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轩小说】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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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757 | 回复10 | 2015-6-18 00:56: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有些事早已淡忘了,有些事还清晰地记得。淡忘了的事并非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总会通过某种方式得到回忆,甚至于重新复活。对于经历者而言,这些事虽然早已变得面目全非,恍惚如梦,无法指认,但是它们的魂魄精神还在,一次次的变形,就如同转世投胎。而被记着的事呢,多半也悄悄地改变着颜色,如同彩色电影变成了不连贯的黑白照片。
    我记得最初发生的一件事是这样的:一天,满头烂疮的我被父亲抱到一间陌生的屋里,把我放在炕上。这是一间窑洞,光线很暗,炕上人影绰绰,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感到很不自在,刚要哭就被父亲制止了,他说大夫要给你治病你哭什么,我不敢哭了。这时其中的一个人,就是父亲所说的大夫,把我抱起来让我的脸对着窗户又把我放下,他叫父亲打开窗户,一道光线立时射入窑洞内,我的眼睛就睁不开了。我索性闭上眼,任大夫在我的头上拿什么东西挤挤弄弄,烂疮肯定是流血了,我忍受不了疼痛哼哼哧哧地哭起来,旁边的人不住地“哎呀”着。过了一会儿大夫说“好了”,在我的感觉中简直是过了好多年,大夫让父亲关上窗户,我睁开了眼,周围还是一片混沌,分不清人和物。就这样父亲把我抱走了,我的记忆也就定格在离开窑洞的那一刻。
    在此后的年月里,我总会透过这间窑洞的大门往里张望,但是窑洞内的情形每次都会发生一些变化,我由全然相信到半信半疑到最后摇头否认,整个事件就如同云里雾里。最初,我并不知道来过的地方是大伯家,这是此后几年才确认的,因为长了几岁之后,我经常来大伯家玩,感觉大伯家的上窑似曾相识,就特别关注。这是一间东西走向的窑洞,门开在正南面,门两边各有一个窗子。进了窑洞之后,迎面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站立的年画,下面摆着一张木桌子。桌面上零乱着堆着一些用物,其中有一台枕头大小的木壳子收音机显得很气派,我们时不时地扭一下按扭,收听节目。紧靠桌子的东边盘着一张大炕,占去了窑洞三分之一地面。再看窑洞的顶部和四周,都被炉烟熏得黑黑的,连毛主席的像都成了一片焦黄。窑洞的西头空地上是一个高高的粮栓,是用麦草或是其他草杆编织的瓣子围起来的。每到开春时节这个粮栓就低下去,最后完全不见,而到秋后粮栓又竖立起来,而且越来越高。大伯家一年的主要粮食和种子就藏在这里了。我那时多么羡慕这个高高的粮栓,总喜欢垫起脚跟企图看清里面究竟有多少粮食,但每次都宣告失败,因为我的个子够不着粮栓的边沿。通常我会看到大伯或其他人坐在炕边上煮茶,炉子是用红土泥做成的,燃料是木柴或牛马粪,一个小小的沙罐里塞满了揉碎的砖块茶,加上水放到炉子上滋滋地煮,大伯一边被炉子上冒出来的烟火熏着脸,一边趁势点着了用纸卷的旱烟吧达吧达地抽,同时把煮开的茶水倒进茶碗里。那茶水是黑红黑红的,只有一点点,不是常年喝这种茶的人根本无法下咽。但大伯们喝得津津有味,如果不喝就感到干活没精神不舒坦。大伯一边喝,一边往嘴里塞一小木勺炒面。那时大伯三十来岁,红润的脸膛,高大的体魄,让人感到这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庄稼人。然而喝茶的情形却又让人误以为他们都是老人了,几乎像爷爷一样老,而其实那时爷爷也不过五十多岁。后来,我上了学,这间窑洞里的情形时不时发生一些变化,比如那张旧桌子变成了新的,旧的年画被新的年画所代替,木壳子的收音机变成了漂亮的塑料壳了,而粮栓被挪到南面的窑里,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到了我上大学时大伯家的所有窑洞终于被推倒换成了一坡水的瓦房,整个院落被修整一新。2000年之后,院子再次被平整,用水泥漫过,一切全然变样了。然而在梦中或是白天偶尔的片刻,我记忆中张望的那间窑洞仍然很古老很古老。
    我不断地张望那间黑黑的窑洞,看到那土炕上仍然坐着一个小小的人,他满头烂疮,双眼迷蒙,由于周遭光线黑暗他心内很为不安,他努力地睁着眼(而当初他有一会儿是干脆闭上了的),仔细地辨别着人影,最终都不甚了然。有一次,当时我十几岁了,在张望这件事的时候,事件的地点发生了变化,好像我被抱到院子西边的窑里,那是大伯家的厨房。这怎么可能呢?而我满头的烂疮也平白无故地好了,这里没有大夫,我也不过是来这里玩玩。大婶在厨房里忙着做饭,锅里的水开了,热气腾腾,我感到好温馨好暖和,希望在这里呆下去不要离开。但是饭快熟的时候,母亲突然出现,硬生生地把我拖走了,我很不悦意,但也无可奈何。走到院子门口时我无意中抚摸了一下大伯家的大黑狗,只听狗汪地叫了一声,一张老嘴咬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他吓得叫起来。其实他只是被狗咬了几个牙齿印,那狗实在是太老太老了。过了一年这只狗就老死了。狗临死之前躺在外边的园子里不吃不喝,日夜只是呜呜地哭,后来她就断了气,爷爷把她埋到土里。
    从那时开始,事件不断地朝另外的方向演变,而且好象是自行演变着,我怎么也控制不了。有一年,张望中的事件发生的地点变成了爷爷住的窑洞,而满头烂疮的我竟然换成了弟弟。我带着怜悯而侥幸的心情静静地张望着这件事。我知道有一年弟弟的大腿跟起了一个大疮,大夫住在家里治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每晚当大夫给弟弟换绵球时,他都会失声痛哭,真是令人心碎啊!只要听到弟弟的哭声,我都会跑到院子外边也忍不住哭起来。但我不能让家里人知道自己也在哭。等到弟弟终于睡着了,我才悄悄来到爷爷住的窑洞炕上躺下,泪水一直在流。我害怕孤独,害怕家里有人得病,但家里老是有人病着。童年的时光浸透着孤独和黑暗。蓦地,在这一夜的梦里,我看见父亲抱着弟弟把他放在爷爷所在的窑洞的炕上。大夫让父亲打开窗子,一道光线射进来,弟弟眯了眼。这怎么可能呢,本来是我,怎么变成了弟弟?是我心里想让弟弟承担这份痛苦而庆幸自己的健康呢,还是我想增添弟弟命运的悲剧性,好让自己痛不欲生肝肠寸断呢?不管怎样,我都觉得这是一件极其可耻的事情。正当大夫给弟弟挤弄烂疮的时候,他哭叫起来,遭到爷爷一顿臭骂,父亲连忙把弟弟抱走了。此后弟弟一直和母亲睡在一起,没有爷爷的召唤就从不到跟前去。
    又过了数年,张望中的事件发生的地点转移到母亲的窑内,主角仍然是弟弟。不过这一次是母亲抱着他。母亲所住的窑洞光线也很不亮,洞内散发着浓浓的药味,因为母亲常年用药。正当大夫让母亲打开窗子的时候,我不小心把堆在地上的药瓶子给踢倒了,母亲生气地骂道:赶快滚出去!这时弟弟哭起来,我也哭着回到了奶奶的屋里,依偎在奶奶的怀里睡着了。梦里我看见母亲所在窑洞的窗子打开着,一道从外面射进来的光线非常明亮,微尘在光线里跳舞。弟弟在炕上安安静静地躺着,偶尔张开嘴巴微微地笑一声。母亲坐在炕边上梳妆打扮,我从未见过母亲这样漂亮。有一种低低的声音在屋里回旋,大约是母亲在哼唱吧,但我不能确定。母亲是个正直倔强的人,她辛苦劳累,但不会讨公婆的喜欢,所以在这个院子里过得很不如意。家里家外,她总是默默地干活,到吃饭时,锅里往往只剩下些汤水,要不就是放了几天又回锅热下的无人问津的剩饭。唉,要是母亲能常常在奶奶面前说说笑话或是献个殷勤,就不止于沦落到如此地步。可她老是闷闷地干活,受了委屈无处去说,有时不服奶奶的指点,会顶撞几句,奶奶就越发不喜欢她了。我们母子关系也不是那么融洽,按理说小孩做错了什么事,被打被骂都是正常的事情,我们做小的从来没有对此产生疑义,如果闯了祸或做错了什么就害怕得很,生怕大人知道。我表面上沉默柔和但骨子里乖张孤廦,常常干一些大人意想不到的事。比如,我端着碗坐在院子地上吃饭的时候,常常会偷偷地撒起尿来,这令母亲极为反感,一经发现绝不轻绕;或者,我会把母亲装柴草的背笼上的背绳悄悄点燃烧掉,这让母亲气得发疯,她找到一条皮绳折了几折,下死劲把我一顿猛打。最严重的一件事可能母亲早已忘记了,但我还记得。有一天非常寒冷,地上结了冰,我上学爬到半山腰就再也不想往前走了,蹲在那里好长时间一动也不动,结果被在山下平坝上推土的母亲看到了,她丢下活爬上山一言不发把我拖了回去,一进门迎面就撞上了奶奶,奶奶刚想要问什么,母亲就一把提起我,头朝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奶奶很是惊慌,连连地说:这下你把你大摔死了啊!母亲没好气地说:死了就死了!为母亲如此这般地打人,我很伤心,就不叫她“妈妈”了。但过不了几天我又叫起“妈妈”来,母亲开始不搭理不应声,后来就数落我的种种劣迹,而终于“认下”自己的儿子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与奶奶住在一起,一般不到母亲的住处去。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决定今晚在母亲的窑里过夜,但妹妹堵在门口明确告诉我:这不是你的地方,妈妈也不是你的。我有些伤心,但并不懈气,因为我知道母亲总归也是我的,就仍然和奶奶住在一起。每天晚上,在我未睡将睡之时,奶奶总要讲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奶奶很看重她下阴间的事情,不管她白日里对大家说什么,最后总要绕到这件事情上去,仿佛家里的大小事情都得听从祖先们冥冥之中的意旨才行,要不然他们怎么会不断地给我托梦呢?奶奶神情庄重地如是说。莫非作为主持家事的她想用“君权神授”的思想统治家族吗?我想这是肯定的。奶奶是个极端聪明的人,治家有的是一套。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悟出来的。当时,只知道奶奶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喜欢听奶奶讲的故事。她讲的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就是,她把我医治烂疮的地点转移到她的屋子里。有一天她说道:你两岁刚过一点满头上起了疮,都是你娘从来不给你洗头造成的,那疮后来就烂了,你干大(就是前面所说的大夫,是奶奶的干儿子)在我这屋里给你治了好多天。你干大让我打开窗子,我怕你着了风,就说这屋里亮堂堂的偏不打开,你干大就嘿嘿地笑了。你知道吗,你这一辈人就你乖得像个女子,可怎么就满头起了烂疮呢,还差点给耽搁了!
    时间过得多快呀,一晃就是几十年,可记忆中最初发生的一幕总是变化着花样轮番上演,到最后我根本无从分辨了。回忆越是真切就越显得不可思议,但我宁愿从那窑洞门口往里张望。在张望中,我一次次挽回住儿时的时光。
                                                                                                                   2012年12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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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清风 | 2015-6-18 05:51:37 | 显示全部楼层
此篇应归类于散文。从散文的角度看,写得很好,欣赏了。也好似长篇小说中的一个章节,也不错。个见哈,问作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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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轩 | 2015-6-18 07:52:3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雨轩 于 2015-6-18 07:59 编辑



感谢两位版主指导!本人尊重两位版主的意见,望编辑后放到散文版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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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朋友  自然问好 作为小说 可以再加工下  整体读来亲切 温馨  喜欢这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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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回首 | 2015-6-18 13:51:59 | 显示全部楼层
是的,不错的一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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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轩 | 2015-6-18 21: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徐玉虎 发表于 2015-6-18 07:47
欢迎雨轩入住《西部文学》,也希望你多赐稿小说版。

谢谢版主!初来乍到,感受到大家的热情,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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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轩 | 2015-6-18 21:23:28 | 显示全部楼层
顺其自然 发表于 2015-6-18 12:00
欢迎朋友  自然问好 作为小说 可以再加工下  整体读来亲切 温馨  喜欢这样的作品

谢谢版主指点!我本意是当小说来写的,但看起来象是散文,允我再思考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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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轩 | 2015-6-18 21:24:44 | 显示全部楼层
蓦然回首 发表于 2015-6-18 13:51
是的,不错的一篇散文!

谢谢版主关注,多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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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轩 | 2015-6-18 21:25:50 | 显示全部楼层
寒秋 发表于 2015-6-18 20:56
老师晚上好!
【雨轩小说】张望  已被推至西部文学微博

感谢寒秋版主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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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未了 | 2015-6-22 19:11:40 | 显示全部楼层
以前一位很好的网友叫笑雨轩,可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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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轩 | 2015-6-23 12:49:47 | 显示全部楼层
了未了 发表于 2015-6-22 19:11
以前一位很好的网友叫笑雨轩,可是您?

我未曾使用过这个网名,呵呵!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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