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合阳晓林 于 2015-7-30 11:20 编辑
八 。
说时光如驹似梭，那是人家幸福家庭的描述，可对夏婶这样苦难的家庭来说，简直就是度日如年，一晃又是八年的光阴，这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又是一个八年，摧残了苦难的夏婶，刚刚四十有二却如六十岁的老妇一般的苍老，当年白净的脸庞如今如同核桃壳壳般的道道褶褶，再大的帕儿已经遮盖不住她满头的华发。这还是当年的夏婶吗，从前见过她的人，总会满眼的疑惑。是她，哪能不是她呢，一个又伺候了瘫患八年文叔的夏婶。欣慰的是，夏婶的女儿很懂事，她已经背的起书包了，刚刚八岁的她还能帮夏婶做熟米汤热馍了。 夏婶说，在文叔最后的日子，也就是他临走的前几天，文叔似乎有过些许的记忆恢复，他能清楚的叫出一声“夏”，夏婶赶忙拉着女儿问他：“这又是谁？”他也能轻轻地叫出：“是……我娃。”夏婶总以为他能再坚持，谁曾想这原本是回光返照的瞬间迹象，就在第二天夏婶帮文叔擦拭身体的时候，文叔突然拉住了夏婶的手，满眼的泪水，那颤抖的手让人不难读懂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激。夏婶笑了：“你个挨千刀的终于醒了，你这几年可把我娘俩害苦了，知道吗。”文叔的手扯得更紧了。
第二天起床，文叔就一直昏迷了，早饭没醒来，午饭也没醒来。下午夏婶觉得不对头，就请来了同宗长者，有位略懂中医的族人，摸了摸文叔的臂腕，叹息了一声对夏婶说：“到时辰了，趁热活赶紧给娃换上衣服吧，娃的受罪到头了，娃要走了。”
夏婶吓了一跳：“他伯，您别吓我，他、他、他昨天还叫女儿呢，他、他不会丢下我娘俩的。”说着她急切地上炕，扶起昏迷的文叔，把文叔的头靠着她瘦弱的肩膀，她的手则忙着揉搓着文叔那已经有点凉的双手儿：“娃他爸，你醒醒，你不能把我娘俩撂下，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知道，你舍不得……。”文叔的手越来越凉，呼吸也越来越弱，是那种游离若丝的弱，文紧闭的眼睛缝里隐隐滑下一道湿痕，刚流到鼻梁下就凝住了，紧接着嗓子眼几声可怕咕噜声，只见他脖子一歪，双腿狠力地抽搐，一脚再蹬下去，他，文叔，一个瘫了八年夏婶的老公，走了。
文叔换上了寿衣。这寿衣是夏婶忙里偷闲亲手赶出来的，她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天，文叔要走这是迟早的事。换衣服的族人，扶起文叔，他们看到一个瘫了八年的壮小伙，此刻身体没一点点溃烂和褥疮，他们从心底的佩服和赞叹这个坚强的女人，贤淑的人妻，夏婶。
穿好寿衣的文叔被抬下炕头了，屋子里是他女儿嘤嘤的哭声和夏婶压抑多年的喊叫，平日说话从不大声的夏婶再也按耐不住了：“他爸，他爸，你就这样走了，你这样对得起谁呢，你知道我这八年是咋样熬过来的吗，你咋就这样狠心呢，他爸，他爸，你把我哄了，你为啥不把我也带走呢，留下我母女在这世上受的啥罪你知道吗？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恨你，恨你死你了……。”
邻居们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开。我妈走过去劝她，她的声是小了，却委屈依然难平 ：“嫂子，这就是你当年给我说的好文娃，你说他这也好那也好，可他、他、他、他如今咋就把我娘俩就这样给撂下了，我的姐呀，你妹子活在世上这算是个啥命呀……。”夏婶哀嚎着，泪干了，眼睛都快渗出血了。
我母亲抱着痛不欲生的夏婶什么都说不出 ，也只能盯着文叔的灵堂和着泪眼。
夏婶很委屈，这是压抑了十几年的积怨。
九。
文叔的坟就在乳罗塔边那片自己的责任田里孤寂地守着。这是夏婶坚持要求的结果。
本来呢，族人想让文叔葬在先人们的老陵地，如今那边是村里的公坟。可夏婶说不，她想把把文叔就葬在自家的责任田里，这样，他们两口子也能多见几回回，往后她做庄稼也还有个说话的人。
没有了文叔，夏婶一心的照顾刚上小学的女儿，如今文叔的父母年岁已高了。“人穷得老不得”是农村的老人常挂在嘴边得抱怨话，说真话，以前伺候患病的文叔和孩子，夏婶很少顾及到公婆，如今文叔不在了，父母们也老了，更别说老人们还有着丧子的伤痛，尽管婆婆当年的胡言乱语，夏婶都不想再计较了，必定是自己的公婆，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自管做好自己就行了，这，也是夏婶在娘屋的家风。
夏婶和二老并不居一个院子，村里经常有人看到夏婶为二老送饭送馒头，担水揽炕柴，村里放个电影她为老人提着凳子，即便自己没什么像样的衣服，过年时还总为老人做件新衣纳双老布鞋。
夏婶侍奉公婆三五年，小女儿读初中了，农村的各种政策好了 ，夏婶家的日子也算宽裕了。这天，夏婶又给二老送饭去了，一进屋，她感觉二老的神色怪怪的，两个人不停地互换着眼色，似乎有着什么说话。夏婶看懂了，她把碗放在桌子上：“大，妈，您二老先吃，等会儿我过来拿碗就是了。”说完她想转身走开。
“媳妇，你先停一下。” 公公说。
“是的，娃呀，你先停一会会，你大和你商量个事。” 是婆婆殷勤的补充着。
“哦！我听着呢，大。” 夏婶说。
公公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摸索出旱烟锅子，装上烟丝，慢吞吞吸了两口，吐出一丝雾白，一双昏花的老眼盯着地面的青砖，他说：“媳妇呀，嫁到这个家真是难为你了，能有你这样的儿媳，也不知是咱家祖上修了多少辈的福，娃呀！你娘家大和我也算是多年的交情，年前我已经去你家看过亲家了，我们寻思着想劝说你往前走一步吧，必定，你们孤儿寡母的也真不容易，再说，我们老了，也帮不了你们，这不，我和你婆婆商量了，往后的日子你自己做主，要是能有个合适的人你想嫁就嫁，或者领个人到咱家过日子也行，我们都不干涉，只盼你后半辈子过得好好的。”
“是呀，唉！也怨我们家的文没福分，他早早地走了，这是他的命。可这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做到这份了，还有哪家的闺女能比得起你这样的好媳妇，往前挪一步吧， 我们都没意见，没一点点意见，就看你的了，哦！”婆婆又说。
听着公公的话，夏婶忍了好久的泪眼又流下了：“大，妈，这话就不说了，打我二十岁进了咱家门，就认定是这家的人了。你们看我如今这样的年岁还往哪走呢，女人呀，到哪就是抓娃娃呢，我就留在家里管好我的女子，当年要不是因为这孩子，文也走不了呀，啥也不说了，我现在只想着先供娃念书去，等娃将来出息了，再说吧。”
老人们没想到夏婶这样回答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端起碗向嘴里拨拉着媳妇做的烩菜面，那两双老眼泪稀里哗啦地流，顺着筷子，又落在碗中，含在嘴里竟是满肚子的心酸。
十。
人类的繁衍，下辈人总紧张地逼着上辈人脚步儿，爷爷奶奶们都盼着孙子们一天一天的长大，可一旦长大了孙子，年迈的爷爷奶奶们就该对人生谢幕了。
不等女儿上高中，夏婶的公公婆婆也都相继离世了。还好，文叔有两姐姐一个弟弟，因为文叔早丧，他们没让夏婶操心，两位老人的丧葬尽是他们合力而为。随后，年复一年，夏婶和孩子的日子依然拮拮据据的过活着，可接下来的日子，女孤母寡的她们还指不定会发生些什么。
看过名著《西游记》里泼猴那险难重重，是佛祖如来故弄的股股蔓蔓，可夏婶多难的人生，又是谁为她设计的沟沟坎坎呢 。
女儿上高中，留校住宿，也不知是不是潮湿阴冷的宿舍的原因，夏婶的女儿染上了皮肤病，先是腿上几片片的红疹，后来便出奇的痒，开始孩子并没在意，只说随便买些药膏就可以自愈，可那越来越厉害，女儿怕夏婶操心更怕多花钱，就随便进了街道的一家土门诊看医生了，谁知道开始用药很快就不痒不红了，可一旦复发就很难再治愈，药越抹越多，也越吃越多，直到实在没法子上课了，女儿才回家告诉了夏婶。
夏婶一见孩子的腿着实的吓了一跳 ，赶紧推出自行车驮着女儿往县城大医院赶。通过医生的检查，被确诊为红皮病型牛皮鲜，其原因就是因为用了哪些土诊所的激素药所以才更加严重的，那天医生开出了三百块的药钱，并且还说这病需要长期的治疗而且还是一大笔的费用，可夏婶的口袋满打满算才装了不足一百元，这可咋办呢，女儿的腿已经那样了，她刚才也看到女儿听到药品价格时满脸的吃惊样，再怎么不能把娃耽误了，半辈子的坎坎坷坷让夏婶已经不相信眼泪了，无论无何得有个发呀，她安慰了女儿一番，给了几块钱就让她先搭公车回家，说自己在县城找亲戚再想想办法，女儿只好回家了。
夏婶送走了女儿，并没有找什么亲戚去借钱，而是径直去了医院的采血室。那个年代的医院经常有一些悄悄的卖血的人群，有好吃懒做的，有赌博成性的，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瘾君子，如今夏婶也跟着他们排在了一起。先化验，血型为O型，一切也都正常。
采血室，抽血的医生看都不看她一眼，一边缠绷带消毒一边问：
“抽多少？”护士问
“哦！哦！这血咋卖？”夏婶怯声问道
“咋卖！你没来过？” 护士终于瞄了她一眼，看来确实不是个常客。“一百毫升八十元，这是官价，黑市更便宜。”
“四八三十二……。”夏婶嘴里念了一下，大概就为了那三百块的药钱：“那就抽四百吧。”
“就你！你说抽四百毫升？”护士吃惊的看着夏婶弱怯的身子骨。
“嗯，放心吧医生，我行。”夏婶坚定的回答，护士也不说什么，一根壮实的针管扎在夏婶不太明显的血管里……。
四百毫升对夏婶来说并不知道是个什么概念，当看着慢慢隆起的塑料血袋，夏婶的头觉得有些眩晕和迷糊了。护士松了绷带，写出一张单子让夏婶取钱，夏婶急匆匆一只手按着棉签，另一只手握着单子，这个窗口，那个窗口，转了三四个窗口，终于拿到了女儿的药。出了医院门，她先是找了个台阶，撑起自行车，把煞白的面容枕在伏着自行车后座的一只胳膊，她的确很晕，是天旋地转的晕，连眉毛都觉得在哆嗦着，她紧紧地抓着用卖血换来的药，笑得很开心，也哭的更委屈……。
女儿的病前前后后三两年的功夫，吃了九个疗程的药，共花去四千块，基本都是夏婶悄悄卖血的钱。我想至今，夏婶的女儿未必知道她母亲卖血的事情，因为我答应过夏婶，除了我和夏婶还有我的母亲，世上再不会有多一个人知道了。
后记
后来的十来年至今，我因为工作的原因，再没见到夏婶。听说，夏婶的女儿很争气，考到西安一所名牌大学，她上大学的时候就把夏婶也带走了，夏婶边打工边供女子，她女儿也是边上学边做家教。天不负有心人，夏婶的女儿被留校工作了，如今，女儿结婚了生子了，夏婶当上奶奶了。我母亲说，夏婶至今仍然是一个人，今年的清明，夏婶回到文叔的坟前祭扫后，专门回村看望了她，我母亲怪怨夏婶这么多年还一人孤守着，夏婶笑了：我不走，也不嫁，文生前很爱我，要是我嫁人了，文在那头会吃醋的。我生是文的妻，死是文的鬼。
一辈子不服输，一个金水岸边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子善良的人妻，夏婶就是这样一个人。
2015.05.18夜20:55分初稿搁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