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草民散文】 糊涂面
在我的记忆里,最不能让我忘却的就是人们常说的,河南人做的糊涂面了。
打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买口粮必须到指定的粮站去,别的地方是买不到的。粮站供应的口粮,是按照国家规定强制性的供给,想多买些也是不可能。那个年代,也许是生活水平太低,副食太差,肚子里没有积攒下脂肪的缘故吧,几乎每个家庭的粮食都不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一个人每月只供三两食用油的年代伴随了我近二十年。百分之四十的杂粮把我吃的天天趴在床边从嘴里吐酸水。这百分之四十的杂粮却品种很多,大都是随季节变化供给的,有高粱米、红薯、红薯干,最常见的就是玉米面了。
每个家庭几乎都是一样的,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家里的孩子有的多,有的少,最少也有三个。我们家就姊妹三人。我的胃口很坏,一点杂粮都不能吃,吃后就开始胃泛酸,好难受。娘很心疼我,尽量不让我吃杂粮。父亲却不以为然,生气地说:“年纪轻轻的,啥都可以吃,死不了人的。”父亲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也很疼我,吃饭的时候,如果弟弟妹妹不在,就偷偷给我掰上半个白面馒头。弟弟妹妹都在,我就很难吃上白面馒头了。父亲的转氨酶很高,医生说是肝炎,开了证明到粮站,粮站给父亲的购粮薄上的杂粮减去了百分之二十。说父亲是肝炎,可我们一家没有人受到传染,可能是误诊。
即便是很饿,对杂粮也不是很感兴趣。娘是一个做饭的能手,为了不让我们一家人挨饿,她想尽了各种办法。在玉米面中加入少量的白面发酵,放入适量的糖精,上笼烝成发糕给一家吃。开始吃的时候感觉还可以,时间久了,也不好吃了。我的胃照样泛着酸水。于是娘又想了个办法,把发酵好的白面和玉米面层层隔开,然后卷起来,用刀剁成方块上笼蒸(花卷),出笼后一层白一层黄,很是好看。弟弟妹妹不怎么挑食,都吃了,而我却只吃那层白的,把那层玉米面都剥了下来。父亲叹息道:“你咋没有生到有钱的人家啊,亏你长了一张专吃好东西的嘴。要是在民国三十年,哼,早饿死了……”民国三十年是哪年,我当时小,还不知道。只知道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剥下的玉米面馍塞进他的嘴里,随后端起碗,喝一大口用高粱米熬的粥,再拿筷子夹点腌制的咸菜……高粱米是不能常吃的,常吃容易便秘。娘总是换着花样,去做各式各样的饭菜。红薯干没有好的做法,每次熬稀饭的时候给里面少量加点。红薯干不吃是不行的,它也是口粮的一部分。因为家家的口粮都不够吃。
娘做的这些饭都是用于早饭或午饭吃,下午吃的很少,怕的是晚上吃了不易消化。下午饭比早饭午饭好的多,起码没有杂粮了。为了让口粮在月底的时候不断顿,娘真是煞费心机,想尽了办法。每年的开春时节,娘在农村的田地边摘白蒿或挖些野菜回来。白蒿拌面蒸着吃,野菜下锅煮着吃;尤其是槐花开放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会去山上尽量多弄些槐花回来,开水烫过,晒干,冬天娘给我们包包子吃。七十年代的时候,我娘和我们姊妹三个,国家供给每人三两食用油;父亲由于是井下工人,他比我们多点,也只有七两油。一家五口人加起来也不到二斤油。娘很仔细,为的是给春节多省点油,好给家里炸些果子吃。
娘每天下午给我们做汤面吃。面是纯白面,擀的很薄,切的也细。面下到锅里快煮熟的时候,把一些青菜也放进去一起在煮。最后再把提前腌制的葱花倒在锅里,搅匀即可以吃了。娘常说,面条露头,不稀不稠。实际上吃这样的面在碗里是捞不到长条的,都很短。不管咋样,不吃杂粮就行。有时候,锅里的面略微有些稀,娘就抓把面粉拌在锅里,以增加浓度.我很快就将一碗半糊涂面灌进肚子。娘问我:“好吃吗?”我点点头,以示默认。娘又说道:“赶明咱还吃糊涂面。”打那时起,我才知道了这种吃法叫糊涂面。冬天吃这种面很好,暖和,吃罢浑身冒汗。不过吃后不耐饥,没过两个小时就又饿了,不得不啃那难吃的发糕或着红薯了。
年复一年的就这样过着。当我上高中的时候,计划经济转为市场经济,发糕自然就不吃了,需要啥市场上几乎都有。我的胃也不再泛酸了。
好多年过去了,我们一家再也没有吃过娘做的糊涂面,天冷的时候也不吃。如果想吃面了,娘就给擀“捞面”。我曾经问娘,为什么不做糊涂面吃?娘闻听很是惊讶,问道:“糊涂面好吃吗?”我摇摇头。娘笑着说:“是啊,傻孩子,那些年,咱家的口粮不够吃,锅里多添些水,稀里糊涂的把肚子灌饱是目的,那有现在的‘捞面’好吃啊。”的确,娘说的很对。现在洗锅水里漂浮的油花比那时锅里吃的油还多。曾记得我们家有一个老邻居,家里有三个男孩,都是半桩子高,正是能吃的时候,口粮无论如何是不够吃的。没有办法,大人就偷着到很远的农村去买私粮,白天不敢回来,怕被发现,只好走夜路往回赶。一次不慎从土崖摔了下去,幸好没出人命,只摔断了一条大腿,拐杖伴随了他整整后半生。我家的口粮也不够吃,我只知道父亲有很多次都是夜半三更回到家,从他满脸的汗水可以看出,一定是走了很远的山路,负重回来的。第二天,娘把我们姊妹三个叫到面前,压低声音再三叮咛,爸爸晚上回来的事不能往外说。
娘做的糊涂面,不管咋说,稀里糊涂总算把我们一个个都养大成人。有了工作,结婚、娶妻、生子。可能是经常做糊涂面的缘故,娘擀面的水平很差,下到锅里一煮,都不是很长,变的很短,没有一点筋斗劲,可一家人没有谁敢说啥的,只是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就把碗里的面吃的精光。弟弟的胃口很好,吃完后用陕西话说:“聊咋咧。”我回头看看娘,娘没有说话,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了一丝满意的微笑和岁月留给她的一道道皱纹。儿女们大了,娘您却老了……
记得有一年过春节的时候,女儿不慎把一块排骨掉在了餐桌上,说是餐桌,其实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桌子。我以为她会拾起来吃掉,没有想到竟扔进了垃圾桶里。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回头又看了看父亲和娘,娘微微的摇摇头,示意不让我发脾气。饭后,娘趁我们都不在时,劝说了女儿一顿。娘很聪明,她的孙女也很乖巧。父亲小学毕业,因为他上过半年初中,为此,很引以为荣,不承认自己是小学毕业。不过在父亲年轻的时侯,也算得上一个有文化人了。街坊邻里写个书信啥的,都来请父亲代笔,也经常给他们念家里的来信。小时候的生活,造就了父亲和母亲勤俭节约的习惯。父亲有一句名言,宁愿每顿饭少吃一口,也不要做多了。这句话开始的时候我不甚理解,随着年岁的增长,其中的内涵总算明白了,说的真好。这句话算不算名言暂且不提,我把这话现在也讲给了我的女儿。女儿只是笑笑,不做回答。在今后的生活当中她一定可以领悟其中的道理。
娘做的糊涂面不免让我想起了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我们兄妹喝着糊涂面,慢慢的长大,成人。它没有将我们的大脑变的糊涂,反而愈加明智聪慧。懂得了生活的艰难和辛苦;懂得了人生旅途上如何去善待他人和自己;分清人世间的丑与美,善与恶。
现在想起娘做的糊涂面,的确不怎么好吃。正是味道不好,才使我懂得了很多做人的乐趣。
娘虽然离开我们多年,可她做的糊涂面依然在我的肠胃里回味;娘的每一个笑容,每一个动作,也依然在我的眼前浮动,今生不能散去……
谢谢洛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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