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前的大树笼罩上一层新绿,隔窗望去,宛如半空稳稳撑着一顶缀满绿色花纹的帐篷,惹人喜爱。我眼睛近视,呆立自家窗前,虽然看不到这颗大树的全貌,却能清晰地看见一条如女人臂膊粗的枝桠上卧着一对花羽毛的鸟儿,鸣叫起来嗓音甜美,好像在对唱情歌。我开窗用心听,觉得在听美妙的音乐,在欣赏一幅绿意盎然的画。我忘记了自己所要做的家务事,世界在我看东西迷糊的视力里,只有一棵大树,一对鸟儿和鸟儿动情的歌声。
爸不让我单独出门,担心我受人欺,最怕我糊里糊涂走失了。我出门上街,总要爸带领着,不离爸左右,爸把我当小孩子看护。街上的人都拿怪异的眼光瞥我。
我听见身后有人嘀咕:这女人嫁过一个男人,人家发现她头脑不正常,把她打出门,自那后病越加严重了。
听说那年被几个瞎男人吓唬,头脑受了刺激。
法律对那些作恶的人该严些。
所以,我一年有多半时间都呆在家里,洗衣服、择菜和做饭。头脑清醒了,就拿起书读,看完了家里仅有的那一堆破书,要求爸买新书。爸说,乖女,你别生事,等爸把钱挣够了,送你去医院治病,病好了,给你寻个好女婿。妈死得早,爸是粮油厂的职工,现在下岗了,跑人力车,临出门总要给我喝几粒药,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迷迷糊糊睡一阵觉。天天陪伴我的,只有楼前这棵遇风摇摆的大树,我从大树枝叶由绿变黄的过程感知四季,鸟儿相鸣使我精神愉悦。
开年以来,从窗缝吹进的风带着微寒,连日来天气晴朗,太阳一天天变暖。我观察这棵大树早早发出了新芽,开始嫩黄,经夜变绿,风中的枝叶活泼,却不见了那对可爱的鸟儿。鸟儿哪里去了?我想听鸟儿歌唱,情绪失落,用头碰玻璃,开窗喊,鸟儿回来,回来……
我天天隔窗观望大树,留心那对鸟儿,可是它们没有出现在我夜梦日思的视线里。一片片阳光在窗户上移动,射进窗里的一柱柱光线,如一条条金丝线舞动,舞到我身上来,被我手一扑打,又舞到菜篮子里,好像和我捉迷藏。我急切想到外面去,寻找鸟儿,看绿色,晒太阳。爸让我等他回来。我心里实在憋闷得慌,在房子里来回跑动,眼泪无声地掉下来,踢翻水壶,把案板上的大白菜撕成碎片片,把抹碗布撕扯成细条条,用头撞墙,碰青了额头。
我倚窗苦盼,感觉从窗缝吹进来的风暖脸,把手伸出防盗网,在空中乱抓,只抓到一把清亮亮的空气。万般无奈,跑进厨房拿出一双筷子敲玻璃,当当当当,试图制造出鸟叫的声音。我猛敲了一阵,手有些酸,又怕爸回来斥责,把筷子从窗子扔下去,隔窗对着外面乱喊了一阵子。
忽然,我觉得在我的喊声之后,好像紧跟着鸟儿的啁啾。可是,我全神贯注望大树却没有看到鸟儿,头摩擦玻璃,凝心仔细听,听见一阵阵的轻音乐,好像山林里传来的溪流声,纯净的大自然的声音,使我的心灵受到振荡。我听得入迷,大脑兴奋,心绪像锅里的水泛起了热气,再也无法冷静下来,以至于理智失控,脱去鞋袜,拿起水杯使劲砸门,呐喊,我要出去,我要听音乐,音乐……
我喊叫着把屋里翻遍,翻找到一把钥匙,把反锁的门从里面拧开,光脚跑出院子,头脑里无东南西北的概念,只朝着传来音乐的方向追去。我光脚跑得飞快。街上的人看见我,拿手指指戳戳说,这女人病犯了。
我追着音乐跑,感觉思维清晰,眼睛明亮。这音乐仿佛云头上落下的春雨,飘拂到我身上,汇成一股细流在我跑动的光脚上流淌。我跑到城外一所中学门前,看到校门口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出入,觉得眼熟,他们好像都是我昔日的好同学,我痴痴地盯着他们,忆起上中学时,早晨面向太阳,手捧语文书在操场上边走边读的情景,多想重返学校……
我身上热,额头出汗,光脚停下来,心情好极了,站立在路边,寻找乐声从哪里来。音乐在学校周围缭绕,飘向蓝天。我眼里看到的一切如这清明的天气,分分明明。越听越觉得音乐像一股细泉水从头上缓缓流到脚下,身上穿的好像是用音乐裁成的衣裳。
我完全陶醉在音乐带我进入的大自然里,仿佛置身青山绿水的怀抱,意识中便产生种种奇妙的幻象,沿学校外的小路观赏春光似的漫步,鼻尖闻到玉兰花的鲜香味。环顾四周,发现在学校正门南边的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在腿上打击。我不禁愣住,朝向那人,定神观望。一阵风从那边吹过来,温暖的气息和纯净的旋律扑面来。音乐原来是从那儿发出来的。我感到意外之外的惊讶!
学校和那边只隔着一条马路,那里是一片草坪,草坪上耸立着几棵树,安置着几排木条凳,那人就坐在最大的那棵树下,手不停地一上一下敲击腿面,乐声从他怀里荡漾出来,如春风扑进我怀里来。太阳光暖融融,我醉在温暖的春光里。
优雅的旋律就像花朵唤来蜜蜂,将我引向那人。我快速走过马路,走向那人,在一条木凳上坐下来。我清晰的目光清楚地看到那是个短发男人。我像读书一样认真地,像观望大树和鸟儿一样痴痴地,聆听从他手中发出的美妙音乐,头脑不由得展开幻想。
我清清楚楚的看到男人左腿盘着,右腿向里半弯着,身上灰色的外套夹克不太干净,敞开着怀,露出里面草绿色的圆领单绒衣,腿面上放置着一面磨烂了棱角的小扬琴,一双黑黢黢的手上握着一对如织毛衣签子般细的琴棰,琴棰触击琴弦的那一头缠绕着白棉絮。他臂膊时而交错,时而平展,关节突出的手指灵活,均匀地掌握着琴棰敲击琴弦的轻重快慢,使琴棰交替起伏不停,洁白棉絮的那头轻轻弹击琴弦,纯净的旋律像涓涓细流从他指尖流淌出来,飘向远方。
一缕缕阳光透过树枝射下来,琴弦上盛满金色的阳光,满溢音乐,像盛满了会歌唱的金子。纯净的大自然的音乐使我心境如鸟儿展翅飞翔。
男人埋头琴弦,手指加快弹击,乐调变得轻快活泼。我像走进了花香鸟语的山野,目不转睛盯着男人,想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是怎样一种忘我的精神状态。
男人和我相距约有十步,可我觉得我就是他腿旁的一棵小草,在似清风流水的音乐熏陶下,发绿生长。有几个人走过来,或坐或站欣赏音乐,不知谁给我脚上套上了一双白球鞋。一股热流涌上我的喉腔。
在音乐的鼓舞下,我身上焕发出飞扬的精神力量,从木条凳上站起身,向男人迈开脚步,发现脚上的白球鞋走动起来很轻松,踩在地面上走向男人的每一步都很轻捷,都合拍音乐的欢快调子。
校外寂静下来,世界好像充满了音乐,世界好像只属于我和男人。
我心里真的感激涕零,伫立在男人面前,说:大哥,你好,谢谢你的音乐,带给我快乐。
男人听到我的问候,停下手中的琴棰,抬起头来。
我心怀敬重,正对他弯下身,低下头,鞠了一个深深的躬。
男人的目光炯炯,端详着我,积满尘土的脸上,露出善意的微笑。
我与男人微笑的目光相遇,觉得他不陌生,发现他不像我所想的那么年轻,他面容黧黑,额角爬满黑斑纹,耳鬓的发丝灰白,但他谛视我的眼睛很有神采,就像两颗金子在眼眶里熠熠闪光,使得他给我的微笑也神采奕奕,传递给我一团温暖的光亮,强烈鲜明如他弹奏的音乐,驱散尽郁结在我心底的阴霾。
男人嘴角翕动一下,脸上的微笑更明亮:你能耐心听我的音乐,我很高兴。你要是愿意听,我为你继续弹。
我以为他是有偿的,还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大伯,对不起,我身上没带钱。
他拒绝似的摇摇头:今天是三八节,是女人的节日,我的音乐能给你们带来欢乐的话,我愿意每年的今天都为你们弹琴。
三八节,听到这个属于女性的节日,我愣怔了半响,感觉三八节很陌生,像很遥远的事。甚至不晓得三八节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但至少在今天我很幸运,听到了使我心境豁亮的音乐。
我现在是一个有正常思维和情感欲望的女人,愿意接近这样的男人。
你家在哪里,我们可以做朋友吗?我一片真心,积极问道。
我走南赶北,没有固定的住所。他直爽的回答。
那你有家人吗?
这面扬琴,它是我唯一的亲人。
一种莫名的苦涩涌上我的心头。
我想知道,这叫什么乐曲,听了让人心动,心里生出希望来。
我是把眼里所看到的,心里所想到的,自己真实的心境弹出来。
我发现他说话时情绪激动,一脸喜悦的表情。
我们可以多说一阵话吗,我喜欢你的音乐,喜欢和你做朋友。我无所顾虑,很情愿和他交谈。
能陪你说话,我很高兴。他微微点一下头,表示理解我的心情。
真的,我想天天听你的音乐。
你是第二个真心愿意和我做朋友的女人。
哦,还有一个女人像我一样爱你的音乐吗?我追问道。
不瞒你说,这段音乐真的是为一个女教师弹的,一个受人爱戴的女教师。
我听到他声音哽咽,脸上神情悲戚,难道心中有难言之隐。
一个女教师!我意想不到他的音乐和女教师有什么联系,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更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我的梦想就是想当一名教师,在学校的清静环境里兢兢业业教书育人,可我没有实现这个愿望,真想听你说说女教师。好吗?我向他表露心迹。
男人看我的眼神就像他的音乐一样纯净,表示乐意,把一对琴棰装进灰夹克的内侧口袋里,用手将右腿向外拖出,向左移了移琴面。
我望望周围,草坪上只有我们两人。于是,就地坐在他对面,像学生听老师讲课一样认真。
那是两年前,我来到这个学校外,就在这棵大树下,弹琴谋生。能耐心听我琴声的人不多,只有一个女人用心听,愿意和我说话。那天下着小雨,她为我撑着一把绿色的伞,自己淋湿了衣裳。我弹完一段,抬头看到她文气的脸盘,她穿着一身白绒裙,身材端庄,她说喜欢听我的音乐,和我在树下说了好多让我心暖的话。她给我一包食品,请我为她弹一曲《梁祝》,她说要是每年三八节这天能听到我的音乐,她一生会得到美丽和幸福,只要我的音乐响起,不管风吹下雨,她会以一个知心朋友的身份,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眼里的她就像学校里一株开出墙外的白玉兰,我喜欢她的热情大方,很高兴答应了她,每年三八节这天,一定来这棵大树下为她弹琴。当学校铃声响起时,她对我挥手告别,我才得知,她是个语文教师。
我打开那包食品,发现一张白纸里包着一沓钱,纸上有一行钢笔字迹:你纯净的音乐,净化了我的灵魂,请收下我的心意,好好生活。愿你如山泉流水的音乐充满天空和大地。
她同情我这个落难老人,理解我的心境,我很感动,立在风中流下了眼泪。我没什么报答她,只有为她信守诺言,去年我背着琴来了,弹了一天,我的音乐却没有唤来她。我心不甘,进学校问一个老门卫,才得知她已经不再人世了,是因为一场车祸,为了救学生。
我良心不安,在校外盘转了几天,怎么也忘不了她对我的理解和救助。心里很纠结,进学校好多次,坐在玉兰树下伤心,最后从老门卫口里打听到她的安葬地,一路寻到她的墓地为她弹琴,我忘情地弹着,弹着,引来了鸟儿,绕着她的坟茔叫个不停,好像为她歌唱,我的心和她的心好像在春天里相会了,不知道是我的眼泪,还是风的眼泪,湿了她坟茔上的春草。今天是三八节,我守承诺,来校外的大树下怀念她。一会儿,我就背上琴,赶往她的墓地。
我为女教师惋惜,为男人伤感,想到自己可怜的处境,不知是风的眼泪,还是我的眼泪,无声地滴落,怎么也止不住。
男人说:你心里难受的话,我用我的音乐给你快乐,你还年轻,好好生活。
男人的言行触动我的心灵。我觉得他心诚,靠得住,我需要像他这样的男人尊重,体贴,甚至爱抚。心里对他生出深深的依恋之情。再也控住不了自己被压抑的幽愤的情绪,带着哭腔说:你愿意的话,我们做夫妻。
他脸上一阵凄楚,像阴云一样马上被春风化了,瞅我的眼神温软软的: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们做兄妹。
不!我要做你的妻子!
我怕委屈了你。
我不怕跟你受苦,我们哪怕有一间茅屋,一张木床,简单的锅灶,我都很满足。
我懂你的心情,我………
你就把我当成那个女教师。
我……我四方漂泊,不能让你享福。
有你的爱,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穷追不舍他。他却默然无声。 我们默默地谛视良久。目光在碰撞下擦出泪花,一滴滴留恋不舍的泪花。我的心却热腾腾,觉得自己像飞上天空的鸟,投进音乐荡漾的山林。
他望望天空。我也望望天空。太阳西垂,明亮的光线减暗下来。他看我的目光热辣,神态淡定。我的心一阵比一阵热辣。
他把扬琴从腿上挪开,肩膀向大树靠过去,两臂环住树干,单跪下左膝,右腿一阵痉挛后,靠左腿撑地吃力地直起身来。
我也从地上站起来,发现他的右腿残疾。原来他是个跛子。
我更加敬慕他,更不舍他,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臂膊,生怕他跑了似的。他笑笑,让我帮他把琴背到背上。我照他的指点仔细做了,用他从腰间抽出的橘红色的布条绕过他的肩头,将琴头两端牢牢稳固住,然后在胸前打个结,这样琴面就稳稳横在他的肩背上。我看他真像一个出行野外的老战士。
他扭头对我说:回家去吧。
我摇头:我要跟你走。
男人面朝西方迈开脚步,头也不回,一瘸一拐,肩膀忽高忽低,丝毫不影响他直挺的腰杆。我知道他将赶往女教师的墓地。
我跟在男人身后,在心里发誓:我跟定了他,走遍天涯海角。
风从男人前方吹过来。我判断事物分明的视线里,他的身躯仿佛一棵年轮久远的大树,后背上琴头两端橘红色的布条鲜亮如西天的云霞,在风中悠然飘展。风穿越他的胸膛,向我吹来。我感觉风吹到身上有股湿热的泥土气味,仿佛裹着他体内的热量。
天色日暮,晚风渐渐大了,并没有减慢男人迟缓前进的瘸步。我心里充满憧憬,思想像鸟儿归巢决然,依然追随他弯弯的足印。我听到四 野响起虫鸣水流的声音,仿佛风的眼泪弹拨琴弦,钟情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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