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叫,春天到 桃花开,娃娃乖 麦杏黄,四爷忙 玉米悬,月儿圆 瑞雪早,过年好 ……
一 阿四爷,阿四爷。 个子高大的阿四爷,背手面向太阳在雪地里大步走着。娃娃们远远跟在他后边跑着喊。我乱发脏脸流着鼻涕跑得最快,拉住阿四爷的衣后襟,用劲一拽,叫道,阿四爷,干啥去? 阿四爷正想事,猛回头愣住,眼皮向上一抬,见是一群娃娃,皱着的脸马上笑了,拉住我的手说,燕燕乖,跟爷看雪,去找春天。 娃娃们肚子饿,拥着阿四爷,想吃他口兜里的黑干馍。阿四爷爱娃娃,常把干馍分给娃娃们吃,总说娃娃小要吃饱,身体长得结实,将来才有出息。所以,娃娃们都爱阿四爷,常跟在他身后要吃的,还听他讲鬼神狐怪的故事。 我吸着鼻涕问,阿四爷,春天在哪达? 阿四爷仰头远望说,寒冰要解冻了,雪好年景好,吃白馍砸核桃。看,春天在白杨树梢上! 阿四爷的大手紧紧攥着我的小手,把我的手暖得热乎乎的。他嘴里不停地说着“春天来了”,再叫一声我的名字。我偏头看他脸面发红,眼睛放光,白胡子嘴里哈出热气,像没了心事一样静望着压满雪花的白杨树,浓眉一松放声笑了。 我也学他那样哈哈大笑,觉得雪地里的回声好玩,看到高高的白杨树穿着一身雪衣裳,想到阿四爷的腰杆不就像白杨树一样直嘛!脑子里就想起过去那些可怕的事。 阿四爷只有八个指头的双手被麻绳捆绑着,被一伙人按着头强押着站在大队部的砖台上。那伙人给阿四爷吐唾沫,搜他的身,从他口袋里搜出一支蓝色水笔,摔到地下,拿脚踏碎,接着挥短木棍抽打他。当打骂阿四爷无能丢了金陵时,他硬直起腰却低下头落下几滴泪;当打骂阿四爷反动给青年娃灌输瞎思想,交出金条古董时,他脸上流着血却仰头看天,怒目瞪着像凶狗一样扑向他的人。 那时,阿四婆吓得脸色像纸一样白,跪地合手大哭说,宽恕吧,宽恕吧,阿妹替阿哥赎罪。 围看的大人咋都像哑巴一样不敢出声。 小然叔背捆柴抱妹妹急跑过来,他放下妹妹硬拉住一个凶恶的人喊说,别打阿四爷,有无天理! 见小然叔不怕那伙人,我也来了勇气,从大人腿缝钻出来,跑到他跟前,把他教我的话大声念给人们听,我们要像追(尊)敬老师一样追( 尊)重阿四爷。 一个人啪啪很响地打了小然叔几个耳光,恶狠狠地大叫,不得了啦!年轻人的思想教老东西毒害成啥咧,滚开,给大队干活去。村里的老人赶紧拉走我,我脚踢手扬地叫阿四爷。 大人们和阿四爷划清了界限,不和他来往,怕受牵连。可小然叔领我们偏去阿四爷家,爱听他讲稀奇的故事。上高中的小然叔因为学校搞运动停课了,因为家穷吃不饱饭,没裤子穿,就不念书了,回家抱娃拾柴帮大人挣工分。阿四爷偷偷把藏在炕洞里的书借给小然叔看,夸小然叔有思想是个好靑年。小然叔把书里看到的那些事又讲给我,我听了老问为啥? 阿四爷对我们说,你们长大要做一个有新思想有才德的人。一个民族的人随着社会发展有了新思想,这个民族也就有了进步文明的希望。 阿四爷看着欢跑耍雪的娃娃们,笑眯眯说,燕燕,你听布谷叫春哩! 白杨树的枝梢上真的落着一只布谷鸟,“布谷,布谷”声声叫唤。刷啦一声,布谷鸟扇开翅膀从娃娃们头顶飞过。 我追着布谷鸟,高兴地跳着喊,春天来了。 强强满头大汗领着娃娃们跑来,口里喘着热气说,阿四爷,我找到春天了,能吃上白馍了。 阿四爷四方脸上泛着太阳光,慢慢哈口热气说,爷教你们背诗。 我们跟着阿四爷欢笑的念诗声,还有布谷鸟的叫声,穿越白茫茫的雪地,把春天的消息传告给受饿受冻了很久的人们。
二 春天早早来了。 村里家家都分到了几亩责任田,大人们扛着农具都忙着下地劳动了。小然叔和爸妈吵闹,硬要重上高中。阿四爷把几亩地交给侄子做务,因为阿四爷受过伤的身体不能干重活,左手又没两个指头。听村里人说的,阿四爷年轻时打仗很猛,杀了很多日本鬼子,日本鬼子用刀砍伤了他的身体。所以,阿四爷和阿四婆不能生娃娃了,抱养了一个女儿,长到十五岁,送到县剧团学唱戏。阿四婆在自家大瓦房里开了个小医疗站,给方圆的大人小娃看病,为大肚子妇女拾娃娃。阿四爷就整天在家种花务树,读书看报,写字画画,喝酒念诗,教娃娃们认字。阿四爷家有桃、杏、 梨和苹果树,院里还有一个大花园,他家自然成了我们娃娃玩耍的快乐天地。 清明前后,村里有蜜蜂飞花飘香喜鹊叫,准是阿四爷家果树开花了。阿四爷最爱桃花,桃花开他脸上的笑就多。阿四婆就甜蜜蜜地说,阳光灿烂,桃花灿烂,阿哥阿妹都灿烂。我也爱桃花,桃花一开,阿四爷定要穿身新衣裳,整个人钻进红艳艳的桃树里,让阳光和桃花照着他红红的笑脸,开始背诗,背完了,就放声大笑。我绕满树桃花转圈跑,心急地叫阿四爷,我也要钻进去。他不准,只叫我在外边看,也不准折一朵桃花。桃花是他一个人独有的,谁折一个花,他就打骂谁。光准拾落花,也不准糟塌。他大笑一阵后,脸一皱又大骂,手轻轻捶打自己的胸脯。不知他骂谁呢。随后他手拈桃枝小心地钻出来,圪蹴下把落花拾成小堆,手抖着掬一掌心埋进桃树下的湿土里,眼含泪花跪下说,人有灵魂,花有花魂,花开情思,花谢爱难断。 阿四婆立一旁悄悄陪阿四爷落泪。我不知道他俩为啥哭桃花,光傻着眼看。 我们天天跑到阿四爷家看花,叽里呱啦围坐桃树下,听他讲《聊斋志异》里花精变美女救书生的故事。我们听得迷住了,都不敢出声。我忍不住急性子说,叫桃花现在变个美女,给咱带多多好吃的来。阿四爷伸手在我嘴巴上轻打一下,笑着说,猴女子,老欠吃,桃熟了让你们吃个饱,把爷教的字要记住,都早早念书去。 阿四爷对我们说月月娃是桃花变的。村里小伙春天娶了新媳妇,阿四婆便摘一把桃花放在媳妇的肚脐眼上,花跟媳妇睡一个晚上,桃花粉和汁便流进媳妇的肚子里,过了十个月,就长成桃娃娃。阿四婆洗净手,把桃娃娃从媳妇肚子里掏出来,用红布包住,放进热被窝里暖,桃娃娃就变成人了。 我捂住嘴笑,我自己就是阿四婆用一把桃花变的。听妈妈说,阿四婆拾我的时候是春天,燕子在我家院子里绕圈圈飞叫。阿四婆说燕子报喜哩,这小女子长大猴灵猴灵,像燕子一样南北飞,名字就叫燕燕吧。 阿四婆不管为谁家拾了月月娃,阿四爷就好高兴地走到人家门口,叫把娃抱出来,让他亲眼看看,唤媳妇们抱堆柴点火烧娃,说,村添一口人,国增一克金,火烧财门开,粮食打得多。媳妇们闹嚷说,阿四爷给娃发钱哩。阿四爷喜得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塞进娃娃的小红棉衣里,低头用胡子嘴亲娃娃的嫩脸蛋,说,我乖娃长大像爷一样当个勇敢的军人。我则拽着阿四爷的衣襟看热闹,盼着娃娃快过满月,好跟上他一起吃肉菜。 阿四爷最爱坐在桃树下晒太阳看书。我拾起落下的花瓣,捏出汁学阿四婆搽脸。阿四婆坐在梨树和桃树中间,头发里别几朵桃花,照着镜子哼着歌,捏把花在脸上抹来抹去,说,花汁能美容,我年轻时是扬州美女,用各种鲜花泡水洗脸,所以皮肤嫩水色好看。她不时朝我眯眼一笑,我就爱她甜声细语好看的样子。阿四爷翻白眼说,王婆卖瓜,自吹自夸,半老徐娘了,还娇滴滴的。 阿四婆鼻子一皱嘴一噘,哼一声说,爱美是我的权利,戴花搽粉,美不过你的梅子姑娘。 “啪”,阿四爷把正看的书摔到一边,瞪白眼骂道,闭住 臭嘴,滚出去! 我猛地吓了一跳,愣住听他俩吵嘴。 你不准我买丝巾和头花?看书还想考大学呀。 书里有情趣,做我的夫人是你的福,村里女人谁坐过飞机。 喏,你是偷跑回来的,当年受了伤不是我救,那有今天的好光景。 为了追求光明,粉身碎骨也心干,出去,出去!.阿四爷皱眉摆手不耐烦了,在桃树下转圈圈。 燕燕,帮婆端凳子。阿四婆始终不生气,连声叫我。 每回,阿四婆说起梅子姑娘,阿四爷便大骂阿四婆。若大人说起丢了金陵,阿四爷听见立刻火冒三丈,摔碟子砸碗。这人和事像是阿四爷心头最疼痛的伤疤,不容人轻易提起。 梅子姑娘是谁?我问阿四婆。 阿四婆指头放嘴边嘘一声说,小心阿哥听见,梅子姑娘是 阿哥的老情人。 老情人是啥?我真不知道老情人是啥意思,跟着阿四婆问了几遍。 阿四婆开锁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本本,说是相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张旧照片递给我看。照片里一个高个子男的,穿一身白衣服,戴白手套。一个白净好看女的,卷卷头发,一身蓝色长裙子,白色高跟皮鞋。两人挽着手。我细看了一时,认出这是年轻时的阿四爷和阿四婆。“哇”得惊叫了一声,用手摸着照片想,阿四爷和阿四婆咋这么时髦好看哩! 燕燕,看四婆年轻时好看不?阿四婆喜眯眯问我。 我稀奇地看照片,又定睛看阿四婆。 阿四婆舞手扭细腰,甜声唱起江南歌,那轻柔的动作就像 秦腔戏里的花旦,好看得很! 阿四婆,你穿长裙子是咱村女的里最好看的。我看傻了,乐呵呵地举着照片光会说好看。 这是蓝旗袍,美国进口料子做的。阿哥穿的是当时流行 的西装。阿四婆弯身搂住我,指着相面说。 蓝旗袍? 我影影糊糊想起,阿四婆的这件蓝旗袍和阿四爷的一包书 被扔进火里烧了。那时,阿四婆被罚天天跪地,哭得好伤心。人们还往她身上扔牛粪和鸡蛋皮。 阿哥年轻时是黄埔军校的才子,金陵城的俊哥。想当年阿哥和我新婚燕尔在长江边散步,吃着梅子淋着梅雨,那情景现在想起来多美!阿四婆手搁在胸前,笑盈盈的端看着剪贴在窗格上的梅花。 梅子是人,咋能吃呢?我好奇地问。 阿四婆咯咯笑了,转过身来,揉揉手稳稳表情,拿指头点一下我的额头,眼睛像水一样透明,说,猴女子,金陵城有个好姑娘叫梅子,果梅树上结的梅子,像北方的桃梨是水果,每年六七月份,梅子黄熟时天就下细雨,所以叫‘梅雨’,梅雨季节江南景色很美,很美,江南呀,自古是富饶地,想如今该好多了。阿四婆又想江南了,痴痴地盯着炕墙上阿四爷画的《春江水暖图》。 三 我头发里生虱子,妈妈拉住我洗头,我哭闹着。妈妈气躁了,把我关进家里,让我学纳鞋底抹褙子。我偏不学针线活,害气地摔了鞋底,一脚踢翻了浆糊碗,进厨房摸个蒸馍,开门撒腿就往外跑,不巧却被大伯拉住,便使劲挣脱说,我要念书,跟阿四爷认字,长大当识文家,像阿四婆一样穿旗袍坐飞机。大伯被我的话惹笑了,夸我人小志大。 村外大槐树下立着一个人,绕树慢转。我吃着白蒸馍跑过去看。原来是小然叔,手拿本厚书念着。 叔,你念的啥书? 我大声问 。 字典。 字典里说的啥?念完得是能考上大学。 小然叔笑了,说,别贪耍,咱去请教阿四爷问题。 阿四爷和小然叔讨论问题。我扔掉馍去弄花,听见他俩说唐伯虎,就急地说,我也要吃唐伯虎糖。 阿四爷竟怒了,瞪白眼说,欠吃打嘴,明朝有个诗画家叫唐伯虎,不是吃的糖!燕燕过来,要学小然叔,多念书就能知道古往今来、天南海北的事了。 我手拿花走进阿四爷听他训话。 阿四爷欠身看见花下的半个馍,拧住我的耳朵厉声说,拾起馍,糟蹋粮食缝嘴剁手! 阿四爷发怒的时候,我最害怕,乖乖地拾起沾着脏土的馍,摸着红耳朵说,阿四爷,我听话呢,向小然叔学习。 一天,我掀不开阿四爷家的头门,就连敲带喊。阿四婆开了门,拧身进了房子。我跟进去,见阿四婆眼圈红头发乱,没精神的样子,就问阿四婆咋啦? 阿四婆小声说,燕燕,婆头痛,想睡觉,给婆捶捶背。 我坐上炕给阿四婆捶背,老想阿四婆为啥哭呢?就问,阿四婆,是阿四爷骂你了。 想梅子心痛,发疯病,我能原谅阿哥。阿四婆咳嗽几声,说话有气没力的,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给阿四婆盖好被子,拿手把她的乱发轻轻地扑光,就趴在炕边细看阿四婆。她长长的眼毛上闪着细小的泪光,脸面像白云一样,嘴巴像缩小的月牙儿,涂层薄薄的桃花粉,成了两片桃花瓣,能唱出好听的江南歌。我越看觉得阿四婆睡着的模样越好看,心想,阿四婆的白云脸像从来没有愁和烦,常笑盈盈的像开了一片雪白的梨花,就是一半回生气时也是好看的。不像阿四爷发脾气时像打雷一样,翻白眼,粗声大气骂人,打阿四婆,好吓人哟。 我手支下巴,想象阿四婆年轻时的模样和江南水乡的水稻、荷花、小船…… 阿四婆是江南扬州人,心肠好,喜吃甜食,干净又爱好, 在村里第一个穿裙子,烫头发,不管穿啥衣裳都很合身,叫人看了舒服,阿四婆很会做扬州小吃:豆沙包子,米糕,扬州炒米饭,娃娃们都吃过,她和村里的男女老少说话时总是温言慢语,和和气气,从不伤人,时常给人看完了病,打了针开了药,没钱先欠着,等啥时有了再给,在村里为做最好。所以,大人都叫她“杨贵妃”。阿四婆不太下地劳动,一心经管着医疗站,精心给人看病。阿四婆小阿四爷十二岁,常甜蜜蜜地叫阿四爷“阿哥”。阿四爷动情时叫她“阿妹”。阿四爷在他族门中排行老四,娃娃们便叫他阿四爷。 阿四婆的药房里满是白色的东西,她穿着白大褂像阿四爷 看的书里唱黄梅戏的女演员一样太好看。阿四婆给小娃打针的时侯,先给娃嘴里塞块冰糖,轻唱起江南小调,白软的两手指捏住夹着酒精药棉的小镊子,在娃小屁股蛋上轻轻匀匀的擦抹圆圈儿,酒精便渗成一个小圆,她右手指轻夹针管,大拇指轻按针端,轻轻把针眼推进圆心,圆心像月月娃的小口,静静地咂着针管里的“奶水”。阿四婆像大人说的那样不管干啥事都细心认真,文文气气。小娃含着甜糖听着歌当然就不哭闹了。 我常立在旁边看阿四婆给小娃打针,盯见药柜子上放着冰 糖袋,想多吃块冰糖。一天,就唆弄强强和平平,趁阿四婆不留神的时候,偷走了冰糖袋,跑到村外大槐树下分着吃。第二回又抱走了一包点心。反正阿四婆给人拾娃挣回的好吃的,多半都让我们偷吃了。阿四婆从来不骂我们,也不生气,还是笑盈盈地叫我们到她家玩。 没人看病的时候,阿四婆闲了,给我梳满头小辫,再别上她的头花,说我长大是个美女。她老爱说扬州和秦淮河的事,我听不懂,却能记住,知道扬州有才子八怪,还有一个英雄叫史可法,《桃花扇》里有一个奇女子叫李香君。 有时候,阿四爷常给我讲古代的事,说那是历史。我问历史是啥?阿四爷说不准问,打嘴,光听!有时给我吃好吃的:油炸馍、甘蔗、花生。有时却平白无故打骂阿四婆,真是个怪人。 一天, 我跑进阿四爷家后院,看见阿四爷握锨正在桃树下铲土。 阿四爷,你铲土干啥?我抱住阿四爷后腰问。 浇水,上肥料,桃大杏甜。阿四爷大声说。 阿四爷举起锨绕树细心拍土,右脚踏碎土块,左脚抹平。我跟在阿四爷后头跳着踏碎土块,问道,我爸爸给麦地里上的是尿素,你给桃树上的是啥肥料? 阿四爷不说话,低头拿脚把土踏成碎末。 我瞅见墙边凳子上罩块红布,盖着和妈妈梳头匣子一样大的一个东西,就觉得奇怪,爸爸用完的尿素袋子是白色的,上边写着字,可红布盖的不像是肥料,现在桃叶茂了,不是浇水上肥的时候呀。 我想阿四爷铲土干啥? 他为啥老守着桃树? 阿四爷直起腰,手搭眼望太阳,脑门上出了汗,嘴巴张了两下,像要说啥话又住口了。接着,小步走进红布,像抱月月娃似的,把那个东西轻轻地慢慢地抱进怀里,面墙弯腰头紧挨红布,自个说着我听不清弄不明的话。 阿四爷像忘了我在他跟前,像大人说的一样有时神经不正常,又犯瓜病了。我这样想。 阿四爷猛直起腰,像抱个宝贝,转身边向房子走边高兴地说,天保佑,东西好着哩! 我跑在前边给他掀开房门。阿四爷猛吃一惊,慌忙站住,脸一沉,瞪白眼厉声骂,猴女子,回去,不许给人说,看爷不打断你的腿! 看阿四爷模样凶,我吓坏了,拔腿就跑,一口气跑进村外黄花正开的油菜地里,坐在蜜蜂飞闹的一片黄花下,摸着两条发酸的腿喘气,望着小渠那边大片绿旺旺的麦地,发愣。
四 端午到了,我想吃阿四婆做的米糕,就叫上平平和强强跑进阿四婆的厨房。阿四婆把米糕切成小块分给我们吃,吃完米糕,阿四婆把三个红香包挂到我三个脖子上,就被人叫去拾娃娃了。 强强举竹竿耍孙悟空。我和平平拿着阿四婆用完的雪花膏盒子装花叶玩。阿四爷坐在竹椅上喝酒写日记。 燕燕,平平,到爷这儿来。阿四爷连声叫我们。 我们跑过去围坐在他跟前。阿四爷的模样今天看起来很高 兴,白胡须刮得净生生的,白发光光的向后梳着,穿件灰灰长衫子,一条绿裤子,一双绿色球鞋,两手扶着竹椅把,右腿搭在左腿上,像过年画上的老寿星。反正他高兴了,就给我们多多好吃的,我就盼他天天高兴。 阿四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冰糖分给我们吃。我们噙着甜糖当然听他的话了。阿四爷身体稍向后一靠,两手托住脑后说,爷教你们背诗。 梅妹住在梅花溪 身穿花衣花围裙 脚穿花鞋花上走 手拿花扇扇花人 花上加花爱坏人 阿四爷花呀花多的念了几遍叫我们记住。 梅妹是谁吗?我心急地问。 阿四爷笑脸泛红,站起伸手折下一股桃枝,手摸着桃叶,坐下轻咳两声,说,听爷给你们讲江南梅花的故事。 我们最爱听阿四爷讲江南的好故事,知道江南有荷花和鱼塘,娃娃们划着小船采莲,农民种水稻。可北方没有水上乐趣,就催他赶紧讲。 阿四爷怀抱桃枝,喜得开始讲起来,金陵城外有座梅花山,一条小溪绕山流过,溪边有个小村,村里一户人家有个好姑娘叫梅子。 我在南京——不——金陵驻军时,爱长江边的自然风光。一天午后,穿上便服去城外散步,很巧进了一片梅园,正值梅花怒放,满园生香,游人不断。我手抚梅枝,赏梅咏叹。 一幕景象映入眼帘。红梅枝下,一个姑娘唱着动听的江南小调,拾着落花,放进身旁一个竹篓里。看她满面春风地微笑着,和梅花一样带给人美的享受。我很惊讶,别人都在赏花,只有她拾花入篓,为啥? 我止步观赏梅花,同时也在欣赏她。 姑娘拾满一竹篓梅花,背起想走,转身发现我正看她,猛愣住没了笑容,快步 绕梅树走上小径。我跟在后边想知道她去哪儿? 她竟觉察到了,忽然停住侧身问,阿哥跟我干啥?声音甜甜的,我只顾看她,没太注意她说啥,顺口答道,我看梅花,你拾花干啥?吃呗!她有点生气地说,匆匆转过草坪不见了。 于是,我徘徊梅园沉思,自己身为军人跟在一个拾花姑娘后头,真羞,但又不甘心,想弄清楚她拾花干啥? 我爱听花精变美女的故事,急地说,梅子姑娘是梅花变的,她背花能变美女救书生。 一朵白云低低的像浮在桃树上。阿四爷脸色通红望着白云,对我们讲故事的同时,也像对蓝天白云说心里话似的,还像对他的老朋友——桃树,吐露真情。 第二天黄昏时分,我想着那个梅花姑娘,难耐寂寞,戴上礼帽,匆匆去梅园。梅园幽静,少了游人,清风吹来,花朵飘落。我绕梅左顾右盼,急于想见到梅花姑娘的身影,透过梅枝看见一个倒下的竹篓,便灵机一动,趋步向前扶起竹篓,捡拾散乱的花瓣,捧近面前呼吸梅香。当我转身往竹篓放花时,只见迎面繁花红枝下,一个怀抱红梅的姑娘正对着我微笑,夕照下,红绫袄水罗裙装扮的身影千娇百媚。而我却两眼发痴呆立着,任手中花儿飘落。她甜笑着轻步走近我,叫了一声阿哥好。我虽身为军人,胸怀壮志,但面对可爱的梅花姑娘,多少有点害羞和心神不定,心情热乎又紧张,傻了一阵神,随慢慢缓过神放下梅花,手抚帽沿,操一口浓重的秦腔调说,我帮你拾花,好吗?她扬起眉毛轻摇头,手弄花枝用试探的口气问,阿哥是北方人?我家在陕西!我就爱她纯朴的美,一时来了勇气怕她听不清,锐声补充道,我老家在陕西关中渭河边,姜子牙在那里钓过鱼,秦始皇在那里建过都。说完羞红了脸,搓着手失魂地看着她。她闪动水灵的眼睛,仔细打量我,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咯咯笑起来,递给我几枝梅花,深情地说,阿哥,送给你,喜欢吗?我紧抱梅枝,见她诚恳又热情,也没了顾忌,就大胆表露爱慕之情,说,我爱梅花,梅园景致好,人心情好。她很爽快举梅枝向东一指,说,叫我梅子,那头溪边是我家。突然,金陵城军部里响起集合的号声。我吃了一惊,不及谢别,抱着梅枝急匆匆奔向城去。 我们被香包的香药熏醉了,被阿四爷的梅花故事迷住了,静静坐着不敢出声,怕打乱了阿四爷的思想。 阿四爷的脚挪动一下,手摘下一片桃叶挼着,笑眯眯说,回城后,我喜爱地把梅花插进水瓶里,安放在床前,天天看着梅花心情冲动,心里暖和的,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所以每晚定要抱着梅花才能睡着,梦中全是梅子姑娘美丽的影子,想见她又羞见她。绵绵情思折磨得我日夜坐卧不安。 盼来礼拜天阳光好。我换上平常服溜出城,奔向梅园,没见到梅子,心思重,就靠梅垂头顿足。身旁风吹花落,我惋惜怜爱,捡拾花瓣,隐约听见风送歌声入耳来,便侧身静听,水声和歌声从梅园东北方向传来,就急匆匆沿小径追寻去。 小溪边有一座竹楼,造型别致。歌声时高时低,是首情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