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张,是我在农村很要好的闺蜜,她的孩子后来也成了我的学生。 是在前年,暑期结束开学在即,同学张风风火火来到学校找我,一再央求让她的孩子也借读到我所工作的学校。
“在村里好好地,转到县城干嘛,城里班上娃娃多,再说你母子还得租房子寄宿,多麻烦些。”
“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为了孩子,我咋样都能行,要是把孩子耽误了,咱到这世上到底干了个啥些。”
看着同学张很坚决的样子,作为教书多年的我能理解家长对孩子的期盼,所以我打算尽力地成全她。农村借读,学校本来就不允许,我不得不硬着 头皮一而再地找领导绕着圈子说这事,把一个普通闺蜜的同学张,绕一大圈变成了姨姨姑姑的表妹,等等等等复杂的亲戚关系,总算把孩子留在了学校,也留在了我所带的班级,从此同学张的儿子,学名董嘉豪,便成了我的学生,入学他读初中一年级。
董嘉豪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比不得城里的学生多才多艺,但他很听话,也很有眼色,常常为了班级的卫生搞得自己满脸灰灰,这些其实还不是关键,我没想到他的学习成绩竟然也很突出,聪明、机灵,不死记硬背。他也是我最看好的学生之一,所以,每每上课提问我都会刻意地点到他回答,为此,我也能感受到班上其他同学对他取得成绩的小嫉妒和默默佩服。当然,我的同学张也没少出力气,据说他母子寄宿在县城一家倒闭企业留下的筒子楼里,而且日用水要靠桶提,卫生间还的去楼下的公厕。就是这样的生活环境,同学张接送孩子及时,早早送,早早接,学校大门口的电动栅栏门前我总能看到她的身影和期待的眼神,有她这样的家长,我做班主任也不得轻松,早晚两头都会接到她的电话,早问表现,晚问作业。我曾想有她这样母亲,董嘉豪将来肯定会有出息。
然而,到了初二,我慢慢发现董嘉豪同学好像没以前那样活波和积极了,竟然还有两次迟到了,这不,又被我碰到当面了,在教室的外边留住了他,我拉着孩子的手,要打电话给他妈妈,按说她妈妈和老公常年分居,丢下四季的庄稼活儿,专门在县城管孩子,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况呀。我满怀疑惑,她的电话好一阵子拨不通,手机的听筒里把那一首《爱你一万年》的歌曲重复了足足三遍,依然没人理,于是我再拨第二遍……
“喂,谁呀,人家刚刚睡着,干嘛?”
电话的那头,是她迷迷糊糊的声音。
“怎么还没睡醒呀,老同学,我是嘉豪的班主任。”
“哦!伙计呀,怎么了,嘉豪没惹事吧,他怎么了”
她问的很不经意,似乎根本也不在乎。
“你咋搞得,娃这礼拜迟到两次了”
“迟到?这娃,我不是给他买了一个闹钟放在枕头边了,这怂就不应心,看我回家不收拾他,你是他班主任,咱们又是伙计,娃我交给你了,让我再睡会,昨晚搬砖了,刚刚回家……”
“你这样不好吧,我是班主任,可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电话的那头已经没了声音,不知是她又睡着了还是故意地挂了我的电话。
我和同学张通着电话,董嘉豪一直看着我的脸色,脸上却挂着看似很委屈很无奈的眼神,满眼怯生生。曾经一个活波可爱的突然变成这样,多少让人很揪心,我也无奈,只是安慰他几句。
“董嘉豪,老师知道你是懂事的孩子,妈妈不是已经买了闹钟了,你也是大孩子了,以后要留心点听闹钟,可别再迟到了,知道吗?”
“老师,我……我……”
“你怎么了,董嘉豪,告诉老师好吗?”
“算了,没什么,老师,我说我知道了,下次不会再迟到了。”
我能感到我的学生似乎有话要说,但还是没说出来。在其他同学的讥笑和窃窃私语中董嘉豪低着头走向他的座位,我真不敢相信曾经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骄傲的优秀生,竟然落后的如此厉害,说实话,那天早上我真的心痛了。
从这以后,董嘉豪同学的学习再没有了起色,我的手机也永远再没接到过他妈妈的电话,更不要说看到她的身影了。又一段时期,董嘉豪上课总走神,不是迷迷糊糊,就是一个人默默发呆,学习成绩从全班的三四名一直落到四十多名。孩子的锐气没了,作业也不认真做了,有一回,班上成绩小测验,我却找不到了董嘉豪交来的试卷,全班共四十五份足足够,这没错呀,费了好大劲,原来多了一份他同桌的试题,两份试卷除了笔体不一样,其他一模一样,于是,我明白了。
我的学生一落千丈,究竟怎么回事,所以我决定悄悄地去一次家访。一天,我约一位关系好的老师和我同行,在乘其不备的情况下,我想很有必要了解一下他们母子生活的真实环境。等到了同学张住的家属搂下,我才打电话。
“喂!老同学,我已经在你们楼下,我想见见你”
“哎呀!见我,见我干嘛呀”
“不能谝谝吗,好些日子没看到你了,想看看你和孩子”
“那好,你上来吧,幸亏你电话早,再晚点,我还真就出去了”
我和同事走进了她们母子租住的筒子楼。过道并不宽裕,阴暗潮湿,好几间房子的门口还摞起了半人高的蜂窝煤,大概是通风不足的原因,发霉味和煤烟的焦呛味混在一起,让人感到污浊不堪,还好,同学张已经掀起了门帘在等我们,所以不要再磕磕碰碰地找他们的住处。
和同事进了屋,房子的凌乱不多说了,倒是床边坐的哪一位大哥格外抢眼,而且已经让人感觉很不自在,我们进屋,他连个起码的起身都没有,低着头,叼着烟,扒在电脑桌,一丝不苟地玩着他那扑克牌游戏,旁若无人,而且把音响声放的老大,我们在谈话,他那边就不时传出“不叫”“五分”“炸弹”和唰唰唰洗牌的声音,很明显,他并不是董嘉豪的父亲。
同学张也是好久不见了,已经完全不是当年刚进城的同学张,此刻,她衣服时髦了,丝袜低领高跟鞋,那劣质的口红把原本漂亮的嘴唇画的跟猴屁股一样的风骚。屋里就一张床,几十块方砖支起个小案板,是他们做饭的地方,那个电脑桌应该是新买的,算是房间里最好的家当了,我看了一圈就是不见我的学生董嘉豪。同学张忙的要倒水,我推辞了,告诉她,我们坐坐就走。
“城里比咱农村热闹多了,我认识好多人,前些日子,我去年学会了打麻将,这不,这一伙伙又叫我学跳舞,说我能做教练,为此我专门买了电脑,学人家网上的舞蹈呢”
“哦!我来是为了谈谈董嘉豪同学,你知道吗,他最近……”
“哦!他,他就那样了,这娃娃呀,不要管的太紧,这个娃他伯都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更不要说交给你这样的班主任,我放心,这不,你看我忙得,一天天也都顾不上他呀。”
她那种不屑一顾无所谓的神情,和大咧咧的话语真叫我吃惊不少,同学张变了,变得让我都不知往下的话题该说些什么了,这时,同事悄悄扯我的衣角了,我明白她的意思。
就在我打算告辞,我的学生董嘉豪回家了,他手里捧着两包方便面,他前脚踏进门,很吃惊看着我们,“老师,您、您、您怎么来了……?”就这几个字的话儿,他说的吞吞吐吐,嗓门由高突然变的很低,“老师”两字还叫的热情满满,“怎么来了”却是那样的底气不足,也似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老师来看看你呀,怎么,你的午饭就吃这个泡面吗?”这话,我是有心无心地故意说给他的妈妈听。
“嗯,我、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我一阵心酸,一种想哭的感觉,也迫使我想尽快起身离开这里,就算我们告辞要离开,那个男人依然陶醉在他那低智的游戏中,没任何声息。
下楼,是学生董嘉豪一直送我们的,一路上他无语,临分手,他叫了我一声:“老师,谢谢您,我这儿,您以后就别再来了,我、我、我觉得丢人……。”
董嘉豪比别的孩子懂事,他已经能懂世礼了,他知道羞。
孩子上初三年级,由于工作的调整我再没能做他的班主任,但我总会关心他的成绩,以至于后来,我总结出把成绩单从后往前看,他的名字就好找了许多,为此,我也没少给其他老师多多叮嘱要关心他,越是这样,我更很少能看到他,他在刻意躲着我。
又是一年升学考试时,全学校的老师都在为考试做准备,按说我的学生董嘉豪也就初中毕业了,可就在这天下午,我们的校长突然叫我去他的办公室,此刻他的办公室已经坐了两位警察在了。
“董嘉豪,是你的亲戚?”校长直接问。
“不是呀,怎么了,他出事了”我惊恐地望着警察。
“那你当时要把这孩子留在咱学校时,不是说你们是亲戚吗,怎么现在又不是了?”校长生气了。
我低下了头,脸好烧。
“是这样的……”其中一个警察说话了。
“昨晚,在某小区发生一起案件,受伤的据调查是那种社会人,投案自首的是咱学校的学生,他开始说自己没爸也没妈,只有一个亲戚在学校里教学,他也只想见到你,所以,我们就找来了,请你协助我们调查。”
“孩子,孩子,他,董嘉豪没事吧?”
“孩子没事,只是头上有伤,据交代是被那男的打破了头皮,他才拿刀追到楼道,捅了他两刀。”
还好,孩子没事,我的心也放下了。
赶紧转身告诉对警察同志:“这孩子原本只是我的一名学生,既然已经到这份了,娃说我是他的亲戚,那我就算是他的亲戚,我愿意陪你们到派出所协助调查,咱们走吧。”
派出所的拘留室,一排冰冷的铁栏杆隔开了我和我的学生董嘉豪,我看到此刻他似乎已经显得很疲惫,隔着栏杆,我轻轻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立刻仰起了满面泪水的脸,可那一双已经哭的很红肿的眼睛还是努力地冲着我心痛地笑了笑,那也许一种释怀吧,我能理解其实那种笑其根本是很痛苦、很痛的苦笑,瞬间,又突然低下头发出咆哮一般的痛哭:“老师,我对不起您呀!”
当然,我也看到, 他把豆大的泪水,狠狠地砸向已经闻讯扑赶而来,哭的痛彻心扉,伏倒在他的脚下,那软软瘫瘫他母亲的新衣上,而他的母亲原本只是个淳朴的村妇,如今已经变成时髦动人的“城里人”,她就是我的朋友,同学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