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桔小说】断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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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556 | 回复7 | 2015-11-8 10:58: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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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父死的时候,日本人已走了三十年了,但伯父是日本人害死的。

我小时候问我爹,伯父怎么没有左耳?我爹哄着我说,伯父与人赌酒,输了!被人割下做了下酒菜。我想,割下耳朵会流血,会很痛,人耳下酒比木耳、银耳、猪耳之类令人恶心。人吃人是个比喻,真要吃人,谁吃得下?  

有一次,我在我爹妈的床脚下捉迷藏,拖出一根粗重的铁链来玩耍,我爹看见了,即刻粗声说,放回原处去!我被我爹吼得满是委屈,整个一天,我都不理睬我爹。睡觉时,我坐在我妈温柔的两腿之间想着心事。爹也许是想讨好我妈,爹从床另一头挪过身来与妈并坐一排。爹知道我还在生气,就抚着我的头,想逗我开心,他嬉皮笑脸地说,那铁链就是拴住你伯父,好割耳朵的呀。我仍不理他,就溜到一边躺下,好一会儿都没睡着。

爹和妈就做爹和妈的事,事毕,爹问妈,那刀呢?妈说,绑在床腿上呢。第二天,我躲到床底下,浑身碰满了蜘蛛网,就在靠墙角的床腿上找到那把刀,不是刀,是宝剑,漆黑的刀鞘,拔出剑来,上面有七颗黄铜铸的圆点。这剑是砍不断一根筷子了,钝得像木头削成的一般。我不敢问爹,也不想问爹,问了,爹会说,这刀就是割你伯父耳朵的刀呀。

从此后,我找遍满屋子的所有角落,铁链和宝剑再也寻不到了。

    伯父年轻时不知是逃荒的饥民还是溃散的士兵,反正流落到了我们这儿。那时我爷爷被日本人抓去修飞机场,被轧跑道的石碾子轧死了,我爹我叔尚小,耕田耙地的活儿,我奶奶一个妇道人家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我奶奶有意用我姑姑的青春换得伯父这个劳力,就让伯父穿着木履挑着三百斤的一担谷子在我家屋前屋后走了几圈,就这样,伯父就成了我家的姑爷了;入赘的姑爷随妻更姓后,我们就按习俗叫了伯父。

    从我长记性起,伯父那清癯有力,精干利索的印象就烙进我的脑海。他的双眼里常有两道血丝,黝黑的脸颊上扯出道道细绳般的皱纹。他特喜欢我,憩息时,便和我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姑姑常嗔他不正经。若喝些酒,伯父就讲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叽哩呱啦。我最怕他喝多了酒。喝多酒,他就神情肃然,两眼泪花地仰望天空,嘴里嗫嚅不休。

    我问我爹,伯父是哪里人说的是什么话,爹即刻庄重了脸说,伯父是木匠。手艺人都有手艺人的行话。若东家对人悭怄,手艺人间就用黑话商讨对付东家的办法,使些刻薄法事。譬如上梁时放鬼符,一起风就嗄吱嗄吱乱响,做锅盖插个楔子,一做饭就要拉屎拉尿。我知道我爹哄我,我说,像日本话。爹说,伯父怎么会日本话呢,莫乱说话!过了一会,爹又说,伯父被日本人抓去修过飞机场,很多人都会点日本话的。

    伯父死的时候,我爹我叔都悲声痛哭,哪有男人哭丧的呢?伯父从没有回过老家,伯父说老家的人都死了;老家没有人哭,我们就多出些人哭,哭述伯父的生平遭遇,勤劳善良。

    伯父死前吐了一大盆鲜血,我从我爹的哭述中知道,日本人修飞机场时,要抓我爹我叔我伯父去,伯父说,他们还小。伯父就逼着我爹我叔去读私学,他就一人抵三去替日本人拉大石碾子。那时没有盐吃,从厕所里刮下来的硝盐吃得人浑身浮肿,伯父拉完石碾又去给日本人的马刷马蹄子。那些马又高又大,踢死过几个刷马蹄子的人,伯父不怕,因为刷了马蹄子才能领到细盐,伯父一人抵三,当然就领三份。一天累下来,还要到田里忙一阵,伯父就是因劳累种下病根的。

我略长大些了,听的日本人的事就多了。那时修飞机场,抓去的人是不准中午回家吃饭的。家里就派小孩或老人送饭送水,小媳妇去送,就要在脸上抹上灶灰,在大石碾子背后矮住身子,待男人吃完,便从枯水沟里回去。一次匆忙,我姑忘了抹灶灰,日本人便过来搭讪戏谑,花姑娘,花姑娘。先是诞脸泼皮,见伯父只顾吃饭,放了胆,就要动手动脚。我姑害怕就直往伯父胯下钻。日本人就要非礼,伯父立起身,打个嗝,拖过石碾上的铁链就把那个日本人勒了个两眼翻白。伯父对准石碾一脚蹬去,就把那个日本人轧成了一张皮。姑吓得瘫成一团,屎尿了一裤子。伯父抢过一把铁锹就把那张皮埋了,又用石碾子碾了层新土。

这里是后方的纵深区,派来修机场的日本兵并不多。伯父对姑说,回吧。没事儿一般。

    纸包不住火。两天后日本人把全村人集中在一个场院里,刀枪对着我姑我爹我叔和我奶奶,逼问我伯父去处。我叔年纪轻些,虽然吓尿了裤子,但还是没有说。日本人拉过我姑要行非礼时,我奶奶一把推开日本人,刷地扯开胸襟,露出两个白面口袋似的乳房,对日本人喊,猪!要日,日你老娘来!日本人无奈,正要下令对我家开枪射击,伯父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奶奶急白了脸,对伯父喊,狗日的,老娘打发你再讨活路,你却枉费我的心机。随后就搂着我伯父,我儿呀我儿呀地哭得死去活来。

日本人放了村中众人,伯父被五花大绑走了。以后的情节就无人讲得来了,连我姑我爹我叔我奶奶都不知晓。反正伯父活下来了。村里人只说这日本人怪怪的,蛮子的野脾气谁摸得着呢。你说这日本人就特喜欢小孩,早上接到军营给糖块吃,晚上还给你送回家呢。有的说,不惹他个龟儿子的,他还像个人。有的说他们不是日本人,是抓来的朝鲜人和蒙古人。不管怎样,这杀人偿命于此还是讲不通。伯父出来后笑咧咧地说,倭人膜拜左耳,视若神明,若自断左耳可免死罪。大家看时,伯父果无了左耳,村中皆愚人,信以为真,至今都以此说而圆伯父不死之谜。

前些年我有一大学同学到日本留学,我托他打听断耳之说,同学回信说,尽觅日本习俗礼仪宗教迷信,断耳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伯父断耳之谜之奇,像那根铁链从小拴我至今。我问父亲,此时父亲已两鬓花白,双目浑浊,头如风中枯叶般的颤动;父亲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寻那宝剑和铁链,我妈说当荒货卖了。我姑早已谢世,我问姑的现今已六十多岁的儿子村上,伯父的老家在哪里?村上埋头吃饭,最后有些恼地回答,在日本!

我惊得目瞪口呆,村上又淡淡地问,你信?语气里满是不屑和倦怠,在村上眼里,伯父的老家显得毫无意义。若再问断耳情节,村上也懒得回答。再说伯父去世前,时局一向不稳,自己的底儿讲人听了怕给家人招来祸端。

    去年日中友好访问团的一位叫酒井的先生绕道托人打听一把宝剑的事,照片上那把剑的模样与我看过的一样,当时村人无一识得,我爹我妈怕世事反复祸及子孙也矢口不识,待我知道信儿,从外地赶回来,酒井已走一月有余了。我费了许多神,才找外事办打听了酒井先生的日本住址,写信去问剑的事由,酒井先生复函说,当年日本的某士官学校毕业生中有一批中国留学生,他们集资铸造了三十六把七星宝剑送与日本同学作毕业留念,说日后见剑如见人,即使罪恶滔天,也要见剑留情,据说战争期间,曾有一剑于此露面,故此顺便打听云云。

    信中说得并不详细,颠三倒四,罗哩罗嗦,看来酒井先生已是龙钟老态,记忆依稀了。至此断耳之说已略显轮廊,伯父被圈入中国留学生和日本同学一族之中,伯父或许遭日中双方追杀才逃入后方隐姓埋名的,但他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大概永远是个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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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山 | 2015-11-8 19:48:47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有味道的小说。这是短篇了,不是微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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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山 | 2015-11-8 19:49:37 | 显示全部楼层
亮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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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沙个人认证 | 2015-11-8 20:18: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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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儿 | 2015-11-9 00:46:59 | 显示全部楼层
此篇佳作已被《西部文学》官方微信公众平台(西部文学微杂志)第471期采编.手机扫一扫分享您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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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北桔 | 2015-11-9 10:34:55 | 显示全部楼层
刘雪儿 发表于 2015-11-9 00:46
此篇佳作已被《西部文学》官方微信公众平台(西部文学微杂志)第471期采编.手机扫一扫分享您的作品。

谢谢版主赏识。我是新手,刚刚尝试网络写作。其他几篇还望您拨冗一瞥,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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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北桔 | 2015-11-9 14:29:3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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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北桔 | 2015-11-9 14:30:2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妖怪山的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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