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忽的爷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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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545 | 回复1 | 2015-11-7 17:48: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飘忽的爷爷
                                
1、我常常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贪恋着梦中那丰富着的,闪着哲理灵光的画面,我担心着我的忽然醒来,担心着梦中被梦见的人忽然醒来,在不得不醒来的晨曦里,安详和踏实从沉潜的疲惫里穿越着扶摇而出,那梦里出现过的,从前的、现在的、未来的,全都流淌在意识深处的虚隙里,汲汲然弥合成梦后的一片空白;也许是我阅读的经验,也许是我成长的经历,搅动在儿时梦里有关我爷爷的那些个物事和景象,不但反复在梦里而且出现于白昼里稍有停歇的脑中。
爷爷的样子与放在神龛里他的画像大相径庭:高高的个子,身形儒雅,额头饱满,脑后拖着一根霜染似的少年白的辫子,强烈的骨感表现在颧骨、鼻子、下巴甚至耳轮上,棱角分明的脸颊上方,一双鹰似的眼睛透出洞穿一切的明亮。总之我爷爷是个豪爽大气的男人,那画像用粗糙的线条把我爷爷最显个性和魅力的地方都毫无节制和不成比例的进行了夸大,使我爷爷变成了一个苦难平庸毫无生命力的一个人了。曾经在那个讲究“阶级斗争”,“造反有理”的年代里,我奶奶倔强地一直把我爷爷的画像挂在神龛里。有人曾就我爷爷的画像对我家出过很多难题,他们说这画像不是我爷爷的画像,是特务杨道明先生的画像,说我们是对反动派感恩戴德和呐喊招魂。在那个时代,这样的举动一律会冠以封建迷信甚至是反革命行为,但我奶奶不为所惧。我爷爷仗义耿直、大明大义与我奶奶的大度从容有知识有主见互为衬映,在我们大巴岔深厚的底蕴里增添了丰富的话题。
我爷爷是我们这百里十乡有名的铁匠。大巴岔,御歇口,津市得胜街甚至荆都城的一切铁器,什么犁耙冲头,门环锁扣,篾刀斧头,船钉铁锚,铁栅子门,楼梯扶手以及后来闹革命的大刀长毛无一不烙上我们姜氏铁器铺标记。我们大巴岔能上民国的地方志多半都得益于我爷爷的铁匠手艺。我爷爷一生信奉“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他虽没有万贯家财,却在他二十郎当岁时能使我们姜家衣食无忧;但在动荡和苦难的年代,军阀们相互割据,帮会在各个角落蔓延,精英们在纲领下纠合各种力量形成组织和团体,固守的正在被打破,传承的失去了根脉,一种重新的选择激荡着社会各个层面,爷爷裹挟进去了,铁匠的家业没有了,后来他不得不改行做起了在江中贩运窑货的行当,最后被浩淼的江水吞噬了他的卿卿生命。
我从未见过我爷爷,荆都城里有关我奶奶和爷爷的事,是在我长至成年之前,我在地方志的记叙里、坟地里的残碑上以及人们闲聊打趣时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的。那时人们羡慕某人有福气时,会说“象姜铁匠一样”,但说到某人触了霉头,也会说“象姜铁匠一样”。 当初我奶奶满口京片子,所以大巴岔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我奶奶是外乡人,但我猜想知道她是驻防旗兵司令家小姐的人不多。那时候奶奶绝口不提过去的事,哪怕是只言片语,再后来她的京片子毫无残留,满口土话时,她已是风烛残年的耄耋老者,她的头总是如风中枯叶那般抖索不停,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了,恐怕就更没有人想到她与巴将军的渊源了,因此爷爷的故事单薄得只剩下了线索,只好任凭想象了。
我们把时光倒回到我爷爷最具生命力的年代,也就是皇朝结束前后的那些个年份里,那时的中国,社会矛盾日益突出,内忧外患。当时维新论者认为效法他国维新立宪,可以平息社会矛盾,走上自强之路,暴力革命只会引起长期混乱,招致瓜分的亡国之祸;革命论者则认为保皇变法,无异痴人说梦,如不从根本上推翻皇朝政府,中国无法得救。这两种观念的传播和议论,把朝野上下弄得沸沸扬扬,惊慌失措。宫廷后党的恶毒阴谋使得因变法维新的皇帝被幽禁而死,维新派失去了维新立宪的依靠。匆忙间一边以三岁稚龄的幼童登基以续皇脉,一边由人摄政,预备立宪革新,这种两边讨好的行为,遮掩不住深刻的矛盾,而成了虚伪的粉饰,实则亲贵权势反而更加增强了。皇朝先是以铁路作抵押大借外债,使已缴铁路股款的人民权利为之丧失,且有路亡国亡之痛,终于激起了川湘鄂粤等省的保路风潮。社会各界,特别是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们也就在这种演变中,日益倾向于革命论者的想法,各种民团,帮会等组织都纷纷接受革命观念,打出革命旗子,成立革命军起事。
荆都城地处荆楚大地的江汉平原,相对当时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十分偏远,但是荆都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马关条约又把地处长江之滨的荆都划为国内四大对外开放商埠之一,所以我们荆都人饿死也不缺时尚和潮流,各种信息纷至沓来,充斥着荆都;皇朝老臣们诗酒往还的声音,改革立新的潮流人物以文会友的讯息,几乎都可以前前后后交错而至;荆都的革命气息在最精英的知识分子阶层和最草根的民团组织中最先弥散开来,那时无论有组织有纲领的团体,还是趁火打劫的游闲混混都以谈论反皇朝为时尚,人们把对旗人不恭的行为一律都称为革命壮举;我的外曾祖父巴尔图将军大肆捕杀革命党人,把荆都城弄得血雨腥风,但革命的身形步态却仍然如影随形,革命的气息声浪从天空里,从土壤中漫溢扩散。巴将军不得不借助帮会大佬和教会的力量与革命势力斡旋调停,以期摸清革命动向,扼制事态的发展,却不想有奸党密报朝廷,怀疑巴将军勾结革命,其实他是个坚定的朝廷旧臣;在朝廷派小巴尔图将军追杀他时也从没抱怨过朝廷,他对皇朝的忠诚,使他亲手杀死了他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小巴尔图将军;他对革命的一切举动视为洪水猛兽,对革命的一切信息封存屏蔽,凡看到杂志书刊上改革人物的相片必当着众人抠去他的双目而后快;他听到剿灭革命党的消息便眉飞色舞,祈求天地以保朝廷无恙。
在此等情形下,爷爷的铁器铺无形中成为民团和革命军各方信息的集散地,成为了他们的地下交通联络站。其实爷爷不是民团的人,也不是革命党,他是个手艺人,自从他加入强学会后,他开始眷恋着这些是是非非的时尚和潮流,在他卷进去并且也成了一个角儿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不过仅仅是个铁匠罢了。也许革命成败与他无关,但他喜欢新奇的事情,他想打探外面的世界,所以他一直觉得这个他不太明白的革命唤醒了他体内蛰伏已久的青春激情,他觉得革命的节拍与他生命的律动很是合拍,祖宗们关于安贫乐道的条陈遗训与风起云涌的社会现实时时纠结充塞了他缥缈而憧憬的内心。
在懵懵懂懂中,爷爷终于被当着乱党抓进监狱,成了等待坐实罪名的罪犯,在战事吃紧的时候,因为铁匠的手艺又被强征到了巴尔图将军府,成了一名临时征召人员,和花匠、厨师、门卫、账房、丫环、老妈子一样属于内院总管调遣,不同的是爷爷由兵丁强制看管。爷爷的主要工作是为旗兵战马打制蹄掌,为他们各式土枪土炮修配环扣、枪托炮架之类。就在爷爷绞尽脑汁苦苦地想着走出将军府良策的时候,机会不期而至。
2、汹涌而至的时代浪潮和毫无谦抑退让的森森家规对青春年少的巴将军府的幼兰千金也就是我奶奶,形成了巨大的精神涡流,以至她患上了失眠症,巴将军在请了许多郎中医治无果,又以“用巫蛊之术谋害小姐”的罪名冤杀了两个下人之后,幼兰小姐的病还是没有丝毫好转,仍就日夜不眠。
看管我爷爷,有时也给我爷爷打下手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瘦高个诨名为猴子的汉旗老兵。他窄削的脸上有一双瞳孔似乎即将散去的大眼;在他不开口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就是具站着的死尸,在他不拉风箱或是不掌钳的时候,他会随处而眠,脑袋耷拉在他的裆部,哈喇子顺着档口线一样穿过胯部滴在地上。他身上唯一能让我爷爷忍受的是,只要夸奖他,顺从他或是满足他,他就会放下他作为旗人或是兵的尊严,他会和你无话不讲,甚至会记得他是我爷爷的下手,在手艺上他还是要听从爷爷的吩咐和指挥的。
那天因要赶制一个大件,需要猴子为爷爷掌锤。爷爷一手用长铁钳夹着烧红的铁坯,一手握着短柄锤;他站着硬朗的丁字步,只有在他下锤的时候,他的肩颈才有略微的动弹,臂膀随着起落的铁锤矫健地翻飞,像指挥着一部激昂的交响曲。猴子随着我爷爷的锤点,也是一锤补一锤。猴子累得直要趴下,爷爷却气定神闲。猴子喘着粗气说:“我算是体会了什么叫趁热打铁的意思了。”
爷爷把锻打好的坯件,投入铁皮水桶,水桶里即刻翻冒出串串气泡,一阵热浪扑面而来。爷爷说:“现如今朝廷和乱党好像这个铁桶之内,水火不容,鼓捣动荡,气象万千,再冷的水也会被这热的铁搅热,再硬的铁也是用水淬火才能成型呢。”
猴子掏出铜嘴烟枪满满地吸上一口,在空中挥着烟枪像挥着他的火枪一样,他此时已不是我爷爷的下手而是回复到监视控制我爷爷的看管了。猴子愤愤地说:“我看你话里有话,有些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难怪把你当乱党抓来。你们这些人实在不知道安分守己,千年古法是你们说变就能变的吗?现在将军府四下里紧张慌乱,巴将军把我们当兵的也搞得疲劳不堪,连幼兰小姐也被弄得旧疾复发了。你们这些革命党不过是群拿着大刀长矛镰刀锄头的土匪流寇,你们的行为不是什么趁热打铁而是趁火打劫!你们闹了好几次最后还不都是鸟兽散。我看你早就应该拉出去杀头了,巴将军连他兄弟都不手下留情,未必你比小巴尔图将军还有份量不成?可能是巴将军看中了你打铁的手艺暂且留你一用,不过每次开战之前都要有一颗祭旗的人头,小子你要当心哟。”   
猴子使过大锤后气力尽失,加上对我爷爷愤愤不平地指责,有些气喘吁吁,体内火气的上升,使他两个眼角堆满了白兮兮的眼屎,话多了,嘴角也冒出白的泡沫,一股隔夜的大蒜味从胃里翻出来,在火炉热浪的蒸腾里,变成了臭臭的臊味。我爷爷对要拿他祭旗的话和大蒜的气味一点也没上心,他打断猴子的话,问道:“幼兰小姐怎么旧病复发了?”
猴子吸着烟,半天不理会我爷爷。似乎他压根儿没把爷爷放在眼里,也似乎在吊着爷爷的胃口。他吸着烟,待烟从嘴角冒出,才要紧不忙地说:“好多的事情,你是不晓得,其实幼兰小姐不是巴尔图将军亲生的。”
我爷爷就作了小学生状,不再插言,静静地等着猴子往下的话。猴子半天不响,过足了烟瘾后,似讲不讲地这才开口。他说:“大巴尔图将军杀了小巴尔图将军后,收留了出洋归来的亲侄女,也就是小巴尔图将军的遗孤幼兰小姐。幼兰小姐小时候只对吃羊肉长大的女人的乳头感兴趣,小巴尔图将军驻防武昌,妻子因南北水土不服加上难产,过早殒命,武昌城里又没有一个正宗的草原女人,幼兰小姐不哭不闹不吃不喝,就只是死命地抱着光滑的枕巾吸吮不肯放手,以至于在她成年后,只要在无意识状态下,她都会下意识地抓起身边的枕巾之类的丝织物吸吮,才能使她安眠。你看幼兰小姐的院落里每天都有枕巾晾晒,可想现在是痼疾重返了”。爷爷跳起来透过高高的院墙墙头的砖垛间隙望去,在闺阁小院里的晾晒物里,果然出现了蚕丝缎面的翠绿枕巾。
爷爷所在的马号和杂物库房与幼兰小姐的闺房之间隔着一处花园,幼兰小姐和随身丫环小凤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常常来到这个花园里赏花游玩,她们嬉笑着从门缝里打量过爷爷这个革命党,也欣赏过铁匠革命党的铁匠手艺;爷爷听到过隔壁院落里的小姐丫环们对他的品头论足,也见过门缝里飘忽一闪的幼兰小姐的双眸,但小姐旧病复发时是如何的状态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现在猴子的话使我爷爷猛然觉得幼兰小姐一定是他命里注定必须逾越的一道坎。
那天巴尔图将军率众对全城进行防火烛和盗贼的例行检查后,也对自己的府内进行了巡查。当他在马号里看到我爷爷挥着铁锤的从容姿态以及从坎肩里露出的健朗背廓后,他想现如今草原汉子的雄健也不过如此了。巴将军擦身走过去几步,忽然回头高声向猴子问道:“这就是那个姜铁匠吗?”
在猴子还在浑身筛糠的时候,我爷爷很开门见山地对巴尔图将军说:“在下正是。”巴将军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爷爷望着兵丁簇拥的巴将军的背影大声说:“官如大厦,民犹处于水火;大厦将倾,水火无情,不知将军是救官还是救民?”巴将军停下脚步,爷爷又说:“现在幼兰小姐旧疾复发,倒可成为将军当下最急的一救,听说将军至今无计可施,小可倒有一法可治,不知巴将军意欲如何?”巴将军背对着我爷爷,僵着身子,心里想,这小子如此斗胆,哪里是个铁匠,分明是个猖獗的革命党!猴子紧张地拿眼瞪着我爷爷,心里一阵哆嗦,铁匠呀铁匠,敢和将军如此讲话,果然是个祭旗的材料。
我爷爷一边敲打着红红的锻坯,一边兀自往下说:“治国如烹小鲜,救民如治杂疾。幼兰小姐闺阁内,每道门的枢纽都已附上了革命军的魔咒,只要门一开关,魔力就会夹在吱呀声里,穿透小姐的神经而使小姐失眠,或许我就是解魔之人。”
也许是我爷爷一心想寻找和巴将军接茬的机会;也许是奶奶看他钉马掌时的回眸一笑使他时时不能忘怀,他永远记得这个含笑的回眸和盈盈秋波里所蕴含的意味深长;这一切似乎是冥冥之中的玄机,虽然他的灵然一动既是莽撞也是坦然,但他还是被自己的嚣张狂妄和以及荒诞可笑的话吓懵了。
巴将军容颜憔悴,谨言慎行,唯恐革命军破了荆都城,而祸及皇朝。他的脸上从未有片刻开朗,此时他回转身来,强作一笑地对我爷爷说:“你这小子只怕是为保你这条小命在拼死一搏下赌注吧。为什么临死还要对幼兰下咒语?我只听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你小子寻开心,我就以五日为限,把你的命暂寄给幼兰,到时你会死得好看的。只要革命军破城的炮声一响,我就要拿你祭旗迎战。”
爷爷用叮叮当当的敲打掩盖着内心的慌乱,他的心里实在没有数,他只懂得铁艺,解咒之语不过是一时的妄言。
是讳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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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北桔 | 2015-11-10 20:48:12 | 显示全部楼层
寒秋 发表于 2015-11-10 19:59
老师好!
飘忽的爷爷一   已被推至西部文学微博

谢谢推荐。问候寒秋老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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