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正兵的爱情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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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9542 | 回复24 | 2015-5-8 10:05: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黄正兵的爱情往事

  春天多风,往往一刮几天,呜呜噜噜,昏天黑地。昨晚落了雨,虽然地皮都没染湿,但透进窗户的光带里,还是少了星星点点的尘土颗粒;天很蓝,微风散漫;柳树枝条上,有裂了嘴的芽苞,褐色的,像襁褓中雀儿的喙。多好的天气啊!
  黄正兵忙完手头的事,端个瓷缸子,喝一口水,即疾快地盖住缸盖子,反复几次,自己不禁笑了:进机关才几天,就“修正主义”了,当钻工那会儿,整天眼窝蹲俩泥蛋蛋,鼻孔烟囱一样黑,还不是照样过日子。想着,眼前忽有一抹绿岚飘过,定睛看时,却又踪迹全无。韩愈说“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还真是啊,确实有这个景致,后两句是啥来着?转颈挠头间,他就突然看见了韩志梅。
  韩志梅白净匀称,一张团乎脸,笑起来甜甜的,腮上的酒窝若隐若现。第一次看到韩志梅,是在机关食堂吃中午饭,韩志梅买了二两汤面条,一个铝制的饭盒装着。
  韩志梅,吃那么点儿?当心让风给刮天上去了!
  还少啊,还有发糕呢!韩志梅说,笑着匆匆走出餐厅。
  那韩……哪个单位的?黄正兵问身边的人。
  资料室的,资料员,哎,是不是……啊、想那个……
  哪呀,我娃都两岁了。
  娃?娃他妈还在狗腿子上转筋呢!
  排队打饭的人“轰”地笑了。
  此后,黄正兵意外发现,韩志梅总是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有时是细帆布的,有时是粗劳动布的,胸口上的“为人民服务”,都被她用黄丝线绣了,鲜亮,闪着金光,仿佛一艘新制的小木船停泊在湛蓝的湖水中间。衬衣是粉色的的确良和湖蓝方格的棉布衫,脚上是白袜子,方口黑皮鞋;干净利索,朴素清爽。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老蒋跑了台湾岛
  修正主义唱反调
  美帝是个纸老虎
  中国人民斗志高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革命大潮浪滔滔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人民举起铁拳头
  帝修反滚到一边去
  石油工人一声吼
  地球也要抖三抖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一天等于二十年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石油工人是硬汉
  露宿风餐战犹酣
  戈壁勘探大油田
  哪里有石油哪里把家安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石油人一定会胜利

  黄正兵因为这首歌大出风头。还因为这首歌,把自己钻井工的身份改写成了指挥部机关政治处的宣传干事。很多人羡慕得眼睛滴血:狗婊子儿,天生是个吃轻生饭的下家(货色)!
  严格说,这首歌是集体创作、黄正兵整理的。他把原本杂乱的歌词和曲调,按照“语录歌”的音阶格式了一下,弄成三个段落,唱起来短促有力,很适合放开嗓子吼。有一回油田宣传队来队上慰问,黄正兵被“互动”上去唱了这首歌,带队领导说,这是咱石油工人的歌啊,有气势,有革命战斗力,唱出了石油人的豪情壮志,唱出了石油人的精神风貌,好!黄正兵被借到宣传队“巡回”去了。
  黄正兵出身农家,初中是靠国家助学金上完的,毕业了上不起高中,就又上了半耕半读的县农中。他会吹笛子拉二胡,会演街头活报剧,“老三篇”一口气不歇劲,能从头背到底。六九年油田招工,这些都成了他“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的有力保证,全校二百多个合格生,他是七个名额中的第三名。
  油田文艺宣传队是个时令机构,“形势”需要就从各单位抽调集中,“任务”结束,就哪来哪去,像一群鸽子,一把米相聚,食尽各奔东西。这些人都是油田有头脸的人物,工作环境好,工种好,不是坐办公室的,就是开汽车的,还有广播室、通信队、医院、学校的,走得开,放得下,“打起背包就出发”。
  春节前后,黄正兵排练、演出、下基层,一去就是两个多月,回到单位,桌上整整齐齐码了七八封信,还没顾上看呢,又来了一封“母病危速回”的加急电报。主任说,快回吧!黄正兵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说,哪会“病危”,一定是有了别的事情了。他两个年头没回家了,可是现在回又不合时宜,油田会战紧锣密鼓不说,自己土鸡变凤凰也还没有几天,如果没这点眼力见,以后怎么混机关!晚上消停了看信,果然不出他所料,家里是催他回去相亲的,说女方是个中学生,模样好,身体好,唯一不好就是彩礼要得高,三千块……
  黄正兵闲得很无聊。主任到机关党委去开会,临走交代他写几幅大标语,说准备好,用的时候才能雷厉风行。“文革”开始那年,蜡版刻传单,墙上写大字,他没少干,写标语只当是玩儿的,挥挥排笔的事。这时看到韩志梅,无疑于春光乍现,韩愈《早春》的后两句竟也随即在脑际映现:“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他嘴里念着,甩手关门跑出来,心怦怦地跳,翻毛单工鞋在脚下咚咚地响。看见韩志梅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他才松了一口气,放慢了步伐。可是他向来不曾这样悠闲地走过,由不住跟得近了,就蹲下来抽开鞋带,然后再慢慢地系上。韩志梅还是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体态婀娜,娴静安然,她甚至都不向旁边看一眼。
  家里和他相亲的姑娘叫赵润兰,一米六三的个头,高颧骨红脸蛋,眉目间英气流盼,一看就是很有主见的那种女子。第一次见面,约了去县城看电影(《敌后武工队》),武工队钻地道的时候,他壮着胆子伸手摸她的手,被一下甩开撞在座椅的扶手上,疼了个呲牙咧嘴,幸好他早有预谋,座位是最后一排的拐角处,不然人可就丢大发了……第二次是在晚上,他送她回家的路上,他说润兰,我要回单位了,你看能不能把这事定了,说着放下自行车,手臂揽住赵润兰的肩头,嘴就向前凑了过去。她最吸引他的就是那两瓣红嘴唇了,厚厚的,水嘟嘟的,名字里那个“润”全都体现在这儿了。他需要突破。他哪里有功夫在家和她谈情说爱,打持久战?突破嘴唇这一关,就大功告成了,啥屁三千块彩礼钱,生米做成熟饭,怀了我的娃,看她不哭着喊着来嫁我!为个彩礼把爸妈愁的,说借不上钱,就拆卖一间松椽房子……赵润兰肩膀一抡把他撂倒在地上了,自行车也倒了。
  润兰,我明天要走,我是真、真的、喜欢你,是想和你、先定下,然后再、再的先都不急……黄正兵一边往起爬,一边拿话掩饰自己的尴尬。
  不急你急啥?赵润兰说,忍住笑瞪着他。
  是、是我爸妈急,我走了,他们、他们不急啊?黄正兵仍然支吾着掩饰,拍拍手上身上的土,揉揉跌疼的胳膊。
  你要真心,我就等你!赵润兰说,想耍我,趁早一面子一(滚远)!
  黄正兵不死心,磨蹭着去抓赵润兰的手,近了,只见赵润兰眼睛亮亮地盯着他看,他赶忙说,真心、不真心、我咋能、咋能……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没有反抗。他趁势想要抱住她,她退后一步闪开了。他知道再做努力是枉费心机,于是勉强笑笑说,那,我们先通信吧!
  黄正兵不知道韩志梅要往哪里走,但他猜度她绝不是去相亲的。韩志梅袅袅婷婷地身段明显没有赵润兰健壮,但她招眼受看,能和她搞交成功,就是双职工家庭,行政处配房子配床配板凳,吃饭一个锅,睡觉一个被,生个娃先天就是城里人,落地领粮票,看病药费一半报销……三千块,嘁,等着去吧!
  韩志梅进了水电厂的大门,绕过散热池,径直往后院去了。后院在这个季节春意早早地来了,东倒西歪的枯草中钻出黄绿的草芽苗子,有的刚露头,有的抽出一拃来高,几棵小树的枝杈上堆着棕色的小疙瘩,桂圆那么大,掰开一看,里面裹着淡红的叶片,嫩嫩地曲成一团。韩志梅蹦蹦跳跳,身姿绰约,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立,全然换了一个人,像是专注玩耍的一个小姑娘。而更多的是凝神站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黄正兵环顾左右,明白这里春早的缘故了:草甸子地处生产区背后,被三堵土墙围着,聚风,暖和,一个蒙古包一样的铁制储水罐坐落在一个水泥平台上,排水口周围以及再远处的泥土是潮湿的。他隐在水罐旁边,偷偷观察韩志梅,隐约见有蜂蝶尾随于她,飞绕起落,就不禁笑了,看来喜欢俏丽俊美并非人的专利。衰草下一只圆圆的洞口吸引了他,洞口没有浮土,是老鼠吧?这会儿会出来吗?这种机警得让人生厌的东西,不但生命力强,繁殖力也强,钻营狡猾,无孔不入。从某种意义上说,不,从生存、发展的意义上说,人是应该要向它们学习的。收回开小差的思想,黄正兵左顾右盼地站了起来,可是,韩志梅已经没了踪影。他一阵懊悔:干啥来了?真是!他向韩志梅走过的地方走去,亦步亦趋,在一丛过膝高的蒿草处,发现了一滩水湿的印迹,边上是深陷的脚印。他呵呵地笑了。他将自己的两只脚踩在那两只脚印上,慢慢地蹲下,看看周围,身形确实不易被人看见。他就又笑了起来。韩志梅是在即将蹲下的那一刻脱下裤子的,撩起衣襟,红色的内裤环住两爿粉白的皮肉,阳光与微风扶住娇嫩,一束温热从腹下泻出,水击泥沙,淅淅汩汩冲出一个椭圆的小土坑……黄正兵眼睛盯在上面,只感到眼前粉白的两爿在晃动。好一会儿醒过神来,往起站,却一屁股跌坐在蒿草丛上,激起一团苦腥的烟尘,呛得他连打了几个喷嚏,就在他侧身掏手绢擦鼻涕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枚条形语录像章——“为人民服务”,他赶忙四下搜寻另一枚——五角星形状的伟人头像像章,并还稍稍扩大了搜寻范围。另一枚和这枚是一套。结果让他很失望。转念一想:傻啊,谁能两个同时丢了呢?失主一定是韩志梅。一定是她小便时,不小心挂掉的。如果是别人丢的,上面该有尘土啊,而这就跟刚刚擦过的一样,光闪闪亮晶晶。人啊,该有啥运道,想推都推不掉,强求都没用,一切来自天意!今天我不看见她、不跟她出来,哪会有这个机缘?黄正兵不信鬼神,但他相信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前途和运气。他盯着韩志梅那块溺迹看。小土坑这时仿佛就是韩志梅撒尿的那个妙处,粉的?红的?软软的……他再一次蹲下,左一眼右一眼地看,联想使腹下腾腾地膨胀,浑身燥热。他又站起来,踟蹰,徘徊,止不住满脑子胡思乱想……他把像章放在手掌心里,迎着太阳一动,映出红黄的光芒;天空明净如洗,云絮丝丝缕缕;不是“一年一场风,春天开始冬天停”吗,今儿咋就莫名地蔫巴了,尤其在这戈壁四月的大风季节里!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
  黄正兵激动得一路小跑回到办公室。

  春节游行结束后,红布条幅收在资料室。
  主任说,写的标语拿去资料室剪了贴上,又说,人家没时间就拿回来我们自己贴。黄正兵嗯嗯称是,心里一阵欢呼,正愁找不到理由去呢,这瞌睡就遇着枕头了!
  资料室在指挥部领导办公的那栋平房里。走廊尽头,门牌下一扇门半开着。黄正兵敲敲门,韩志梅轻巧地从地当间一个铁架子后面走过来,他说明来意,韩志梅不作回答,朝里面喊了一声“师傅”,那意思是师傅做决定吧。里面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问,谁啊你?一个说,你们主任千里眼呀,去年会战的图表刚弄完,他就抓公差来了!声调带着嘲讽,但毋庸置疑是应允的口吻。怎么做你给小韩说吧,那条幅还是小韩洗的呢!黄正兵赶忙说,多谢多谢,我们处这月有轮派农场劳动的任务,人少,哪天有空了我一定过来帮忙。看这嘴,一听就是政治处的,我可是记着呢,啊!韩志梅向有笑声的方向看了一眼,翘翘嘴角,将自己的笑容全部给了黄正兵。黄正兵灼热的眼睛直视在韩志梅脸上,两手无目的地捏弄着怀里抱着的字纸卷,发出吧啦吧啦的响声,随意往迎门拼对的三张办公桌上一放,当目光移到韩志梅胸上时,心里狠着劲地雀跃开了。其实他一进门就注意到她胸上没有戴像章,只是急于周旋如何才能再来资料室而暂于不顾的。他籍口交代韩志梅如何剪字,就近距离、肆无忌惮地看她。韩志梅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含羞低头,灯光下呈出一片玉白的颈项,绒绒的汗毛细密如雾,袖中露出的手腕也是玉白的,仿如半段鲜藕,圆腻皎洁。她只应答一个字“嗯”,看他时,有意避开他的目光。临走,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折叠好的小布包,快捷地打开,是手绢,“为人民服务”别在上面,玲珑精致。韩志梅吃惊地半张开嘴,愣愣地看着他。他一笑,仰头大声说,师傅,谢谢啦,走了,有事打电话!
  第二天是个大风天,半夜里黄正兵醒了,冻醒的,听得屋檐那里呜呜地叫,像谁压低了声音在哭泣,沙砾一股股扑打在窗户上,唰刺唰刺响。冬天的时候,煤炉子生在办公的前大间里,现在撤了炉子,住人的小后间就冷得更没法收拾了,每晚睡觉都不敢脱内衣,被子上还要压上棉大衣。好在这是房子,要是在井队,遇上这样的风,躺在床上,就跟睡在波浪中的船上一样,帐篷和床一起摇晃,铁架子吱吱扭扭地唱,帐篷带子被风挥舞着,噼里啪啦响,像一个不谙音律的人胡乱敲打羊皮鼓,任你蒙住头捂住耳朵,全然都是白费功夫。黄正兵干钻井工四年多,风霜雨雪哪样没经过,上夜班遇着这种天气,搬卡瓦抡管钳,都是凭着熟练的感觉操作的……可是他是幸运的。他蜷蜷身子,头往下缩了缩,不由自主就想到了韩志梅。她肯定不是住在办公室,她住在哪里?是一个人住还是和别人住?“过了嘉峪关,母猪赛貂蝉!”在油区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一个女人就是一个流动的景点,是男人们的相思树、睡梦里的伊甸园。像韩志梅这样素雅的女人,理该就是引人瞩目的。她一定要属于我,她就是我的!他一把将枕头扯进被窝搂住,脊背弓起来了,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私处……这时他的思绪有些混乱,赵润兰也不期而至,两个女人交替出现,最终都集中在了怀里的枕头上……身上越来越热,腰腹痉挛,并迅速聚起一种能量,继而喷勃一泄、溃败开去,短暂的眩晕之后,他在深呼吸中沉沉地睡着了。
  早晨起来,天光透进窗玻璃,屋里灰蒙蒙的,桌面上一层尘土,门外的柳树正在风中前仰后合地舞蹈,一头长发疏散不羁地甩来甩去,地面上均匀地铺了一层沙末子。去食堂吃早饭的人,将饭盒塞进衣服,肚子鼓凸起一个大包,缩头侧身跳着走,仿佛横着蹦跳的蚂蚱。他跑步去水房打来两壶开水,上班时间就到了。昨晚多买了一个馒头,窝头也还剩着大半块。主食有了,黄米粥、玉米面糊不喝也罢,五分钱的红豆腐省了,中午加三分钱还能吃个酸辣土豆丝,“节省每一个铜板为着战争和革命事业,为着我们的经济建设”。他狼吞虎咽,噎得直抻脖子。住在办公室,同事来了再打扫卫生会不好意思,至少桌子是应该擦一擦的。
  上午跑了两趟打印室,一份《关于分阶段学习两报一刊社论的安排意见》的文件着急下发,一催再催,但打印室说,宣传处“批林批孔”的材料也很急,正在加班加点赶进度。主任像笼子里饿极的棕毛熊,发脾气转圈子,又无计可施。黄正兵说,主任,我去守着,能干点啥就干干,见缝插针。主任说,好,小黄你抓紧这个事,还有游行的横幅,记着啊!
  黄正兵去打印室照个面,就直奔资料室去了。风呜呜地刮,飞沙走石,天昏地黄。走进指挥部长长的走廊,只感到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不动了。
  韩志梅先是把红布横幅展开铺在地上,然后将剪好的大字摆在上面,确定位置,大头针别住,再放在桌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粘贴。她专心手里的活,黄正兵进来资料室转了一圈问她,她才恍然大悟。她说高师傅打来电话,说要给江副指挥(她丈夫)抄个讲话稿;刘师傅在家收拾东西,张指挥(刘的丈夫)要去北京开个什么会。
  都不来啦?
  有事了打电话就来。
  黄正兵放心地凑近韩志梅,说我来帮你,四只手总比两只手要快。韩志梅向旁边挪了挪,站起身看看黄正兵,你不忙啊?
  忙我也得帮你,这本来就是我的活。黄正兵眼里洋溢着热情,我真的要好好谢你呢,是你在帮我。
  还是师傅说的,政治处的人嘴就是能说。韩志梅忍俊不禁,脸上花一样灿烂。
  我说得是真心话,真得要谢谢你!黄正兵说着,由不住用手捏了捏韩志梅头上橡皮筋扎成的“小刷子”,韩志梅偏一下头躲开,白了他一眼,但脸上依然笑意盈盈。
  咋谢?韩志梅手里粘字,不抬头发问,柔柔的声调里藏着快乐。
  昨天不是谢过你了?
  啊?昨天?韩志梅立身疑问,但随即恍然大悟了。哈,这个呀!她用手背点一点胸口上的像章,又在黄正兵脸上睨视片刻:从哪捡的?
  不要了给我。黄正兵伸手过去,韩志梅用手一挡,去!
  你那天上哪去了,哪丢的都不知道?
  知道,可我不告诉你。韩志梅说这句话时,口气不是玩笑的,显得有些郑重其事。多亏了你,我得谢谢你,要是别人捡到了,不一定给我,再说人家也不知道是我的。她又笑了,哎我忘了问你,你咋知道是我的?
  两个人一边粘字,一边说话。韩志梅给黄正兵说了那个像章的来历。她说,她有个哥哥,叫韩志民,七一年从部队转业到油田的,开始在水电厂当电工,半年后又被调去当了安装工。他去的那个队全是党员,是为会战新成立的一个“攻坚啃硬”队,拆装井架,连轴作业,完钻(完成钻井指标)就是命令,时间就是进度(钻井进尺)。一个下雪的夜晚,韩志民从四十米高的井架上摔了下来,当场就停止了呼吸。哥哥死得惨!韩志梅说着哭了,那么高摔下来,怕是骨头都摔零散了。韩志民当兵那年十七岁,当兵三年三年“五好战士”,入团入党。当工人第一年,被评为“学毛选积极分子”,第二年当了班长。就这年……哥哥……韩志梅哽噎了,说不下去,以手掩面。三年哥哥就回过一次家,爸妈还说要给他找个对象呢……韩志梅是接替哥哥韩志民特招到油田来的,她戴的那个像章,是那年表彰韩志民的大会上连同工服一起发给她的。那天她还戴了本该属于哥哥的大红花,她被称为“英雄的妹妹”。黄正兵说,那个会我参加了,碱水塬开的。韩志梅梨花带雨,让人不胜怜惜。黄正兵拿手绢给她擦眼泪,她说我有我有,用手背蘸着眼睛,趔开头往后退。哦,还你的手绢!她歉意地说,先头要给你,手上尽是胶水,看,还是沾得不干净了。
  留你用吧!黄正兵说,两只手捧住了韩志梅的手。
  那我把钱给你,要不我不要!韩志梅执意掏钱,黄正兵又抓住了她的手,这是一只绵软的却也是冰凉的手。他一把把她揽进怀里,推搡着隐到就近的一个柜子背后,就在这时,下班的广播响了,“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歌声豪迈、震耳欲聋,她挣开他的胳膊,狠狠地瞪他一眼……
  下午,西北风更大了,路上,沙土蛇一样嗖嗖地窜,背风走路,就像被谁在后面双手推着。黄正兵去打印室打了一头,表示“我是来催文件的”,然后又直奔资料室。黄正兵一进门就大声说,小韩,贴完没有,我拿了几瓶胶水来了!韩志梅抿着嘴看着他笑。他“高师傅”、“刘师傅”叫着往里面走过去,又从里面转出来。他也抿着嘴笑。小韩,字粘得不错嘛,好!他有意强调那个“好”字。他拉开她的抽屉,把一筒核桃仁和一瓶红烧肉罐头放进去,说看你瘦的,在井队,今儿这风能把你刮没影了!
  像章给我我没谢你,你倒……
  那就是你的,应该给你。黄正兵前倾一下身子,低声说,就把我当是你哥,我和你哥同龄。
  韩志梅不置可否,说你唱歌那么好,跟谁学的呀?
  学?瞎唱的!黄正兵说,老家放羊那会儿,听别人唱,也就会了。
  都唱啥,唱一个听听。
  真要听?
  听。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不听不听!韩志梅制止住黄正兵,向门口看了看。
  那就换一个: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面容易拉话话难……
  不听不听!韩志梅又制止,又向门口看。
  东方红南泥湾你肯定听过,那就再换: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采\生下一个兰花花呀实是爱死人……
  好了好了,让别人听见……韩志梅说,看你唱得……流氓歌子,你们那儿就唱这个呀?
  嗯,就唱这个。黄正兵说,还有比这个……我怕你听不惯,我唱几句你听:半碗黑豆半碗米\端起碗来想起你;想你想你实想你\浑身上下都想你……
  黄正兵,走,走,你!韩志梅推黄正兵一把。
  黄正兵假意往门口走,眼睛看着韩志梅又唱:叫一声妹妹你别生气\哥哥我走了还回来哩\哥哥要走你不留\撂下妹妹谁来搂\三月里来刮春风\拉拉手手\亲口口\咱二人快往疙崂里走……
  流氓,黄正兵!韩志梅喊了一声,拿个三角板,亮晃晃像一把刀,忍住笑扑过去,在黄正兵头上拍了一下,黄正兵转身抓住韩志梅的手,嘴里又唱:说下日子你不来,硷畔上跑烂我十双鞋……
  疯了你!韩志梅随手关了门,看你这胆子,想挨批啊?她嗔怪地瞪着他说。
  想!黄正兵一弯腰,抱起韩志梅快步走向最里面,把她放在一个小桌子上。韩志梅使劲挣扎,但不说话。黄正兵的嘴在她光洁的脑门上一扫,继而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惊得张大了眼睛,丰嫩的红唇任被疾雨般地疯狂饕餮所吞没,一只饥饿的手,已经深陷在胸腹的柔软之中……当她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时,只感到浑身疲倦得没有一丝力气。
  黄正兵,你、你流氓你!
  黄正兵看着满面羞红的韩志梅,啥话也不说,两手捧住韩志梅的脸,又在嘴上连亲了几口,把韩志梅从桌子上扶下来,帮她拽拽衣襟。她推他、搡他,他急忙走开。他看到门还是关着的,就高高跳起来,使劲向空中挥出一拳,原地转个圈,得意地唱:不爱你东来不爱你西\单爱你妹妹的二十一……
  谁给你说我二十一?韩志梅在里面问。
  黄正兵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就用手指蘸上胶水粘字,嘴依然忙个不停:刮风下雪常在外\日头落西山哥才回来\有朝一日天睁眼\我来与我妹妹把婚完……

  游行不是“最新指示”发表了,是兔子沟九号井井喷了,日产工业油流超百吨,这是会战以来的第一口自喷井。人们为此鼓舞,振臂高呼:“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铁人王进喜在东北沼泽洼地的喊声,同样回响在西北的戈壁荒漠。各单位群情昂奋,停工半天,集结队伍,在机关驻地和附近油区跳“忠”字舞、唱“语录”歌,口号连天,此起彼伏,自己欢庆给自己看。“把贫油的帽子扔到太平洋里去”,沸腾着每一个“头戴铝盔”的石油人!中国人没有属于自己的大油田,就命脉不通、安全不保,永远也别想真正站起来!
  韩志梅走在机关处室的游行方阵里,一条橘黄的拉毛围巾,跳眼夺目,一身瓦蓝的棉工服,肥瘦合体,看去就是一株葱郁挺拔的饱穗高粱。不是一线单位的女工,大都要把工服重新剪裁了再穿,这样既不臃肿又保留了“革命”本色,既不另类又彰显了审美风采,别人也不会说你“资产阶级”,一举数得。黄正兵的目光叼空子在人群里追逐韩志梅,每当看到她也看他时,他就把手里的“语录牌”举起来摇晃摇晃。在指挥部办公室门前停留的时候,他还到队伍前面擂了一会儿“战鼓”,这是学校“停课闹革命”时练就的功夫。他格外卖力地敲击,一会儿换一个鼓谱——
  咚古而古、咚\咚、咚、咚而古、咚咚、而古、咚\而古、咚咚、而古、咚!
  而古、咚咚、咚\而古、咚古而古/咚古而古/咚!
  而古、咚咚、咚\而古、咚咚、咚古而古、咚咚……
  敲鼓前,他脱了棉衣,敲鼓中又甩了帽子,热气在头上缭绕,像刚出笼的馒头,激越张扬的鼓声震荡在口号声中,和其它队伍的锣鼓交相呼应。

  游行结束后,庆“五一”的演出任务又下来了。上级要求,参演人员不脱产,白天“抓革命,促生产”,正常上班,晚上七点到九点半排练。黄正兵以独唱为主,其次是打杂跑龙套,相对于其他人,他的自主时间稍要多一些。
  这晚,黄正兵唱了几个秦腔段子,借口有急事,就径直去找韩志梅。他知道机关这晚不开大会,再不去哪里有这样的好机会。天上星光点点,月色朦胧,一棵沙枣树歪斜着在风中发出哧棱哧棱的声音,那是光秃的枝桠相互摩擦的响动。这种树是戈壁滩上的精英,耐旱、耐寒、抗风沙,每年四五月间,灰绿色的叶片和金黄的花朵几乎是同时绽放的,馥郁的香气能持续一个月,即就是秋天的时候,在累累果实的缝隙里也还有一串一簇的花苞。折上几枝插在水瓶里,整个屋子都就淹没在花香里了。黄正兵站在树影下,看着韩志梅宿舍亮着的灯光,想进去又怕屋里有人,他就站在那里看天看地看房子,加上想不尽的这事和那事,想着韩志梅可能出来上厕所,想着如果进去遇到其他人的种种情况。这是机关大院靠近广场的一排干打垒房子,比别处的干打垒要高一些,大约一半在地面以上,窗户镶着玻璃,但女工们都用白纸或报纸糊了,反正风沙大,开窗户的机会不很多,一般都是开门。黄正兵有些日子没见韩志梅了。就是说没有像在资料室那样亲密地接触过了。有时在食堂打饭或是路上的啥地方看见,相互仅也是微微一笑,并不搭话。他一个人住办公室,但韩志梅坚决不去。那条橘黄的围巾是他借口有资料室的文件,韩志梅自己来取走的。他把围巾交给她时,她直推辞,说这太贵了,哪恁多钱你?他说拿着,塞给她就推她出了办公室。围巾是他花了十二块七毛钱买来的,几乎是他月工资的五分之一。就在那几天,他又去了一趟水电厂的后院,他看到了比上回更多的脚印,枯蒿丛里显见得绿草多了,不知名的小树竟也长出了不少鲜亮嫩绿的叶子。韩志梅小便冲出的小土坑,被沙土埋得踪迹皆无。他蹲了下来,用手轻轻地抚那片土,手指肚凉凉的,有皴糙的感觉。他闭上眼睛,手指仍然抚在上面,心里将那个可爱神秘的部位由表及里亲热了一番,想象了它无数的曼妙和美好。他向往、渴盼、念念于怀。
  农家孩子,寒暑假都去生产队混工分,割草或者放牧。暑假的一天,一个大嫂选他去拦羊,空旷无人的山野里,大嫂坐在山坡上,背对着太阳亮嗓子:耳听见哥哥唱着歌儿来,热身子扑在冷窗台……他也唱:山梁上光景太可怜,我喊天叫地不言传……唱得累了,大嫂笑说,渴了就来吃口奶,润润咽喉子。她撩起汗褂,一对圆鼓鼓的乳房露出来,阳光下像两个大白面馒头。他慢慢地走过去。大嫂逗说,还不跑?看腾(傻)成啥了,怕以后娶了婆姨也是别人的。他爬到大嫂的肚子上,大嫂可着劲地大笑,他从大嫂身上滑下来,下巴被乱毛扎得直痒痒。他不知道大嫂啥时候脱了裤子,也想不起来自己啥时候脱了裤子,小牛牛挺挺的像一个红辣角子。大嫂笑得浑身打颤,哎你个碎屄下的,还真吃了羔羔想猫猫哩!
  黄正兵由此想到了韩志梅身下的猫猫。上回就想到了,总觉得缥缈遥远,可现在不同了,她的羔羔他都摸过了,还有……他站起来,环视草地,目光热烈地触摸每一处。他的梦想源自这里,这里是他走向爱情的第一步。韩志梅说,她来这里,是因为哥哥曾经在水电厂工作过,哥哥离开水电厂的时候正是花开草旺的季节……
  黄正兵抬手捏捏身边的沙枣树枝条。他在树下很久了,手脚都有点僵硬了。韩志梅没有出来,干打垒屋子的人都没出来。他小心地靠近韩志梅的窗户,窗缝里看见她坐在床沿上织毛衣,专心致志的样子。是她一个人?他不敢相信。再寻一条窗缝看,还是她一个人。他顾不得许多,翻身跳下门道敲门。
  谁?韩志梅问。
  流氓!黄正兵把嘴贴在门缝上回答。
  门开了,黄正兵惊讶地问,再的人呢?
  一个上夜班,一个回家生孩子,一个探亲没到假。韩志梅说,拿杯子给黄正兵倒了水,接着织毛衣。
  你也不打电话告诉我?
  干嘛告诉你?
  我、来看你!
  谁让你看?韩志梅说着溜下床,拿毛衣在黄正兵胸前比了比,又在背后比了比。
  这给谁织的?
  别管!
  黄正兵转身拉开门,探头向门道左右看了看,接着返身插门,关了灯。韩志梅正要说话,嘴唇已被紧紧地吻住,身体被推倒在床上……黑暗中,一只疯了的手窜进衣服,抚住凸起,峰峦叠换……韩志梅无声地扭动,娇喘吁吁,继之化作一滩稀泥。宽衣解带。黄正兵眼前出现了一片雾白,他忙拉被子盖住,自己也钻了进去。韩志梅的身体温软滑腻,起伏柔绵。二十多年孤眠独宿,一时赤体拥香、皮肉相亲,竟至于手足无措,笨拙到无处下手。她在微微发抖。他搂紧她,上下窝好被子。是梦,可是玉肌在握……良宵一刻值千金;顾不得那么多了。头回攻城掠地,很快溃败下来。二回大约是在半小时之后,两个胶合的身躯复又纠缠在一起,这回春透府邸,朱户润满……小睡了一会儿醒来,韩志梅头枕在黄正兵的臂弯里,鼻息吹着腋窝,像熟睡的孩子偎在怀里。黄正兵的手从上轻抚下去,及至臀底停住,再抚,她醒了。他又抚向腹下,她夹腿不让。他说,在水电厂后院看见你撒尿冲的小土坑坑,我就一下想到这个了。说你流氓还真一点不假!她说,用嘴往他胸上一拱,满脑子这思想的人咋能当好政工干部!他使劲将她一搂,嘴对在她的嘴上说,我这个政工干部,特长是做深入细致的……工作,这也不懂?她婉啭一声,就你能行?不行这叫干啥?他又翻身起来,又一番阴阳乾坤……她说,那里怕是都肿了,疼……
  两人说话,说到了结婚、家庭……窗户发白了,屋里朦胧可视。他说,我得赶紧走,迟了就出不去了,让人看见,受处分事小,吃饭碗都得砸了!她含笑说,你胆大包天,还怕这个呀!雪藕一样的手臂揽着他的脖子。两个人你帮我我帮你,慌忙穿好衣服,出门时,又依依不舍抱在了一起。

  五一“巡演”,黄正兵是穿着韩志梅手织的毛背心出发的。之前一段时间,他们在政治处黄正兵的住处又相聚过两次。起先韩志梅说啥不敢,怕突然有人半夜闯进来,怕同宿舍的女工说她夜不归宿,怕……但还是架不住黄正兵的诱说劝导:石油人一年十二天探亲假,现在搞会战,两三年回不了一次家的人多得是,我们能这样幸福死了,能多在一起就多在一起,我这出去最少也得俩月,你要让我想死你呀?
  戈壁的夏天,早穿棉袄午穿纱。女子的美处,也最容易在这个季节显露出来。韩志梅穿着那件粉色的的确良衬衫,一抹酥胸隐在其中,一条银灰的涤棉裤子,包裹住纤腰翘臀,漆黑的头发,更衬出皮肤的白皙。她沉浸在对于新生活的向往之中。她想等黄正兵回来,看能否请上假和她一起回一趟她的老家,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怎么着也得让家里人知道。可是宿舍的几个姐妹不约而同地关心起她来:韩姐,上医院看看吧,怎么一吃饭就吐?小韩,好端端的,脸上生了锈斑了?志梅,你这肚子——伸手按一按——这可不是小事,快去查查!
  韩志梅有些怕了,心生疑窦,左遮右掩,不能自圆其说,换上一身宽松点的衣服,反倒更是欲盖弥彰了。一天上班,高师傅说,小韩,你跟我上医院。刘师傅说,傻事千万不能做,整天学习,目的就是不能走歪路。
  确实是怀孕了。领导当天就找她谈话:你是烈士的妹妹,党的培养对象,怎么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怎么对得起你的哥哥?回去按高师傅的安排做,越快越好!
  她不同意人流,她说她和黄正兵在一起,那是要结婚才在一起的。高师傅说,你们结婚了吗?没结!没结就是乱搞男女关系,上纲上线就是无视党纪国法,就是和“最高指示”唱反调!做掉孩子还有改正的机会,不然你工作保住保不住都不好说,你自己考虑吧!她不甘心,申述不是“乱搞”的理由,说黄正兵一回来我们就结婚。刘师傅说,恋爱自由,结婚必须要组织审查同意才行,黄正兵那样道德品质的人,不开除是便宜他了!
  黄正兵“巡演”回来,想着先到澡堂子去洗个澡,一个月发四张澡票,这都攒了好些张了。他是下午到“家”的,放下背包,主任就叫他过去谈话。他只感到迎头一顿闷棍,天旋地转:完了,我完了,我也害了韩志梅了!他极力争辩说,我和韩志梅结婚,都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不是……主任厉声喝问,谈恋爱就能结婚?谁的逻辑?党员的一切都是党的,党同意你结婚了吗?
  晚上,机关召开干部职工大会,批判黄正兵丑恶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丧失了一个党员应有的原则和立场。会上,主任宣读了“开除黄正兵党籍的处分决定”,并作了管教失职的自我检讨,黄正兵也做了“深刻检讨”,并表示“痛改前非”,“争取早日回到党的怀抱”。韩志梅没有参加大会,“处分决定”上以“某某某”代替了她的名字。
  第二天,黄正兵被遣送去百里外的农场参加劳动,临走,他再一次要求重返钻井队,主任说,先去,以后再说!
  韩志梅人流后,请假回家探亲。她首先去了农场,但却没有和黄正兵见面,她怕给黄正兵带来新的灾难,雪上加霜。多天之后,黄正兵收到了一封发自火车站的信件,看字迹,是韩志梅的。
  黄正兵只顾埋头劳动,休息的时候有人说,策,乏了,来逑一个!黄正兵不理睬,或是看着对方一言不发。他不是不唱,也唱,干活、睡觉,突然就唱开了,歌词听不大清楚,似乎是:将身身离开书馆门,奔向了中途路一根……你管你走东我行上西,无定河把咱们两分离……
  龟孙,要死啊你,韩志梅结婚了!
  黄正兵浑然不觉的样子:你管你走东我行上西,无定河把咱们两分离……
  一天深夜,黄正兵大叫:结束了——“文革”……结束了!接着大哭,收音机里,隐约传出《蓝花花》的曲调,婉转的旋律柔美成丝丝缕缕的涟漪。
  黄藤子(傻子、精神病),胡说还嫌不够?这歌你也敢听?同屋的人拉开灯,喝斥黄正兵,收音机是韩志梅的,但那不是韩志梅!
  田地冬灌后,屋里生了火炉子,但寒气依然逼人;黄正兵不管不顾,撩开被子,光脚在地上转圈,两手端着收音机,左一把右一把地甩眼泪。

  注:
  1、活报剧:即街头剧,不受场地限制,多在露天演出,形式短小、活泼,人物漫画化、夸张,能及时反映时事新闻的一种剧目,宣传、鼓动性强,很受群众欢迎,抗日战争时期的《放下你的鞭子》,即是其代表作。
  2、老三篇(毛泽东著作):《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
  3、文革:文化大革命(1966年~1976年)。
  4、最新指示:毛泽东在“文革”期间发表的讲话。
  5、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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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清风 | 2015-5-8 10:53:34 | 显示全部楼层
关注,欣赏。这是我们这一代过来人熟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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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活  实在    亮起来欣赏 {:soso_e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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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清心 | 2015-5-8 14:24:19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里好多词语现在看像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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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山 | 2015-5-8 18:09:09 | 显示全部楼层
把黄正兵写活了,心理刻画的好。加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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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红梅 | 2015-5-9 00:12:06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写的真不错!描写细腻,生动,真实,人物刻画栩栩如生,环境,人物,细节描写都很符合当时的年代。老师的笔力丰盈,欣赏佳作!问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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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力溪 | 2015-5-9 20:58:03 | 显示全部楼层
徐玉虎 发表于 2015-5-8 10:41
特殊的年代,对爱情的亵渎。

谢过玉虎老师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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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力溪 | 2015-5-9 20:59:58 | 显示全部楼层
海上清风 发表于 2015-5-8 10:53
关注,欣赏。这是我们这一代过来人熟悉的生活

是的
过来人可能更能体会个中滋味
问好清风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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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力溪 | 2015-5-9 21:00:45 | 显示全部楼层
顺其自然 发表于 2015-5-8 11:27
鲜活  实在    亮起来欣赏

谢自然老师欣赏
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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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力溪 | 2015-5-9 21:01:54 | 显示全部楼层
红尘清心 发表于 2015-5-8 14:24
小说里好多词语现在看像笑话。

清心年轻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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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力溪 | 2015-5-9 21:02:30 | 显示全部楼层
徐玉虎 发表于 2015-5-8 15:46
建议加精,后者同意直接加精。

谢玉虎老师抬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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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力溪 | 2015-5-9 21:03:13 | 显示全部楼层
妖怪山 发表于 2015-5-8 18:09
把黄正兵写活了,心理刻画的好。加精。

谢妖怪山老师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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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力溪 | 2015-5-9 21:04:29 | 显示全部楼层
寒秋 发表于 2015-5-8 18:39
老师好!
黄正兵的爱情往事   已被推至西部文学微博

寒秋老师一如既往的鼓励
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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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力溪 | 2015-5-9 21:05:11 | 显示全部楼层
永远红梅 发表于 2015-5-9 00:12
小说写的真不错!描写细腻,生动,真实,人物刻画栩栩如生,环境,人物,细节描写都很符合当时的年代。老师 ...

红梅老师笔健
谢谢鼓励
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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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屋 | 2015-5-9 22:47:29 | 显示全部楼层
久远的年代,尘封的故事.很细致的描募,巧妙的构思和布局,把那段故事写活了.恭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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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清风 | 2015-5-9 23:23:2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加精赏读。问作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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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云烟 | 2015-5-10 14:37:2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确实需要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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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2061713个人认证 | 2015-5-10 22:09:47 | 显示全部楼层
杨老师以前在西部作家看过这篇文章,也收藏过,现在重新看一遍,值得学习的地方还是很多的。祝贺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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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禾禾个人认证 | 2015-5-11 00: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特殊年代里的艰难爱情,欣赏。问好杨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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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事,成为我生命中永远定格的影像;那些人,用朴素的生命给了我不曾失去感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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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力溪 | 2015-5-11 10:33:27 | 显示全部楼层
寒秋 发表于 2015-5-9 22:15
老师好!
黄正兵的爱情往事   已被推至西部文学微博

谢寒秋老师抬爱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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