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穆丽德尔 于 2014-10-9 00:53 编辑
“阿帕,草原的那边是什么呢?” “草原的那边是山啊。” “山的那边是什么呢?” “是比我们草原还要大的戈壁。” “戈壁的那边呢?” “那里呀,是人间。” 羊儿,你别走远 白云飘累了,落到地上化成了羊儿,草原上的羊儿真好看,它们的皮毛那么软那么暖,如同投进了母亲的怀抱,草原上的羊儿永远长不大,像小孩子一样声声呼唤着妈妈,草原的羊儿,是牧民的根,从头到脚都是牧民活下去的宝。 哈萨克族牧民正在转场,迁徙的大军浩浩荡荡地走在阿尔泰山里。 骆驼背着牧家人整个夏天的吃穿用度,杂物高高耸立起来像一座小山,在小“山”间藏着一只大竹筐,筐里坐着五岁的阿米娜和一只新生的小羊羔。阳光热烈地晒在大地上,骆驼跟在牛羊、马群的后面走地极慢。旅途那么长,阿米娜睡着了,睡得很香甜,她的口水滴在了羊羔洁白的皮毛上,羊羔有点不舒服,拧拧身子,换了一个姿势,阿米娜迷迷糊糊吱溜一吸,口水缩回了口腔里。 阿米娜的美梦还没有结束,转场的队伍已经到了夏牧场,旅途的辛苦一扫而光,牲畜们投进水与草的怀抱,骆驼卸了重担,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向河边。阿米娜被大人抱下来,她追着洁白的羊羔奔跑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小人儿与小羊不知疲倦地奔跑,只有被踩踏的大地知道,人与羊那不易察觉的神秘的生长。 今年西天草原上来了客人,客人们带来了外面的气息,带来了新鲜玩意,客人们从早到晚举着长筒的相机拍摄,他们见到蓝天拍蓝天,见到牛羊拍牛羊,见到毡房子拍毡房子,他们还看见了奔跑的阿米娜和小羊羔,纷纷集中镜头对准这一对小羊小人儿。阿米娜不跑了,当相机对准她的时候,她就不跑了。阿米娜停下来,羊羔也停下来,她们悄悄地打量着这些陌生的人们。那些陌生的人大概也累了,坐在山坡上吃吃喝喝。他们的背包像有魔法,总能变出好多好多花花绿绿的好吃的东西。客人们叫阿米娜一起吃,阿米娜是个腼腆的小姑娘,她抱起羊羔往后退。当客人们走了,离开草原了,阿米娜的胆子才大起来,她跑到客人们呆过的地方,看着满地红红绿绿的瓶子和纸袋像开花一样。阿米娜捡起地上的塑料瓶,悄悄用舌头舔舔瓶口,甜丝丝的。小羊羔学着小主人也不停地用舌头舔啊舔、啃啊啃,滋味儿真是特殊。 阿米娜半夜里忽然惊醒过来,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梦见她的小羊羔跑到山的那一边去了,她怎么追也追不上了。阿米娜的哭声惊动了爸爸和妈妈,妈妈把阿米娜抱在怀里安慰着,阿米娜挣脱妈妈的怀抱,光着脚丫跑向羊群。在羊群的最深处,小羊羔伸直了四条腿躺在自己的羊妈妈身边,它的嘴角挂着一块花花纸,它的肚子那么圆,那么大!阿米娜破涕笑了,小羊羔没有跑到山的那边去,明天她们可以继续一起玩了。阿米娜的爸爸妈妈来找阿米娜,爸爸跳进羊栏,抱起阿米娜递给妈妈,妈妈把阿米娜抱进了毡房子,爸爸却转回头,把小羊羔从地上拎了起来,小羊羔像一件生硬的雕塑,四条腿直直的,肚子鼓鼓的,它不叫也不闹。直到爸爸把它埋在羊栏旁边的土坑里,它还是一动不动,被施了某种魔法一样。爸爸去扯小羊羔嘴里的花花纸,扯啊扯,扯不出来。爸爸叹口气,在羊羔身上盖满了土。 小羊羔消失了,阿米娜也病了,草原上再也看不到阿米娜奔跑的身影了。妈妈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羊奶擦着阿米娜的身体,她的皮肤滚烫,像烧开了的奶茶一样烫。 爸爸连夜做了小木枪给阿米娜,从前阿米娜一直吵着要,现在爸爸把小枪塞到阿米娜的手里,阿米娜的小手却攥不住了。 爸爸流下眼泪,拎着铁锹来到羊栏边,一锹一锹挖下去,小羊羔又出现了,它的嘴里还含着花花纸,它的腿还是直直的,它的肚子却不那么鼓了。爸爸把小羊羔捧出来,从腰里解下刀子。羊群里忽然冲出一只大母羊,围着爸爸与小羊羔咩咩叫个不停。爸爸把小羊羔放在草地上,大母羊低着头舔干净了小羊羔身上的泥土和草屑。小羊羔的毛在阳光下又恢复了洁白与柔软,只是再也不温暖。 阿米娜的病好了,她坐在毡房子前的石头上望着远处的山坡,山坡上有那么多的羊儿再吃草。她的手里摇着一面小鼓,小鼓的鼓面白白的,绒绒的,石子做成的小鼓槌敲打在鼓面上砰——砰地响,像是心跳声一样,阿米娜每摇一次小鼓,羊群里面就有一只大母羊忧伤地咩叫。 阿米娜再也不追着羊儿跑了,她跟妈妈要了一个布口袋,摇着小白鼓跑到山坡上,那里有好多花花绿绿的瓶子与纸袋。阿米娜一个一个全部捡进了布口袋。
天地间的冬不拉声 夜那么黑,月光照不暖孤独的心扉。十指的茧子拨动琴弦,草原上的阿肯,也有一肚子欢悲。 老汉阿哈拉弹了一辈子的冬不拉,临了,自己也瘦的的像冬不拉。 到今天已经是第十个年头,皮肉像被风干了一样迅速萎缩。自从老汉阿哈拉卧病在床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风干肉,他无法下咽,也无法直视。哈萨克人最精贵的风干肉,被日光和风烘干了水分后,鲜活的肉体变成褐色的没有生命力的干肉,老汉阿哈拉总会觉得那就是他自己的肉。 病魔从来不会充满人情地来选择人选,即使老汉阿哈拉是草原最好的阿肯。他曾唱过那么多优美的曲子,写过那么多脍炙人口的诗歌,他曾为无数的新人祝贺,又为无数的死人送葬。他有着最灵巧的一双手,当他盘腿坐在草原上,咚巴拉的弦子一拨动,天和地就拉近了,星星偷偷地吻着草地。可是病魔一样没有放过他,他在这毡床上躺了十年了,身下的羊毛毡子已经被磨秃了毛,毡床的铁腿已经生了锈。 月光从毡房子的天窗照进来,照在了挂在墙壁上的冬不拉上,冬不拉上那一簇猫头鹰的羽毛闪着微弱的光芒,秋风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里吹进来,羽毛摇晃起来,仿若随时要飞开。老汉阿哈拉侧着头,深情的目光盯在冬不拉上,十年了,连没有生命的羽毛都要熬不住想飞去。这一串羽毛与这一把冬不拉跟了他大半辈子,大半辈子有多少时间呢,大半辈子一点也不长,弹指一瞬就过去了。 那一年他才十九岁,一生最好的年纪,父亲领着他,赶着二十只羊找到了做冬不拉的匠人吾哈孜,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学不成不要回家。 他成了吾哈孜的儿子,白天为吾哈孜牧羊打草,晚上学习冬不拉。他的手指被弦子割出血了,吾哈孜抓起地上的一把土搓在他的指尖上,泥土进了伤口里,混着皮肉变成了茧子,他再也不疼了。他的冬不拉弹的越来越好,比吾哈孜还要好。在部落的阿肯弹唱会上,他战胜了所有的乐手,也打败了吾哈孜。吾哈孜再不肯收留他,送给他一把最好的冬不拉把他赶出了家门。属于自己的第一把冬不拉,从不离身,他的精魂与血脉都融进这把冬不拉里。 他成了草原最受欢迎的乐手,他去了哈萨克斯坦,去了蒙古,去了德国,去了土耳其,他走的地方越来越多。他做到了父亲说的话,甚至已经超越了,他忽然想回家了。追名逐利竟然二十年的时光过去了,他的父母早已经去世,他的兄弟姐妹也各自成家。他的父亲临逝前,留给阿哈拉一个木盒子,那盒子里是一串猫头鹰的羽毛,真是又精致又漂亮,父亲一直相信他会学成,会成为最优秀的阿肯。 现在他比父亲都要老了呀,他成了老汉阿哈拉。他望着翻飞的猫头鹰羽毛,眼角慢慢湿润了,他这一生最想为之演奏的那个人竟然一次也没有听见过他的琴声。老汉阿哈拉长长叹了口气,他曾经以为他这一生的成就足够晚年来回忆,却想不到,真的到了晚年,有大把的时间来回忆的时候,那些功成名就的事情竟然一件也想不起来。他想不起来他在草原上得到过怎样的掌声,他想不起来那怎样一次又一次打败了弹唱会上的对手。他想起来的是一张又一张的面孔,亲人的,吾哈孜的,还有那个叫阿依塔娜的女人的。 他认识阿依塔娜时,阿依塔娜刚刚失去了丈夫,他为她的丈夫送去了送葬的乐曲。阿依塔娜那么温柔美丽,他曾经有过娶阿依塔娜的念头,可是他没有办法战胜自己的虚荣心,他是最受欢迎的阿肯啊,怎么可能去跟一个带着孩子的孀居女人在一起。后来他娶了草原上牛羊最多的巴依老爷的女儿,巴依老爷的女儿带来了丰厚的嫁妆却没有带来深爱他的心。草原上总有更年轻的卓越的阿肯出现,他不再是最好的阿肯,他的手僵硬了,他的周围没了崇拜的目光如热情的围捧,终于巴依老爷的女儿走了。他一点也不怨恨她,他的辉煌的时代已经落幕了。如今他只会不由控制地想,假如是深情又温柔的阿依塔娜一定会对他不离不弃。 一朵乌云遮住了月亮,大地陷入了黑暗里,墙上的冬不拉隐进了黑暗里,老汉阿哈拉的眼泪涓涓地从眼眶里流出来,这一生他已经失去那么多,冬不拉,他只剩下冬不拉了!他一定要再演奏一次,为了从他的生命里失去的那些人,他一定要好好地为他们演奏一次。他的手朝着冬不拉的方向抬起来,极缓极慢,最终沉沉地垂了下去…… 冬不拉上的羽毛慢慢飞起来,飞啊飞,飞到了老汉阿哈拉的身边,风徐徐吹来,化作柔软的手,抚在琴弦上…… 草原的太阳从山峦里跳出来,牧人们走出睡梦睁开双眼。 男人的手臂从被子里伸出去紧紧抱住自己的女人:“阿勒玛,昨夜你听见冬不拉声了吗?那么悲恸,那么绝望,那么不舍,我在梦里要哭死了呢,感谢胡大,睁开眼睛你就在我身旁啊!” 女人的枕下一片失凉,她依偎在男人的怀里,怔怔出神去啊,那神奇的飘在草原上的冬不拉声啊,真是伤了人的魂啊。 女人穿了衣服提着桶子去挤牛奶,哐啷一声桶子摔在地上:“快来呀,这母牛居然也在哭呐!”
死在河流里一次 一年四季没停断的风,在山谷间激荡,我想对哥哥说一句话,哥哥骑着马奔跑在山岗上,哥哥听不到我的话,我的话张开嘴吧就被风吹散了,在八月里变成了雪花,雪花飞啊飞变成了白色的蝴蝶,蝴蝶的翅膀会染色,染白了天,染白了远山,染白了草原,染白了牛与羊,染白了哥哥哈萨克少年少女的容颜。 阿加尔是部落里最晚出嫁的女孩,却谁也想不到,在她出嫁的前一天跌进了海子(湖)里。河边牧马的男人们把阿加尔救上来的时候,从湖里面飞出无数的白蝴蝶。 白蝴蝶围着脸色惨白的阿加尔飞啊飞。 阿加尔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从此以后可以热烈地活我的第二生。” 阿加尔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我懂得真诚。” 阿加尔说:“我与我承诺的爱情都已经殉葬,如今我要过另一段生活。” 白蝴蝶听了阿加尔的话后都飞走了,有人说飞回了湖里,有人说飞到了天上。 阿加尔结婚那一天,雨后的草原出现了双轨彩虹,穿着洁白盛装的阿加尔被家人簇拥着自彩虹深处骑着骆驼而来,她是草原上最漂亮的新娘,她笑得那么美,那么幸福。一枚白蝴蝶落在她的帽子上,这是神为她点妆。 草原的风啊那么大,那么凉,草原之上的毡房那么朴简,还好驼绒的被子足够暖。阿加尔的长发披散在塌子上,她裸露出来的肩膀那么洁白,从没有被日光灼晒过模样。热烈地喘息声消散在呼咧咧的大风里,草原的希望要一直延续,阿加尔知道她就要拥有新的孩子了。 阿加尔生了一个儿子,大大的眼睛,卷卷的头发,很像爸爸。阿加尔把婴儿放在摇车里,一手摇着摇车,一手熬着奶茶。那边婴儿踢着小脚,嘴里咿咿呀呀,这边锅里的奶茶溅一朵奶花。阿加尔的眼角长出了细密的纹路,好像阿尔泰山里弯绕的羊道。阿加尔跟着丈夫从一片牧场转到另一片牧场,夜深人静的时分,丈夫的吻轻轻落在阿加尔眼角的羊道上。 阿加尔如今深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孩子,爱她的牛羊,爱她此时此刻的日子。 很久很久以后,人们才知道阿加尔那一次不是跌进去而是跳进去的。在阿加尔十六岁的时候与一个少年相爱,那少年曾对她说过希望彼此永驻爱河。后来少年死于一场车祸,阿加尔没有见到少年的最后一面,因为入葬前的乃玛兹是不允许女人参加的。从葬礼回来的人们都说遇到了奇怪的事情,那少年怎样都不肯闭眼。 阿加尔知道少年为什么不闭上眼睛,他是有话要对阿加尔说啊。阿加尔在草原上捉了一百只白蝴蝶,跑到了最远的山岗上,将蝴蝶抛洒天空。蝴蝶是传说里的密语者,阿加尔把要对少年的话都讲给了蝴蝶听。她将守着他们的爱情直到永远。 阿加尔是草原上最勤劳美丽的女子,提亲的队伍要踏破了毡房子的门槛,却都被阿加尔用沉默回绝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当初那些提亲的年轻人都已经成了几个孩子的阿开(爸爸)。 阿加尔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父亲在草原上再直不起腰杆。连天上的雄鹰都成双入对,最疼爱的一个女儿还形单影只啊。 那一天家里来了提亲的队伍,竟然是阿加尔和死去少年共同的朋友,曾经他们三人策马奔腾在草原上,少年曾对朋友说,他与阿加尔的婚礼一定要让他做伴郎。那么美好又欢乐的时光。 提亲的小伙子对阿加尔说:“你等了他多少年,我同样也等了你多少年。现在不要拒绝我呀,我带着我成群的牛羊和变老的时光要娶你回家。” 阿加尔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阿加尔的婚期定下来了,两个部落里都欢欢喜喜 。 在婚礼的前一天,阿加尔跳进了海子里,她知道等待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只有死过一次,才能获得重生。她要跳进那爱的河水里与曾经的少年告别啊。阿加尔就是这样一个决裂的女子,要么永爱,要么永忘。
在那遥远的地方,莺飞草长,风沙肆狂。少女的头巾挽在发上,迟暮的英雄留恋着摔跤场,老人是财富,孩子是希望。日升里望牛羊,日落里冬不拉响。洁白的毡房子里奶茶飘香,这草原的故事,听了的人啊,请你别遗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