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人生 作者 北方的狼 我第一次遇到张大海,是在一座地区级城市——盐城市的报社里。我们20多岁,都在报社当记者。 当我为了采写一条社会新闻,在赤裸裸的戈壁滩步行十多公里,赶到一个采访对象家中,晒得像烧烤摊上吱吱冒油的烤麻雀时,张大海却坐在开着空调的凉爽办公室,把政府部门的几条信息,用新闻八股的形式,改编成报纸的重要新闻。我虽然跑新闻比他腿勤,注重新闻的生动性和采写技巧,但每月收入却只有他的一半。因为他每天能写三四篇稿件,而却每天只能写一、两篇。 张大海并不把新闻当回事。看见我写一篇稿件,琢磨导语和写法,一篇新闻常常采用两种不同的写法,听说我晚上还常常看新闻书籍学习,他就很不以为然。 一天晚上,我外出散步,刚好遇到一身酒气的张大海,我正想避开,却被他叫住了,“哎,赵……赵胜利,等等,哥们有话要说!”他趔趄着走到我身边,一身酒气,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说句心里话,你对待新闻,别那么玩命!这只是工作,过得去就行,别把自己搞那么累!有时间了,吃吃饭,喝喝酒,唱唱歌,玩一玩,多好!”他说。 “你说的也对。不过,我总觉得,喜欢新闻,就要尽力把新闻写好,让大家喜欢看!只有这样,我觉得才是一个称职的记者,才对得起读者!”我反驳说。 “是!你……你写的新闻,是很鲜活!我老婆都说过,她不爱看我写的,但爱看你写的新闻!但这没用,现在是金钱社会,要靠拉关系!光靠业务能力强,会写新闻,那是没用的!”他说的仿佛也很有道理,但我并不认同,又不想争吵,只能默然不语。 他也不把同事当回事。报社当时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大家每周都要聚一聚——一块吃饭喝酒,唱歌跳舞,但张大海从不参与。 不过,有人发现,张大海周末常常单独请报社领导喝酒。有一次,我们还在歌舞厅看见他。那时已是深夜,他一张俊俏的瓜子脸红彤彤的,手搭着一位报社领导的肩膀,两人相互搀扶着从包厢里走出来,仿佛没有看见我们。 一年后,我再次遇到张大海时,是我从报社办公室加班写稿件回家。我走到报社门口时,朦胧夜色中,路灯下闪过一辆摩托车。车上的精瘦的小伙子,车后驮着一袋鼓囊囊袋子,朝报社领导那栋楼驶去。那不是张大海吗?他不是去盐城市一个县城当驻县记者了吗?他那么晚了,他家又不在那里,去干什么呀?我满脑子疑问。 第二天,报社记者都在悄悄说,有人在报社领导家门口碰到张大海,正拎着一整只羊,往领导家里送。几天后,张大海解决了编制问题。报社领导对外宣称是鉴于张大海工作业绩突出,新闻业务精熟。 此后不久,我在报社干了三年。虽然报社还有编制空额,报社领导也希望我们这些骨干长期干下去,但是,却迟迟不解决编制问题,也不提高待遇。三年过去了,工资不升反降。近一半的骨干记者走了,包括曾经6次荣获新疆和国内新闻奖的我。 我去外地一家媒体当了记者,依然漂泊无定。一年后,我回到盐城市休假,听说张大海已经升为报社采访部主任。一天傍晚,偶然外出购物时,第三次遇到了张大海。他不紧不慢地迈着八字步,挺着将军肚,昂着头,踱到我身边,俯视着我:“小赵,现在混得咋样?”“不咋样,还不就那样!”我回答。说实话,我心里是既嫉妒又失落,他和我一样大,却已经解决了编制,又升了官。而我,至今仍然是聘用记者,编制恐怕一辈子都解决不了。“小赵啊,你人挺好,就是太实在!”他惋惜地看着我说。“对人,尤其是对领导,怎么能说实话呢!一定要挑领导喜欢的话说,让领导高兴。领导高兴了,你想办啥事办不成?”他抬头看看四周,然后悄悄附在我耳边说:“小赵啊,我当你是兄弟,给你说实话,你可千万不能往外说!”“放心吧,我不会说的!”“你以为,我解决编制,当上领导,那么容易?不需要付出代价?”“需要啥代价?”我傻愣愣地问。“咱是男人,又不是女人,要付出的代价,当然是钱呀!没钱,谁帮你解决编制,谁提拔你!人家犯的着吗?人家图啥呀?”看我这样不开窍,他像幼儿园启蒙教师一样,一步步开导我。“好了,”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劳力士名表说:“别人请我吃饭,我得赶过去了!” 我家在盐城市,每个月都要从工作的城市赶回去,与妻子鹊桥相会。两年后的一天上午,第四次遇到张大海,他已被提拔为报社副总编,听说他和前妻结婚已有8年,孩子也7岁了。但他还是离了婚,孩子也扔给前妻,他和一位地区领导的妹妹——一个离婚的女人结婚了。遇到他时,我经过一家门前摆满花篮的大酒店门前。他西装笔挺,皮鞋铮亮,气宇轩昂地由几个人陪着,走出酒店。看见我,他撵走了围着他的那几个西装革履老板模样的人,大声叫我:“小赵,你停一下!”听着这下命令的口气,我很不习惯。但是,他是副总编,我只是一介草民。他一个副总编主动和你打招呼,你还能一走了之吗?我停下脚步,他慢慢踱过来,“哎,小赵,天天忙死了!不是给这家饭店剪彩,就是哪家单位请喝酒吃饭!”他向我抱怨说,“刚才,我就是给那家酒店剪彩!不去,老板还说不给面子!”“天天过这样的日子,多好呀!”我羡慕地说。“好啥呀,我现有喝酒喝得三高一样不少!对了,”他仿佛想起什么,问我:“小赵,你现在咋样?”“还是一临时工——在一家新闻单位混呗!”他看看四周,把我拉到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小声说:“哎,小赵,不是我说你,你呀,一定要瞅准机会。我虽然不大看书,但厚黑学我还是看了,觉得很管用,建议你有时间看看。人呀,当官做人要会钻营,有洞要把它钻大,没洞也要钻出一个洞来!那么,保管你啥事都能干成。通过钻营有了机会,关键时刻要舍得,有舍才有得嘛!不舍得,怎么能得到呢?”我听着他的肺腑之言,感觉受益匪浅。但是,我这人却是一株朽木。“小赵,你去哪?这是我才买的车,我开车送你吧?”他指着路边停着的一辆崭新的奥迪说。我谢绝了,他这么忙,哪有这时间,再说,别人是副总编,我只是一介布衣。 第五次遇到张大海,是几个月后。说不上遇见,只能说看见,因为他——报社社长正站在盐城市一家车水马龙的大酒店门前,迎接来宾参加他的生日晚宴。听说,他举报他的上司——报社老社长收受贿赂,成功把他送进囚笼,然后他顺利升迁至报社社长。而正是老社长,一步步把他从记者提拔为副总编的。 事后听说,每位参加生日宴会的来宾,当然都是他的下属和各广告公司客户,送的礼金,少则一万,多则十多万。 此后,我全家迁出盐城,定居到另一个我工作的城市。三年后,我出差途经盐城市时,待了几天,却再也没见到张大海。朋友说,他担任报社社长时,因为贪污受贿上千万元,挪用公款,养了多个小三等原因,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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