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胡杨
一
农历已进九月,瑟瑟秋风裹着凉意袭击着柿树沟村。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麦苗刚钻出地面像松针般一垄一垄插在田里。满山遍野的柿树上果实累累仿佛挂满了红灯笼,家家户户都忙着摘柿子、晒柿饼。卖柿饼可是柿树沟人一大笔收入呢 。
摘柿子可是壮劳力的活。山村的柿树树干多是两三米高,树冠庞大,柿子又娇气,只能完好地摘下来才能旋柿饼,摔坏了就会腐烂。农人都是爬上树,坐在粗壮的树杈上两手用 两三米长的掐竿一个两个掐。
李宝儿在树上掐柿子。他家这颗柿树枝干高大,柿子又甜又大,红而不软,是干柿饼的上品,能下十担柿子呢。他像猴子样爬到树梢上用手崴,三个一秃噜,五个一串地崴。崴满箩筐用绳子放下来,妻子三巧在下面摘叶子。
三巧仰头喊道:“你还是用掐竿吧,别爬到树梢,柿树枝儿可脆。小心点,不怕慢,就怕站。”
李宝儿在树上一边崴一边应道:“心放肚里,我能不知道?我在树上爬了二三十年不比你知道,能够着的我尽量用手崴,快。你看这天,一阵小风儿正是晒柿饼的好天气,得赶快摘回去晚上旋皮、晾晒。今年柿子多,如不抓紧一场雨怄个十天半月柿子可就软了,不能旋皮不就粜了?”
“小心没大错”。三巧一边说着一边把柿子摘去树叶、小枝,一个个小心摆放在箩筐里。
突然“咔嚓”一声,三巧心中一紧,就听见“哎呀”,眨眼工夫李宝儿“扑通”一声从树梢上摔下来。三巧有瞬间的愣怔,立马醒悟赶忙去扶他,一双大眼像扫描仪一样在他身上扫描了几遍:“怎么样?没事吧?幸亏摔在麦地,要是摔在坡多危险啊,你就好逞能。”三巧一边埋怨着一边扶他,可是李宝儿却呲着牙怎么也起不来。
他说 :“我的腰摔重了,等我歇会,你给我揉揉。”
“哪也没伤着啊,咋就起不来呢?”三巧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她想立即带他回家,可是丈夫一米八的个子,膀大腰圆的,自己只有一米六而且体型瘦弱,想要搬运他是不可能的。她站起来去喊乡亲帮忙。李宝儿却制止她说:“你咋呼啥?大家都忙活呢 ,我歇会儿就好了”。他虽然这么说,但是却痛的一头汗。三巧知道他素来能忍耐,便不听他的,跑去喊乡亲。两个邻居从树上下来帮忙把他抬回家。队长兼村卫生员李森林过来看了看,说,大概是腰椎断了,赶快去医院吧 。
李宝儿的娘李婶是个小脚老太太,高高的颧骨,一件合身的大襟布衫,一双三寸金莲,小腿打着裹腿显得干练精明。但此时见儿子这样也没了主意,哭做一堆。她心里害怕啊 ,她婚后没有生育,领养了哥家的孩子,视为珍宝取名宝儿。宝儿聪慧,乖巧,十几岁已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了。谁料他丈夫暴病而亡,他和儿子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熬到儿子娶了媳妇,又有了孙子孙女。她在家带孩子做饭,儿子媳妇下地干活,一家五口相亲相爱,现在小日子过的正红火呢,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呢?
折腾了半下午太阳已经落山了。
三巧没哭,也没慌,她明白这个时候她不能塌架。柿树沟到乡医院得爬几十里山路,没有车路,只能用担架抬。她咬一咬嘴唇说:“森林大哥还得麻烦你找几个人绑担架把宝儿送医院”。
“乡里乡亲有事谁能不帮,李婶你也别哭了快去准备住院的东西。”李森林一边说着把手中的烟杆掖在后腰带上招呼大家绑担架。
三巧回身进屋收拾好衣物。她想,做饭是来不及了,得赶快把宝儿送医院,再说自己此时确实不能擀面,表面的镇定不能代替内心的颤抖和慌乱。但是大家爬了一下午树,不用说都是饿了,做荷包鸡蛋吧,又快又扛饿。她做好摆在院子里小桌子上:“大家吃点垫吧垫吧,咱还的赶路呢”
“倒是也不饥,吃了一后晌洪柿”大家谦让着。
“她已经做好了大家就快吃,吃完了我们快走”。森林招呼大家吃着一边说,“三巧你也 吃上口,你可是主心骨,让宝儿也吃上,扛疼”。
三巧给宝儿端来,婆婆接住说,我喂他,你也吃上一口。
三巧哪里吃得下。她找来两根三节手电大家就出发了。把他抬到乡卫生院,乡卫生院不能确诊。又送到县医院,经诊断是腰部神经摔断了,脊髓损伤。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有可能下半辈子在轮椅上度过。当医生把这些告诉三巧时,她的精神崩溃了,三天来支撑她的希望破灭,精神瞬间坍塌,直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栽倒在医生办公室。医生扶起她,她跑进卫生间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暗夜的滂沱雨中,不知所措。一位病友家属扶住她颤抖的双肩安慰她说,你可不能这样,要让病人看到了会多心的。再说了还有希望,中药可以治好不是吗?她感激的点点头,她 更明白自己不能垮,家里还有老小呢。她强迫自己镇定,然后洗了脸又返回去央求医生,给宝儿一个合理的解释,让他相信自己的病有救。才回到病房低头整理着东西对宝儿说:“医生开了药,让咱回去慢慢养。”
李宝儿见她并不正视自己,疑惑地看着她说:“不用住院吗?我怎么感觉我的腿不是我自己的呢?”。这时医生来了,说,你是韧带扭伤,回去后要按时服药,坚持用中药泡洗加强锻炼。李宝儿听医生这么说半信半疑,他倒是不愿意把钱扔到医院。
二
三巧和宝儿从医院回来,仍旧是乡亲用担架把宝儿抬回来的。李婶一看见担架哭喊了一声“儿呀”就背过气了。李森林赶快用针扎她人中,她才缓过来。三巧说:“妈,你这是干什么?吓人捣鬼的,宝儿这不好好的吗!”
李婶从地上爬到床边拉住宝儿的手哭喊:“宝儿你可吓死我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活呀。”
宝儿此时像个三岁的孩子嚎啕起来:“妈,我的腿不是我的腿了,可怎么办呢,要是站不起来,还不如死了算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不要说这丧气话,宝儿,娘伺候你,你会好的!娘一辈儿行善,老天不会这么惩罚我,不会!”她松开宝儿的手,双手合十,跪在地上仰头向天祷告:“老天爷呀,你要罚就罚我,让我眼瞎耳聋腿拐都行。拿命换!我愿意拿命换宝儿的腿!老天——你开开眼吧”。她捶胸顿足,哭得 凄凄惨惨。宝儿在床上捶着自己的腿哭。
6岁的儿子李星和四岁的女儿李月牙趴在宝儿的床前哭。三巧跑出去趴在茅房墙上哭。
他们的哭声像烟雾在屋子里翻滚,熏湿了前来看望宝儿的乡亲的心,他们拉起衣角擦着眼泪说着苍白无力的安慰话。这种让人心酸的烟雾在柿树沟弥漫开来,更显得沟深落日早。
夜幕降临了,三巧从外面回来,邻居已逐渐散去。宝儿和 婆婆的情绪也渐趋稳定了。她从暖瓶里倒出水让宝儿吃药。她做好晚饭招呼一家人吃饭,又给宝儿熬好中药,然后把火盆拿回家,把药盆放在火盆上拿毛巾倒换着给宝儿热敷。一边给他按摩腿一边说:“这 中药是专家开的,只要坚持你就能好。”
宝儿没有回答她。他仰面躺着望着楼板出神。他的院子是简单的小四合院,妈妈和孩子住三间堂屋,他们住两间东屋,西屋是厨房,楼上全是库房。南边一溜晒棚是专门晒柿子的。柿树沟人都是这样结构的院子。他望着大梁想,自己就是大梁,妈妈和老婆就是搭在大梁子上的 檩条,孩子们就是这些蓬楼板。大梁折了,那这些檩条楼板还能支撑?想着,想着,楼板仿佛就塌下来了顷刻间压在他身上,让他窒息。
三巧看着丈夫仰面躺着腰下垫着炒过的草药袋子,想起了儿时玩的 打麦虫。那是一种灰色的一厘米长的小虫子,两头尖,长着长长的触须。捉住它把它仰面放在石板上,它便一动不动。人“啪”一拍石板,它一弓腰“啪”地一声弹跳起半尺高,落地时已经是背朝上了,而且迅速逃跑。再捉回来让它仰面朝上,片刻它还会“啪”地一声弹跳、逃跑。她觉得此时的丈夫就是那打麦虫,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捉住仰面朝天放在床上,她“啪、啪”猛拍床板,但他并没有弹跳起来。弹起的只有弥漫的灰尘,湮灭了她的希望。
三
三巧早起给宝儿换了尿布,做饭,一切收拾妥当后拿出掐竿担起箩筐就走。婆婆出来问:“你去掐柿子?”
“是”
“可是——树那么高——你,我和你去。”婆婆明白今年冬季宝儿不但不能赚钱,还得花钱,如果不掐柿子那就没收入了。
三巧没有反对,那也不是一个人的活啊。
“妈妈我也去”李月牙跑出来拉住三巧。
“星星你带月牙回去,你已经长大了,你要照顾爸爸和妹妹”。
“月牙,来给爸爸捶腿”。
两个孩子在宝儿的召唤下回去了。
三巧两臂怀抱树干,两腿夹住树干像蛇一样肚皮紧贴树干往上爬。待爬到树杈上才觉得肚皮火辣辣的 疼,但此时恐高已经压过了这点疼痛,她深吸一口气又上了两节,这会容易多了,脚可以踩着枝叉。她倚靠在树杈上评定了一下狂跳的心和颤抖的腿 。婆婆把绳子的一头系在掐竿上举给她。她把箩筐吊上来挂在树上,双手举起掐竿瞄准两个柿子,掐干的“嘴”咬住依托两个柿子的小树枝,她往前一送反手一拧,“嘎嘣”一声两个柿子恰在掐竿上,她把掐竿收回来摘下柿子放进箩筐,再继续。她的胆怯在这“嘎嘣”声中渐渐消失,柿子充盈着她的手掌——带着希望。胆量随着箩筐的堆满大起来。她放下箩筐给婆婆摘柿子叶子、、、、、、
柿树沟沟深落日早。
晚饭后,三巧给宝儿收拾停当和婆婆坐在地上一人一个旋床旋柿子皮。李星哄着妹妹缠柿子皮。
宝儿躺在床上看他妈妈和媳妇低着头弓着腰在地上旋柿子皮,她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像两只松鼠在打洞储存过冬的粮食。他想自己却像一只大山猪一口就能吞下她们半夜的辛劳。儿子缠绕着带子似的柿子皮仿佛蛇一样缠绕在他身上让他窒息。
两个孩子支持不住,奶奶带他们睡去了。三巧把白天弄回来的所有柿子都旋皮,又晒到晒棚上才上床睡觉。脱掉衣服露出肚皮上道道血痕。宝儿明白那是她上树弄得,伸手触摸着,仿佛他触摸的不是媳妇的伤疤而是炭火炙烤着他的心疼痛起来,连失去知觉的腿也疼痛起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让你受这样的罪。”三巧扭身吹灭灯躺下说:“你会好的,就算你躺在床上也是我们的主心骨,回来看见你才是家啊”说完她就睡着了。宝儿却睡不着,他在等待着天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