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桔 发表于 2015-11-9 15:18:13

黑狗店

黑狗店(短篇小说)

                                                 一
    我敲门后,是艾茹开的门,我一愣神,我说:“你他妈的又串门?”

    艾茹堵在门口,先是须臾的惊喜,随后便显得慌张起来。她以为二十年前我被黑狗店除名后,压根儿今天晚上我就不会来。

    “其实我们早就关门了。”她张着黑漆漆的眼睛,神色更加慌张了,仿佛某个秘密露了馅儿。

    她不见我骂粗话,以为我没有听懂,补充道:“就是散摊,黑狗店正式解散。”

    我不上她的当,仍旧不骂粗话,我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她潮湿了眼睛,抽了抽鼻子,有些伤感。过了会儿,她疑惑地问:“今晚没有喝过量吗?”

    我说:“今晚不是都来吃大户的吗?”

    她愣住了,随后咧咧嘴笑了笑。“要是我干脆就空着肚皮来,不吃白不吃,要吃就来齐白石(吃白食)。”她粗鄙的勇气和幽默把我惹笑了。

    “进来呀,进来,请进!”她说。就像女主人似的,她一滑肩,一欠腰,我就看见她那两座耸挺得有些夸张的玉峰,一忽儿塌进了她的短袖衫里。

    我终于骂出粗话,我说:“你她妈的不过是假乳房的假主人。”说着我就理直气壮地把右脚迈进了门。我通常是先迈动左脚的,先迈右脚和左撇子一样,给人有些生涩的感觉。

    艾茹高兴地把堵在门口的娇躯往后退了一点,于是我面前就出现了亮的豁口。我有种接上暗语,通过了强盗关卡后的快感。

    灯光从窄窄的通道上方挤下来,洒在黑魃魃的板壁上,洒在油黑的圆柱上,洒在圆柱上钉着的打蛔虫的砣螺糖般的开关上。一堆蜂窝煤巨人般地蹲在通道的死端。两只蝙蝠装出家猫般的灵性,不知在什么角落叽叽地叫。罩在天女罗裙般的灯光下,头上脚下迷蒙一片,稀哩糊嘟。不容我迈步,高高低低的麻石地板就把我跌跌撞撞地往前送。

   “谁呀?谁在鬼鬼祟祟的像个打劫的?”一个妇人苍老的声音在通道端头的木房里传出来。不紧不慢,聊家常一般。我和艾茹对望了一眼,须臾的沉寂后,就听见咪的一声,是呷酒的声音,有些模仿的味道。

    我紧张地从艾茹的肩头望过去。我看见萨了的母亲在一堆木头劈柴,瘸腿桌椅的缝隙里孤零零地喝着酒。竹桌上有个灰白色长满黑痣的酒杯。她正用酒精浸润过的老眼,把眼白的光泽借到瞳孔中,看着一个黝黑的汉子。这汉子谢顶后的余发曲卷着连着两片络腮胡,软软的梢间藏着暗暗的红,像在烧红的锅里干炒过的一样,面包一般浮肿的脸上有两粒绿豆似的眼珠。这个汉子在昏暗的过道里正威逼着他前面一个柔弱的女子。

    艾茹低声对我说:“表情放自然些,她早年可是练过拳脚的。”

    我说:“难怪难怪,原来萨了家学渊源。”

    艾茹生气地睨我一眼,背转身去。我就势搂着她的肩头,被她吃力地带过了昏暗的沼泽。我和艾茹被老妇人房里斜刺里飞出的灯光弄得眯起了眼睛。老妇人怔怔地打量着我,问:“你为什么闭着眼睛?嘿嘿,我房里的灯光不好使吗?”

    “不是闭着,是眯着。”艾茹讨好地说,吞了吞口水。

    “这还能算眯吗?那闭着不是连缝都看不到了吗?”老妇人把眼趋前一些道。

    “萨妈妈,您好。”我睁大眼非常有礼貌地说。

    “哦,对了,这才叫眯呢。”萨了的妈妈找到了我鼻子上的两条小缝,高兴起来,不过她马上在我的脸上读出了问号,她一指暗处的一绰黑影,问我:“你怎么和这个家伙像一个模子里泼出来似的?”

    艾茹眼睛不太好,她往萨妈妈手指的方向用鼻尖嗅辨着。嗅着嗅着,她的身子突然一下反弹了回来,像烂柿子一样贴在我的身上。

    萨妈妈斜一眼艾茹,喉咙里的粘液破损着翻出一个声音:“都他妈的没个正形。”她趿着拖鞋在木地板上弄出轰轰的声音,然后坐下来继续喝酒。

    我寻着艾茹反弹的轨迹望去,果真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裹着睡袍的人,浮肿着脸,仰着头,慵慵地立在暗处,他的鼻尖下滴出一串血红的东西,像个受伤的骑士。我用手摸去,指尖一抹爽凉,爽凉得像触到了面粉口袋,再用眼看时,原来是一副巨大的镜框,上面落着细匀的灰尘,里面嵌着一张画像,那血红的东西却是油漆写的几个字:“津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赠津市作家协会黑狗店小说研究会。”

    我抬起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见艾茹惊魂未定地把双手扪在胸前,我就一拉她的手,她的假乳房滑落了一截,魔法似地变成一上一下,我说:“别怕,是巴尔扎克那穷小子。”

    艾茹轻松地把滑下的假乳推回原处,她说:“哦,我记起来了,是那个巴小子。什么年头了,这小子还在装神弄鬼。”

   “你不认祖师爷了?”我说着,在巴尔扎克的屁股后面拉过一把没有靠背的竹椅,扔到艾茹的脚下。艾茹用鼻子嗅了嗅,上面灰尘细匀得看不出痕迹,她就撩起裙边一屁股坐下来。

    我正在四处犯难,想再找一把椅来,萨妈妈在酒杯那指点迷津道:“巴尔扎克脚下还有一把。”

    我从巴尔扎克脚下抽出一把叭儿狗似的矮趴趴的瘸腿凳。我用指头捏着凳子想找个抹布什么的,见艾茹用鼻子嗤我一下,我就不顾斯文地坐到了艾茹旁边。

    我们像一对看家狗似地坐在萨妈妈的门口,看着萨妈妈用双手把卡在机能不强的喉咙里的蚕豆泡菜拉出来,把渣渣筋筋的东西吐在手掌上,小心地放到桌子一角。灯光懒懒地填满了她脸上的皱纹沟,她的脸就像个光洁的葫芦瓢了。

   “来的都是客,你们稍安勿躁。萨了说了要赶回来的。”萨妈妈头也不抬地说,脸上没有起皱。

   “稍安勿躁。”我低声对艾茹说,顺便很有礼貌地把她那触到我大腿汗毛梢的手扒到一边。我小学生似地问艾茹:“司马、梦龙、居易、李白、杜甫他们今晚都来吗?”

    艾茹说:“他们都好,混得不错。”

    我看见艾茹带着瓜哇国的表情,又耐心地问:“他们会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呢?”

    艾茹说:“都还好,都还不错。”

    艾茹神思飘忽时经常答非所问,我没辙了,急得浑身闷出汗来。我说:“你们八成是蒙我呢。没有酒,约什么约,二十年前就不该约。我可是咬了几回牙齿,借着酒劲才鼓足勇气来参加你们狗屁‘最后的晚餐’的。我还对妻子撒谎说人家局长要找我谈心。没酒喝,谁他妈的不想纯洁清白,谁他妈的愿意撒谎。你们可不能蒙我耍我呀!”

    艾茹警觉地竖起耳朵,像是看出了这个屋子里的什么破绽,她躲在我的身影里,把双腿威严地并在一起,脸色苍白,虚汗淋漓。

    完了,一定是她神经的集成块出了故障,我急切地拿眼求救般地去看萨妈妈。

萨妈妈正端着酒杯,象电影定格似的不肯往嘴里送。她两眼直直地盯着我。然后她变换了慢镜头,起身推盏,转身扭臀,抬右臂起左脚,抬左臂起右脚。这种慢镜头惯常表现魔鬼般的凶残或是英雄们胜利的喜悦,情人们互相投入对方的怀抱,还有一种就是表现危险!我不知道萨妈妈的算哪一种,就看见萨妈妈立在我的面前,扒拉一下我的脑袋,旋即转身离去,嘴里嘀咕道,“萨了怎么带出这么肮脏的文学队伍!”

萨妈妈转身时对她刚才的话好像有些后悔,她自言自语地说:“不过二十年前的约定,现如今还有人记得也难人可贵了,或许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哟。”

    我莫名其妙地就感到了脑袋上的五点疼处。我委屈地嗫噜道:“果真练过的,好生疼痛。”

    艾茹长吁一口气,好像大戏的过场终于走完了,她的身子骨和威严的腿这才松驰下来。

    萨妈妈恨铁不成钢地对我们说:“我说过的稍安勿躁,再这么粘乎,我可要只练不说了。”说着团起一只拳头,就听见骨节噼啪直响。

    我很懂道理地对艾茹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看这只凳子在巴老脚下呆惯了,拉它出来,它就找歪。弄得你汗巴巴的,真对不起,害的我们失去了颜色,不过我的确不是故意的。”

    艾茹大度地笑了笑,说:“注意场合,不要在老人面前丢掉了我们文学旗帜的纯洁。”说着用脚把我的瘸腿凳猛地一蹬,瘸腿换了个方向,我不再倒到艾茹的腿上,我和艾茹的身形组成了V字,我觉得很凉快了。

我和艾茹相安无事地静候着。艾茹沉默的时候,总是暴凸着眼珠,就像摆在围棋盘上的两颗黑棋子,又极像长毛绒玩具狗上表示眼睛的两颗黑塑料。她暴凸着眼珠,加上她下意识地把裙裾往上扇一下,就很像十分倔犟的乖孩子。

                        



   

我们最初没有黑狗店研究会,油印的刊物也不叫黑狗店。一切都是因缘于艾茹眼睛的启示,艾茹暴凸眼珠的时候,她的眼睛真真切切像玩具狗上表示眼睛的两颗黑塑料,我们就给艾茹做了许多思想工作让她转让了自己的专利,我们才改弦易辙取了黑狗店这个名字,大家都说黑狗店这个名字取得幽默含蓄,就这么着这个名字,一直用到今晚为止。

    我们这个小城市满是麻石板街道时,艾茹还没有暴凸眼珠。尽管粗糙陈旧的麻石板上满是黑色斑点,成片的苔藓;白昼和黑夜同样地满是孤寂落寞;毫无规则的青灰色房舍上满是破败的小瓦和萧瑟索然的瓦上草,但是只要一看见不管从哪条阴沟里蹿到街上的硕鼠,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人还是齐声兴奋的人人喊打。真理是不分贫俗贵雅的,这和天下乌鸦一般黑是同一个道理。我们这个小城市虽然只有邮票大小,但和真正的大世界一样,有游手好闲之徒,有飞扬跋扈的地方显贵,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自从电影院门前有了一批兜售西瓜籽南瓜籽葵花籽的小贩以后,自从这些小贩改行贩起了书刊杂志以后,我们这个城市里就多了一群愤世嫉俗的,喜欢在孤灯下读哲学文学的年轻人。在这之前基督的圣足害了鸡眼,但他仍然瘸着腿姗姗地来到了我们津市,有了基督的撑腰,那些愤世嫉俗地读着哲学文学的年轻人就更加愤世嫉俗了。

    基督的圣足正害鸡眼时,我和艾茹在我们津市读师范专科速成班。我们什么也算不上,哪一类也够不着。除了做算术题,读祥林嫂,我们就练粉笔字,练累了就画一些别的符号和艺术体,反正粉笔是成箱地堆在教室角落里的。

    那时艾茹齐耳的短发常用一块窄的白丝绸绾着,白连衣裙白球鞋白丝袜白皮肤白鼻子。她和男生一起抢篮板球,在同一张垫子上仰卧起坐。她总爱抱盒饼干躲在教室里,双目顾盼流连地把饼干分给男生吃。她不喜欢女生,她说她们小气自私爱拨弄是非。有一回我和她在校办农场里共抬一筐猪粪。我看见一些褐红色的东西从她的白连衣裙里流到白的小腿那。她问我是否也流,我说我不流。我就看见她眯起了那双日趋成熟的狗的雏眼。从那以后,她的饼干就不再分给男生,她独自躲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些意外发现的纸片上的文字或是信笔涂鸦写写画画。她开始和女同学打成一片,并时常和一个最漂亮的名叫周晓芬的女生在校外的田埂上散步。她们常常用银铃般的笑声弄破晨雾和暮蔼,这笑声鼓动着一些男生和男教员的心扉,使他们心如鹿撞。这时候艾茹的眼睛差不多已操练完毕,成熟得几近围棋子了。

    艾茹除了上课和散步以外,她开始一边啃着饼干一边读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外国古典文学名著,然后再以书信的形式与男生交谈读后感。她常常摒弃老师教给我们理解一本书的俗套,言辞奇谲地用大量排比句、诘问句、倒装句和反语。这个时候她不再穿白鞋白袜白连衣裙了,她着玄装和男生到很远的地方散步。有一次,他们没有赶上末班车,就在郊外的瓜棚中夜宿。

    艾茹问我:“你们男生夜里睡觉都打摆子吗?”

    我说:“你又没有和男生睡觉,怎么知道呢?”

    艾茹说:“我知道。”然后她就满是疑问地把这事讲给我听。我听得心里怦怦直跳。艾茹却甚为平静。她看了许多书后,就常把平静的事儿想得有些神玄,把乱麻似的问题和不可理喻的事儿解释得有条不紊极为平常。她在同学们中显得有些高深莫测了,高深莫测的人的话常常使人将信将疑。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怀疑艾茹夜宿的事儿,根本就是把书本上浪费的情节编造幻想出来的。

   “你打摆子吗?”艾茹问我。

   “我不打摆子。”我说。

   “我不相信。”艾茹说。

    于是我们就到郊外的瓜棚里试了一回。我果真没有打摆子,但差点被看瓜老头的火铳打成了筛子。自此后我和艾茹除了有同学之谊外,我们还成了生死之交了。

                              

                        

淮北桔 发表于 2015-11-9 16:55:52

此稿文笔带着荒诞,有点黑色幽默味道,在作品的陈述流中,“我们”似乎是被淹没的、被调侃的、被戏谑的,但时代如何变迁发展,似乎总是存在着“我们”的主体圈。在怪诞的文字下面涌动着的是一种“人文”性的微澜,一种不易觉察的对文学的同情与怜悯。我觉得这些是我作为作者的“文心”所在

陶然国 发表于 2015-11-10 22:15:32

悦读。

淮北桔 发表于 2015-11-11 08:01:25

陶然国 发表于 2015-11-10 22:15
悦读。

谢谢阅读,还有黑狗店二

覃戈 发表于 2015-11-11 13:41:48

“打摆子”?我喜欢用“摆平”{:soso_e163:}

淮北桔 发表于 2015-11-11 14:21:19

覃戈 发表于 2015-11-11 13:41
“打摆子”?我喜欢用“摆平”

方言指“疟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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