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日

显示全部楼层 · 2015-8-13 20:30:19

审判日

　　秋浓了。有点凉。我坐在写字台前又续了支烟。几年前我喜欢上了烟，而且越吸越凶。酒也天天喝，从低度到高度，再到如今直接喝酒精。酒精是医用的，我在镇卫生院工作，弄点酒精太容易了。哎，说是工作，其实我成天既没工也不作。就是守着这台Ｘ放射机发呆。放射科夹在门诊楼和住院部中间的角落里，这里终年不见阳光，也没什么病人来。

　　我的放射科前有一棵梧桐树，树身像逃命的蛇。他是自己长起来的。我曾试图在他左右各种一棵梧桐树，但都没有成功。他就那样孤零零地立着，像我的谦卑的门卫。秋风呼沙沙地刮过，嘿嘿，秋风急着追赶他的恋人呢！梧桐树上幽幽浮浮飘下三片叶子，叶子为什么不多不少，刚好是三片呢？我也愕然。

　　我跑了出来。想捡起那三片叶子。一伸手，眼前这片叶子就碎了。我把他放在手心，拼啊拼，还是拼不上。这三片叶子，我都认识。碎了的这片有男人的手那么大。两边的则和女人的手一样大。但同成年的梧桐树上的大叶子比，他们只能算是年轻人，甚至更小。他们一直挨着。可现在……

　　我急中生智，跑回放射科拿来了一顶护士帽。把手上的这片碎了的男叶子先放进帽子里，又跑几步捡起那片女叶子，再折回来捡这片女叶子。我一直固执的认为，这三片叶子是一男两女。我甚至觉得他们就是一家子。好了，他们又像从前那样挨着了。

　　我想了会儿，决定把他们一家子埋在树根下。这样最好，来年他们还可以团圆。我从窗台上拿来铲刀，走到树根下，刚蹲下，就发现了两只死去的蝴蝶。为什么呢，蝴蝶为什么只有两只呢？我愕然了。我围着树根转了一圈，既而扩大范围，但可惜我还是没能找到另外那只蝴蝶。一忽儿，我又笑了。因为我忆起了从坟墓里飞出来的梁山伯和祝英台，我掰着手指数，梁山伯，祝英台，没有三。真没有！

　　我埋了那三片叶子，开始谋算该如何处理这两只蝴蝶。我想把他们像那三片叶子一样埋掉，但又觉得不妥，我可是非常清楚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的。哎，还是先喝点儿吧。我的酒瘾犯了。

　　我关了门，把酒精瓶对准喉咙，倒进一股子。胸腔烫，哼哼，上头了。晕。视线模糊了。我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镜子，靠在墙上，把下巴搁在桌面上。我可恶的嘴脸盯着我看。也只有在这眩晕中我才敢看我这可恶的脸。我曾把我这张可恶的脸放上过8号丝。我胖，体重一百八，我怕普通的绳子支不住我。那会儿，我想，我就要快乐了。快乐多好啊！可我闭眼的一刹那，又想到，我快乐了就有人会伤心。伤心不好。我得为，为我伤心的人活着。从那开始，我的泪水就多了。我都不敢低头，怕淹死自己。

　　我吸了口烟，吁，喷向了镜子中的那张国字脸。烟气幽幽散开，镜子中的那张国字脸钻了出来，肩膀也倾斜着挤了出来。尼妈，想吓死我啊？我一拳打过去，镜子碎了。我身后却多了一个老头儿。这老头的眉眼和我一模一样，只是他太瘦太老了，奄奄一息的。不然，我是没办法分别出我和他的。

　　这老头既不看我，也不管我爽不爽。他自顾躺在放射床上，说：“你看一下，我的肋骨有几根。”

　　哼哼哼哼……疯子，疯子，这年月啥都缺，就是疯子多。我不理他，又往喉咙里倒了一股子酒精。

　　“你知道亚当和夏娃么？你知道么！”老头的声音有些颤。我愕然了。说不出话。老头接着说：“夏娃是亚当的肋骨，亚当的肋骨比夏娃少。”我说：“那就是个故事，人的肋骨都一样多！”老头说：“是啊？”然后他眨巴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说：“我想我的肋骨一定少了两根。一定是！”

　　我说：“真一样！课本上写着，我见得也多了！”

　　老头说：“我就是想看一眼！”

　　老头不信我的话。我火啦！我给他拍了张片子，让他自己数。他数了半天，问：“人身上到底有多少根肋骨啊？”

　　我说：“24根。”

红尘清心 · 2015-8-13 20:30:48

老头摸着胸口，放下片子，迷茫地说：“没少。那是多了吧。我的肋骨没少，那就是我多了颗心，都多一辈子了。”老头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

　　我冷笑着说：“你多的不是心，是欲望吧！爱也不过是欲望的一种罢了！”

　　老头忽闪着肿胀的眼睑，说：“也许，或者，可是……可是我爱她们，却无所求啊。”

　　“哼哼，爱本身就是欲望！”我说。　　“哥哥，开门啊！你一个人说什么呢？”

　　是乔依在敲门。我全身的肌肉一颤，抖了抖脑袋，抹着泪说：“有事么？”乔依是我老婆乔湘的孪生妹妹。

　　“哥哥，你快把门开开！”乔依顽固地敲着门。

　　我用右手捏着我的鼻子，用左手拉下我的下巴。这样，我看上去就像是在笑了。我开了门。乔依用黑溜溜的眼睛扫描了一遍我的放射科，见没人，便收回目光看我。我这才想起把我破了的手藏起来，但是已经晚了。乔依哎呀一声，抢过我的手，说：“哥哥，你的手怎么了？”我说：“我看见我从镜子里钻出来了，就一拳打碎了镜子。”乔依呵呵笑，弯了腰，滚了泪。乔依爱笑，我一直认为她的牙齿不白就和她成天笑有关系。乔依把我拉到她的诊室，给我包扎起伤口。她用兰花指捏着药棉，咬着牙，擦一下我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瞥一眼我。乔依给我包好伤口，啜泣起来：“哥哥，你成天疯疯癫癫的……”爱笑的乔依也好哭，但她在别人面前从来不哭。至少我没见过她在别人面前哭。

　　我又让乔依伤心了。我也哭。但我不用眼睛哭。我用心哭。乔依三十岁了，还没找到婆家。乔湘着急，我也着急。想起乔依未来的婆家我就疼，乔依没有婆家我也疼。我趁乔依抹泪的当儿逃了出来。刚出了她的诊室，我就想起了我还没问乔依找我干什么呢？我就这样跑了，乔依又要伤心了。乔依常骂我是没良心的。可是我又不愿再折回去了。我总不能在她面前用手拉下巴装笑吧？

　　出了门诊楼，我见同事们都换了衣服往回赶。我这才明白过来，乔依是喊我下班。我在院中的喷泉里涮了把脸，又跑回放射科拿出茶叶，抓了一把，压进嘴里。老婆的鼻子尖，什么味也瞒不过她。乔依常年在门诊楼里，鼻子就不灵了。乔依鼻子灵也不行，因为我基本上都是离她两米远站着。老婆不允许我抽烟喝酒。老婆怕我半道上把她丢下不管了。我抽烟喝酒时也怕，但不抽烟喝酒我又觉得日子过得太慢，一天有几辈子那么长。我说什么也不能让老婆发现我抽烟喝酒的事，不然她也又要伤心了。老婆常说：你一定要伴我到老，送我入殓。我每次也总能痛痛快快地答应她。但过后又后悔的不行，啥时候死，这个我做不了主啊！但我也不能和老婆直说——我做不到吧？因此，我只能非常努力地活着，就连平时骑车走个路也很猥琐，一见到车就躲得老远。自从我们卫生院门前的路拓宽后，车祸就多了，隔三差五地撞死人。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乔依也是要老的，也是要去那地方的。乔依和谁去啊？冷不冷，怕不怕啊？我想，我说什么也得活到乔依走的那一天！于是，我便和老婆说，我想买辆装载机开着上下班。老婆听完我的话，哭了一天多。

　　我想着，就到家了。老婆正蹲在客厅里擦拭花的叶子，花儿都是极普通的，有橡皮树，玻璃翠，吊兰……。我想悄悄地溜进卧室，但没有成功。老婆瞥一眼我，跳起来捧着我的手问：“你的手怎么了？”我说：“没事。”老婆说：“说实话！”我说：“我看见我从镜子里钻出来了，就一拳打碎了镜子。”老婆甩开我的手，说：“你的疯病又犯了。乔依也总说你疯疯癫癫的。”老婆说完，跑进卧室趴在床上哭了起来。我也冲到卧室的门前说：“乔湘，你为什么老要哭啊？如果你能笑口常开，我愿下到那阴间的硫磺火湖中受那不生不灭的煎熬！如果真能，我会毫不犹豫地换！”我说完，暗暗又想，当然还要换乔依的笑口常开。

　　“阎王可不做买卖！”乔湘说。

　　“那我就用灰飞烟灭换！我……”我不敢说下去了，因为我又忆起了乔依。

　　“灰飞烟灭有用么，没有你，我还要快乐干嘛？”乔湘哭得越发伤心了。

　　虽然我十分清楚，泪水也是爱情一味。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感到绝望。我扶着门框慢慢地蹲下来，想，我娶回乔湘的这几年，她的身材虽然比乔依丰腴了，但手却比乔依粗了，像八十目的砂布。我一握乔湘的手，心就疼。早知这样，我是不会娶乔湘的。我要是娶个想爱时就拿出心来爱一会儿，不想爱了就立马放下的女孩该有多好！

　　乔湘现在又哭了，我又劝不住。乔湘一哭，晚上就会做恶梦。乔湘有好几次在睡梦中伸胳膊蹬腿地说：“魔鬼又来了，你也不救我！”每每此时，我都咬着牙说：“不怕，我在你边上呢。”乔湘见我应了，才哭，哭一阵子才能睡着。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我说，魔鬼啊魔鬼，有本事冲我来，来了，我就掐断你的脖子。转念，我又觉得无助，想必那魔鬼也是仅着好人欺负的。我心里脏，因此他从来不找我。乔湘心里干净，所以他老要欺负乔湘。乔湘说念书不好，学一肚子知识就为了换一份摇尾乞食的工作，我才不干呢！所以乔湘没有工作，朋友也不多。乔湘说，她们非俗既脏，配不上我。

　　但乔湘却爱读书，在阳光明媚或小雨沥沥的日子，乔湘会吩咐我把她的书房收拾干净。我把书房收拾好了，乔湘的淡妆也化好了。我给乔湘泡绿茶时，乔湘正跪在几前戴白手套。当然，古人把乔湘的这种姿势叫坐。乔湘戴好白手套，开了锁，乔湘的书是锁着的。乔湘说，她的书男人不会看。我说，乔湘，你的那本散文我还不希罕看呢！散文说是人生感悟，其实就是个屁，写感悟的人从来不那样做！乔湘会忽闪着淡紫色的眼影盯着我看。我知道乔湘这是请我出去呢！

　　乔湘嫁给我时，说，以后，我们就是一个人了。乔湘也是这么做的。乔湘要知道了我的龌龊是不能活的。不能活或者更好，也未可知。我的心到底有几颗也是未知的。也许，或者，可能，上帝的审判日来临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