到了冷,气温比山外明显低了许多。有的人开始捡拾柴禾生起火
来,有的人找地方磊灶做饭,有的人找地方安排住处去了,这么一队噪杂的队伍进山,打破了秦嶺的宁静。
第二天早上起来,二哥才发现,山上山下到处灰蒙蒙一片,几乎看不到一点绿色,黑河两岸几乎都是
悬崖峭壁,怪石嶙峋,羊肠小道,大山阴坡的雪还未消融化,由于受冻,脚踩在雪上还咯嘣嘣直响。
“天呀,这地方怎修路啊?”二哥经常开始问自已,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从没进过山,没想到,现实,
把他的进山前的好奇心和好的向往全巅覆了。等安顿好了做饭的灶台案板后,又发现七八户山民家又住
不下如此多的人,只好另搭工棚,于是大队王书记派人就地砍伐林朩竹子藤条茅草等材料,在山崖下搭建
窝棚。
第三天下午,各种各样的分工就开始了。先打眼爆破炸山,再清理沙土砾石杂物,再第二次三次四次
反复,直到清理出路基达到标准。民工们劳动的工具为打爆破孔的钢钎铁锤,起土石的镐和锨、小柳条箥
箕、小推车。刚开始由于路又窄又陡,架子车是派不上用处的。当然,扛石头撬石头的事也经常有,这是
最费人力的事了。
由于大队工地有七八个和我二哥几乎一般大的年靑人,于是,他们被安排在爆破队,一天专门从事打
眼填埋炸药和点炮眼爆破的事。
打炮眼是最吃力耗费功夫的事,二人一组,一人抡大锤,一人双手拿攥钢钎,平地坡地还好,悬崖峭
壁就麻烦了,把人用大粗绳绑缚住,悬在空中,荡秋千似的,崖上咚咚锤钎响,崖下黑河碎石落,敲击的声响
在山谷回响。穿上粗重厚实的棉袄,抡一会儿大锤就浑身冒汗,一脱又冷,耐扛不住山风,只能拧开胸前
的纽扣,一天下来,累得一下工地就想爬在地上喘长气。第一天收工吃饭时,二哥的左手端不起一个大海
碗,右手捉不住一双筷子,疼得眼泪在眼眶直打转悠,又不敢让别人看见,这时,他才感到山外的家好,他想父
母和我们兄弟姐妹了。第一天下工地的夜晚,他在工棚里的大通铺上捂着被子咬住牙哭,怕别人听见了。直到第
二个月初,二哥才慢慢地适应了。
这天晚饭后,天黑定了,月亮还未岀山,但蔚蓝的天,星繁一片,我二哥刚准备睡觉,大队的王书记把他叫到
工棚外,说让他明早天未亮就起床吃饭,天刚麻麻亮就动身,出山去,在山外的马召公社接一个大学生干部,不
准给任何人讲,严格保密,一定要保证人家的安全,明早走时带些馍,一盒火柴,路上吃。并给了他一张盖了
终南公社公路工程指挥部的印章。拿上证明后,二哥马上把它叠小装在棉衣里边的口袋里,这才睡觉去了。
当二哥马不停蹄的来到秦嶺山脚下的马召公社时,已经快下午一点了,二哥见是个女的,把他吓了
一跳,他以为是一位男干部呢,他很不自然的看了一眼人家,人家大方的招呼他,并在公社的灶上给二哥
弄来了一碗米饭,上面盛盖着粉条炒白菜。这是,二哥才见人家是一个很文静纤细的女子,大眼睛,一张
口就笑,像学生,剪发头,额前齐刷刷地流海,穿着四个兜儿的蓝色上衣,蓝裤子,一双黃胶鞋。
那个女子有一个已捆扎打好的被子,一个黄色长条形提包和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网兜。二哥草草地吃完
饭,用右手胡乱地抹了一把嘴,水都没喝一口,就背上被子,提上提包,当二哥要提网兜时让她给挡住了
,二哥的脸红到了耳根,人家嫌二哥背提得太重太累了。
山坡上的麦苗儿返靑了,油菜花抽苔了,粉白地杏花也开了,柳树吐着鹅黃,几只燕子玩似地从山脚下飞
到山坡,又从山坡上飞到山脚下去了……山外已是一片初春万物萌发的醒动了。
女干部在山坡上摘起几朵不知名的紫色的小花握在右手上,捧在鼻子下闻着:“好香呀”
二哥回过头来望着她,满脸堆笑。
“哎,你叫啥名字?”她在弯弯地山道上走着,跟在他身后问。
“狗,狗蛋”话一出口,二哥的脸又红到了耳根。
她掩着嘴轻轻地笑了“狗,狗蛋,你知道我叫啥?”
他不敢回头,也没有言语,只顾往前走,但支愣着耳朵,仔细地听着。
“我叫丑女子,你知道不?”
“啊?”他停了步子,转过身看了她一下,嘿嘿地笑了。
“咱们的父母都没文化,起的名子就很土、很怪”她说。
“嗯”他声音很低。
“你多大了?”她问。
“十八了”
“那你要叫我姐,我二十三岁了”她诡秘地笑了。
二哥只顾嘿嘿地笑了,继续赶他的路。
她在后边急急地追着。
“你来工地多长时间了?”她走了几步又问。
“一个多月了”
“你啥工种?”
“工种?”他不理解地问。
她笑了:“你在工地上干啥呢?”
“打炮眼呢”
“辛苦,整天抡大锤吧?”
“两个人互相换着”
“咱们国家落后,用人打,人家日夲和英国人早都用上电动工具搞,又快又省力气”
“真的?”他望了她一眼,很是吃惊“你见过吗?”他终于鼓足了勇气问,二哥长这么大第一次听了电动工具一词。
“我也没见过,但我在大学的阅览室读过这方面的资料”
“你是大学生?天那,难怪呢”他停了下来,睁大了眼睛。
“难怪什么?”她问他。
“我们队的队长说上面来个干部,让我保护好你”
“我有什么好保护的”她有些很是吃惊。
“你是上级组织派来的人,是党的人,当然要保护的”
“忘了吿诉你了,我叫王桃,是西安交通大学毕业的,刚分到省公路勘测研究设计院工作,院里派我到0702工程
指挥部来当技术员,早上坐的汽车从西安到的县城,又从县城坐指挥部的卡车到了马召公社,人家说有人
要接我上山,这样,午饭刚过,你就来了。多亏你来,不然,这么多行李我怎办呀?谢谢你了”
他笑了,双肩掂了一下打成包的被褥,又猫下身上了一个很陟的山坡。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朋友来了有好酒
……
看着渐渐苏醒的大山,她很是激动,唱开了电影《英雄儿女》中的插曲《我的袓国》
歌声在山谷里飘荡着,落在刚萌成芽的叶尖上,树枝上,峭壁上,黑河面上,几只花喜鹊在河边歪斜的
山柳树上吱吱喳喳,似和唱她的歌。
二哥知道了女大学生的名子叫王桃,比他大几岁。从她的叙述中,二哥知道了苏联的一些著名的作家
高尔基,尼.奧斯托洛夫斯基,肖洛霍夫,普希金等等。四个多小时的行程似乎成了一个文学知识普及的大课
堂,而王桃是老师,二哥是学生,二哥的眼界从此开阔多了。
对二哥心灵撞击最大的是王桃在一个山巅处,在一片松林处朗诵俄罗斯伟大的诗人普希金的诗《假如
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 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
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二哥在静静地听着,沉浸在一种他只能品出味而说不出的感觉当中。他发现,这个女干部大学生的眼
睛很大很圆,因为赶路的原因,使得她的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汗涔涔地,山风吹动着她的流海。二哥想,
人家文化人干部就是不一样,咱只上完初中,人家说的诗半听不懂的,可感到很美。
王桃还给二哥讲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夲什么样的书,以及保尓和冬妮亚的爱情故事。
拐了一弯又一弯,上了一山又一坡,王桃不知多少次要抢二哥手里的提包,都让二哥拒绝了。“犟牛
”王桃跟在二哥身后嘟囔着。
二哥笑了,用右手的衣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狗蛋,停下”王桃停下脚步喊了一声。
二哥有些惊恐的回过头,停下了步子“桃,桃姐,怎了?”
王桃没言语,生气地从他手里抢过包,朝山上吃力地走去。
他怔在那里不解地搖了搖头,也向山上走去。
在下一座小山时,二哥追上了王桃说:“桃姐,我怕你走不惯这么远的山路,你那包又重,你受不了
的”,二哥的声音很小。
“我受不了,你能受了?我一个单趟,你一个来回,要走多远呢,这包全是书和资料,重的很,我想
替换下你,嫌你累”
“比起抡锺打钎,轻松多了,你城里来的干部,怕你不习惯,我来时大队王书记反复叮咛,照顾好你
”他说。
等二哥和女大学生干部王桃回到工地时,太阳已经快沉入西边的荞麦花山了,工地上又恢复了宁静,
民工们已经都来到了住处,有人收拾工具,准备洗手吃饭。眼里无活的人则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吵杂杂,
熙熙攘攘,或粗音或恶语,或骂或笑,像一群入林的雀儿一天没见了,叽叽喳喳个不停。见二哥领上一
个很文气的女子回来,他们顿时都静了下来,都用奇怪地眼光望着他俩。
“狗蛋领个女的于啥来了?”
“我就说,狗蛋今天没出工?原来是岀山去了。”
“像上面派来的干部”
“像个大学生娃”
“放你娘的屁去,胡说啥,你见过大学生啥样?”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哄笑。
灶房大棚里的一个一米多大囗的铁锅被揭开了,一锅玉米畛子稀饭熬好了,用麦面做的大白蒸馍两手
一合也掬合不住,醋溜酸白菜辣子油红油红地,弄了三个搪瓷盆,积极地年青后生们早已拿了碗筷围在锅
边,但当他们听见王书记的“嗯嗯”的两句威严地很响地干咳从远处传来时,后生们赶紧排起了队,但队形又
肿又弯又闹。人们都明白,王书记一来就可开饭了。
只见王书记又“嗯嗯”的干咳了二声,随即开囗了:“今晚开饭前,我说个事。今天,上级为了加快
咱们大队的工程进度,特意从省城西安给咱工地派了一个干部,刚你们都看到了,叫王桃,是个读书识字
的,人家可是上了大学,能认一火车的字。现在是工,工,”王书记突然想不起了“工,对,叫工程师。人家
是咱公家的人,党里的人,有技术,今后有事情咱可以找她了,以前,有时真愁死我了。这下可解决大问题了。
狗蛋,先弄两个馍端碗菜和稀饭去,端到指挥部”
炊事员赶紧取馍盛菜舀稀饭。
“另外,我再补充一句,人家是女娃娃,今后大家说话干事都注意些,把有些人的臭嘴闭上,脏话都
咽回肚子里去,不然,谁违反了纪律,小心我收拾他。开饭”
王书记一声令下,吃饭才正式开始了。寂静地山谷又开始回荡开了男人们的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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