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 我把岁月看老了,把命运看老了,也把前途看老了。我在把岁月、命运、前途看老的同时,这些个混账的东西也把我看老了。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是一条虫,是一条不折不扣的蛀虫。可是,我知道,蛀虫有敏锐的触角、有尖硬的嘴巴、有投机取巧、破坏生机的本领。我呢,这些个本事好像都没有,只有一个因焦虑过度而毛发早早脱落的光亮脑壳。我想,充其量,我只能算是一条晃着光亮脑壳蠕动在尘世间难以掌握自己命运的毛毛虫。 炙热的白炽灯在我的脑门上灸烤,烤得我光亮的脑壳沁出了黄豆大的汗粒。我蠕动着的身躯已经表皮干裂,能听得到干裂的表皮在白炽灯的强光里一寸寸裂开的声音。这应该就是毛毛虫蜕皮的前奏吧。可是,我很怀疑,一条瞻前顾后的毛毛虫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蜕得了自己那层已经被看老了的肮脏表皮么。 从被捞进这间斗室开始,白天和黑夜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太阳与月亮的起落只不过是我脑壳里的记忆。我所能知道的时间流逝,只不过仅仅靠着挂在我脑壳前方那面“滴滴答答”的时钟来验证,我记得很清楚,那枚扭曲的时针永远沿着它固有的轨迹整整划了六圈。 这个“捞”字是近些年来一个非常漂亮的术语,它包含的意思可以说囊括了古今中外所有从拥有自由到失去自由间的任何含义。我是从“九品芝麻官”的位置上被“捞”进这间斗室的,从被“捞”进这间斗室的那一刻开始,我的那颗时刻悬着的辗转反侧的心才有了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希望从善如流,脱胎换骨。然而,处身在这方寸斗室里,我能够“流”得出去么? 那枚扭曲的时针已经整整划了十圈。在每划过一圈的时间里,他们都能从我破碎的思维里榨取出了所要想知道的一切,我能感觉到我表皮干裂的皮囊已经随着身体内的水分一点点蒸发,在慢慢地干涸。我之所以如此痛快地配合他们,是因为我深深厌倦了自己这身被岁月、命运、前途这些个混账东西看老了的臭皮囊,这个丑陋的臭皮囊与我精美的灵魂强大的反差让我日复一日倍加痛恨。或许,被“捞”进这间斗室,我丑陋的臭皮囊在强光的灸烤下,会蜕变成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蝶,从此不再活得意乱心慌。 他们已经开始着意撩拨我隐藏在心底的那根异常脆弱的神经了。我不知道,心底里的那根神经能不能经受得住白炽灯的灸烤,可是,在我的潜意识里,不管他们是不是撩拨,这根神经就像一条吞噬了罂粟的响尾蛇,咝咝地吐着引信,要引领着我心灵深处潜伏了多年的那一点点隐私破皮而出。其实,这不能算是隐私,只是我在岁月的流逝间刻在心底里的几个印记,这些个印记既然已经蠢蠢欲动,我就姑且把它一页一页地揭了开来,让大家评判评判。因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何必在乎这点小事呢,但愿,揭露出来,会加速这身臭皮囊的表皮蜕落。所以,我应该把隐藏在心底深处的小印记和盘托出了,籍以此来减轻我心底里长久以来积成的压力,也好给予别的虫儿们一点小小的辨识。
时间:十五岁时的八月一日 星期一 天气:雨 家贫如洗。父亲处于两难中,两个儿子只送得起一个继续去读书,一个回家务农。 面对难以取舍的父亲,我悍然提议,以抓阄的方式来决定我与哥哥谁读谁留。我自告奋勇,在两张破纸条上都写下了一个“留”字,然后让木讷的哥哥先抓先开。我忘不了哥哥开阄后两眼里的失望,更忘不了父亲洞若观火的眼神,但那眼神却分明有些许赞许。或许,在父亲慈爱的心里,我的这点小狡狯成了他认为孺子可教的理由。 在这个老天也流泪的日子里,我以自己的小聪明,耍了个不要脸的黑暗手段,赢到了继续读书的权利,却败给了良心。因为,人生的第一次,我欺了骨肉兄弟。 时间:十八岁时的七月七日 星期五 天气:阴晴交错 今天,“双喜临门”,一喜事、一丧事。喜事是我这个祖祖辈辈居住在山区的农家子弟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宁静的山村里,第一只鲤鱼跳了龙门;丧事是山上传来噩耗,进山寻药的我深爱着的父亲不幸堕落山崖,阖然离世。从这天起,我的生命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了,一个平凡朴实的农家子弟一天之内经历过了大喜和大悲,幸运和噩运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同时降临,张皇失措的我第一次领略了尘世生命的荣耀与陨损。捧着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傍在父亲早已经冰冷的遗体旁,我无法预知,今后的人生道路究竟该何去何从? 时间:二十六岁时的腊月二十四日 星期一 天气:晴 我承认,我好色,因为我好的不是一般正常的色。就在今天,我背上了“欺兄霸嫂”的恶名。 从嫂夫人进家门的第一次起,我就知道,难以逃脱她的异性荷尔蒙的诱惑了。应该承认,从我俩相对的第一眼开始,她的美艳让我良久地惊讶,一种深入骨髓里的媚态让我欲罢不能。我很清楚,木讷的哥哥是驾驭不了这样一具尤物的。果然,这尤物就像一个“白骨精”,把我木讷的哥哥当成奴仆一样使唤。尽管我恪守“长兄如父”的古训,但是架不住“尤物”对我进行温柔的日复一日的攻势,我抗拒不了心中早已燃起的欲火之焰,何况我也想把木讷的哥哥救离出“苦海”,我又没有豪杰武松的盖世英雄。因此,冒着世俗的纷飞乱箭,我终于成了尤物的裙下之臣。对她的称呼也由“嫂嫂”变成了“夫人”。 今天,快乐?幸福?我不得而知。 时间:三十六岁时的二月二日 星期六 天气:阴 二月二,龙抬头。 都说红颜是祸水,对我来说,恐怕没有谁比我更有深深的切肤之感了。看似被驯服的“夫人”随着时间的推进,日复一日地演变成了一堆贪婪而又腐朽的行尸走肉。跟她处在一个屋檐下,我惶恐度日、寝食难安。 屈指算来,步入体制内已经二千一百九十日零五天。三百六十五天前的今日,我得到了组织提拔,进了一个举重若轻的部门,并且成了部门的头头。为头以后,“夫人”的恶劣本性已经暴露无遗,形形色色的蛀虫对我的生活和家庭已是无孔不入。仗着我的“虎皮”,对蛀虫们的孝敬,“夫人”总是照单全收。我想,我的本性里应该也有贪娈的成分,不然,“夫人”收受孝敬时,为何我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刚才,当“夫人”在我眼前扬起一张七位数的存单时,我的心灵战栗,这可是一颗定时炸弹,不定什么时候会把我这身臭皮囊炸得浑身碎骨!今夜,我下定决心要逃离了,哪怕我一无所有,也要逃离这个浑身铜臭而又贪娈的“尤物”。 时间:四十一岁时的六月六日 星期五 天气:晴 一年前的今天,组织把我安排到另一个地方。 三年前的今天,我净身出户,对那个充满了铜臭而又贪娈的“尤物”进行了成功的逃离。我开始踌躇满志,尽职尽责,我要重新开始,以自己最大的能为来为大家谋福谋利。可是,我的心里真的很彷徨:曾经,是不是以我的努力能够出污泥而不再染呢?说实话,我已经没有底气了。 顺便记记,今天,是我再婚的大喜之日。我深深庆幸,终于找到了我的人生知己,她叫芸芸,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并且有一身正气,唯一有点遗憾的是:跟我再婚之前,芸芸曾经是别人的妻子。 今天,我快乐!我幸福! 时间:四十二岁时的三月三日 星期四 天气:雨 今天,心慌意乱了一整天。 再婚后,我与芸芸夫唱妇随,相敬如宾,我的事业一帆风顺,我的工作深得民心。可是,就在一刻钟之前, 秘书被“捞”进去了。我有预感,“捞”秘书,是要“捞”我的前奏。起因是芸芸的前夫,他要泄夺“妻”之恨。大半年来,芸芸的前夫就像一条幽灵行走在我的前后左右,每时每刻都让我寝食难安。听说,芸芸的“前夫”与我的“前妻”已经“强强联合”,已下了把我“必除之而后快”的决心。我就像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犬,被我生命中曾经出现的异性和现在出现的同性追得无路可逃。现在,我无有他法,只有静待灵魂终审的那一刻早点到来。
眼前墙上那枚扭曲的时针已经整整又划了十圈,我朝思暮想的蜕皮愿望好像已经越来越远。这几页残旧的的心灵印记让我背负了沉重的枷锁,裹紧了我肮脏的皮囊,我想,这身臭皮囊即便白炽灯如何灸烤,恐怕都难蜕得下了。 这方斗室已经在我迷茫的眼里旋转,一位手拿镰刀斧头的大汉开始帮助我蜕皮了。一片鲜艳的红里,这身丑陋的皮囊在镰刀斧头的帮助下一点点剐脱。我分明看见,那身被剐下来的皮囊竟是鲜艳夺目、漂亮非凡。俯视自己被剐去了表皮的胸膛,竟有一颗黑颜色的心在“蹦蹦”跳动,并且已经开始腐烂,居然是那般的丑陋不堪! 原来,我的心已经烂到无可救药了。 娘说,人之初性本善。我虽然不是人,但是,虫也有虫道,不按照自然规律去生存,必将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娘是耶稣的信徒,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在上帝耶稣仁慈普世的教义影响下,对于自身的皮囊,娘在心里有着崭新的理解:“岂不知你们的身子是圣灵的殿吗?” “身子是圣灵的殿!”或许,让圣灵的意愿长驻于身心里,不生贪念、不生嗔怨,身子才会永久地洁净,良心才会永久的鲜艳,灵魂才会得到永生!违了此理,再怎样灸烤,即便蜕去华丽的表皮,也难蜕得了黑心的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