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黄昏落到小城，人们心情燥热了一整天，匆忙出户乘凉，大街小巷热闹起来。霓虹灯亮了，粉红的薄暮下，各色面孔粉墨登场。 一个酷似乞丐的丑陋男人，缺腿断臂，唱着歌儿，极其艰难地匍匐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他近似一只大蜥蜴，在人们脚下吃力地不停歇地向前爬行。瞥见他的人，谁都不在意他的存在，时尚的人们错把他当成一个雇用乞丐，不屑于怜悯。 这个不被文明人看在眼里的残疾男人，他黑脏的平头在爬行的过程中时刻臆想着像常人一样微笑着仰起，可是老天太无情，自身形体的残缺不给他这个正常的灵魂举步行走的权利。他的生活方式只有天天爬行在人脚下，受尽屈辱，吃尽苦头，却十分努力地干着自己热爱的行当——沿街卖唱。他从一个城市流落到另一个城市，从一条街爬行到另一条街，拼命卖唱，只求一心把歌唱好，头脑里无丝毫杂念，根本没想过伸手乞讨。他也不善言语，感谢人们施舍钱物的时候，光会感激地点头，说几句谢谢朋友们，再没有过多的话，因为他的歌声里已传递出朴素的情怀。他就这样背晒太阳，心贴大地，风餐露宿，爬行卖唱多年，犹如一片飘零的枯叶，飘到哪里，哪里就是他临时安歇的家。 小城出现这类卖艺行业，人们就雅称这类人为艺人。 可这个艺人很特殊，他是个爬行着卖艺的极有音乐天赋的残疾艺人，就像旧社会的民乐天才瞎子阿炳。
如果他停止爬行，倒真像个横于街头的僵尸，给人眼里徒增一份可怕。 如果他停止卖唱，他的爱女将面临失学，他的老父慈母将无所依靠。 每个月，他卖唱挣到了钱，不管风雨无阻，坚持爬到邮局里，委托员工代他汇款给老家，顺便打个电话，问候家人平安。他用一个残疾人身体力行的卖唱生活实践着他的人生梦想，向人们证明他仍然唱着歌快乐地生活在这个冷和暖的世界上。 当年，为了满足女儿天天渴望的一把小洋伞，为了改变父辈传统辛苦的农业生产方式，追求城市现代的文明生活，他像大多数农村有志青年一样，毅然进城打工，不料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失去了半截双腿和一只臂膊。妻子不堪经济重负和心理伤痛，绝情地弃他另嫁。他在无助无望中想一死了之，窗外鸟儿如歌的鸣唱，唤醒了他从小热爱唱歌的天性，启发了他的心智。想到女儿的将来，自己作父亲的责任；想到日渐年迈的父母，要他尽孝，养老送终；想到生活是充满光明和美丽的，社会总是在希望和爱中进步昌盛。那么，他也要和常人一样平等的享受阳光和文明，生命再苦意志都不能就此消沉下去，他要用歌声来表达心灵深处的喜怒哀乐，用歌声来传达真情实感。为此，他重振精神，坚强地活了下来。每当听到优雅的音乐响起，就像看到女儿打着洋伞时可爱的脸蛋，看到故乡万紫千红的春天一样，他感到精神无比振奋，身心如春风沉醉。就这样，他开始了卖唱生活。他天天唱着歌，歌声里充满阳光和绿色，不露一丝伤感，动听感人，他把自己的音乐天赋发挥到了极致。虽然他从此爬行着生活，但他觉得自己活得很充实。 上天残了他的身体，可赐予他宽广醇厚的歌喉，他能巧妙地将通俗、民族唱法融会贯通，把自己对生活的真切感受渗透进歌声里，通过喜怒哀乐的抒情方式传神地演唱出来，形成自己独到的气韵悠长的演唱风格，所以他声情并茂的歌声中有种穿透力和壮阔美，有种震撼人的力量，以至于卖唱时，能打动人们的心房，激起人们朴素的情感，进而使有的人感动得落泪。 黄昏下的小城艺人，顽强地爬行着，唱着，前进着。 他用半个残体充当自己的腿和脚，仅靠一个好胳膊摩擦着坚硬的石板路面，一只大黑手在攀住地面向前探进的过程中，不经意间碰到了行人的脚踝，仅有三尺长的残体后拉着一个带电瓶的用黑布半裹着的小音箱，优美的旋律从中流淌出来，一条布带缠着腰腹，腰侧别个旧话筒。他每吃力地爬行一截路，就唱一段歌，黑汗不断地顺脖颈滚落，断腿也就不停地打痉挛。正因为爬行，他被污垢尘埃糊了残体，脏得黑不溜球，但他一双炯炯的凹眼如两盏夜灯，深沉乌亮，时刻闪动着自信和自韧力，闪动着活腾腾的生命力。每当认定一个爬行卖唱的最好目的地时，这双眼格外敏锐，似乎能完全捕捉到前方万变的信息，能否给他带来好运。 这个沉闷的黄昏，他黑汗淋漓，胸有成竹，唱着民歌，向花草环绕的广场爬去。 黄昏笼罩下的小城剧场，几乎天天都在上演赚钱快的惊险片，刺激剧和皆大欢喜的喜剧。今天，也不例外，且更具特色。 一群貌美，浓妆艳抹，风骚的也可称为艺人的舞女，穿着靓丽的三点式，披黑纱，在剧场外的平台上刺人眼球的跳舞，摇滚乐伴奏带挑逗性的舞姿，惊艳无比。旁边的男宣传员手持话筒声音暧昧对着行人高声作宣传：美女盛宴，歌舞狂欢，惊艳刺激……朋友们，抓紧时间，买票进场，九点半开演。 舞女恣意扭摆着屁股，跳了一场接一场。男宣传员扯破嗓门，极尽艳词鼓动，却吸引不住行人停足观看的目光，只有寻打杂活的和蹬三轮车的五六个小伙被艳景迷惑，立在剧场大门前瓷着眼看，交头接耳时说些猥亵的话，频频嘎嘎淫笑。 一个说，领头的舞女奶大屁股肥。 一个说，晚上恐怕玩得是脱衣舞。 一个说，能挣钱的都是商品嘛，卖艺卖肉卖身。 …… 哈哈，一阵哄笑。 过往的老人看到这一幕，摇头叹息说，唉，年轻女子，咋走上这条路哩，社会风气瞎咧，人心跟着不正。 行人已司空见惯，不愿发表批评意见，漠然无语，有人呸呸呸吐唾沫。 艺人终于爬到鲜花团团人群聚集的广场中心。 他用手拽开腰上的布带，艰难地翻身，黑嘴里直喘气，歪起上半身，黑手左右抹把黑脸和脖颈，甩掉黑汗，胳膊撑地，支住不平衡的残体，把音箱当靠背，半坐靠上去。两条断腿像两截短枯木，干瘪麻木，一阵抖索后，才慢慢伸直。断臂袖子像一片破布，随他肩膀抖索晃来荡去，让人油然想起西方艺术珍品维纳斯美丽的断臂启发世人无穷想象的残缺美，而丑陋的他与至美的维纳斯正好形成美丑的两极。 艺人困难地端正了残体，他转动黑糊糊的头颅，幽深的凹眼平视广场一周，拿起身旁的话筒，音箱里优美的音乐响起。艺人从容地唱起第一首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他饱满醇厚的声音，真如春风吹开了满树桃花。周围开始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朝广场中心张望。他豪迈地开唱第二首歌《牡丹之歌》，广场花园里的花朵仿佛被他深广磁性的歌声催开了。人们从他的歌声里听到一种别样的韵味，朝他聚拢来，接着一群又一群人围了过来，把他半包围起来。当他舒缓深情地唱起第三首歌《军港之夜》时，歌乐似泠泠清风，使周围的人陶醉。人们被歌声吸引，都想一睹为快，自觉以他为圆心，形成一个大圆，且圆边在他波浪似的歌声里扩大着。人们用心倾听的同时，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声，惋惜声，阵阵鼓掌声。 艺人唱完第三首歌，歇下来，他扭动肩膀向人们不住点头，表示欢迎朋友们来听他唱歌。当艺人深情地唱起《我的中国心》时，广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一片寂静。亲切的歌声，熟悉的旋律，如清风送爽，仿佛清净了广场上的尘埃，净化了人们浮躁的心灵，驶过的车辆似乎也被歌声感染，顿时嘈音凝固。一个老人带头把一张10元钱放在艺人身旁的破报纸上，接着，人们自动排成小队，一个接一个上前，表示着他们微薄的爱心。一位少妇牵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手举一瓣香蕉跑上前去，把香蕉放到艺人断腿边，用呀呀学语声，叫了声伯伯。一群人手拿钱物紧跟上去。一会儿，艺人身边放了一大堆水果、面包和饮料，还有两束鲜花。 这时，有个男人大喊一声，唱得好！给大家唱个《一剪梅》。 人们在艺人《九九艳阳天》《小城故事》和《西部放歌》扣人心弦的旋律里沉醉了，好多人悄悄抹眼泪。草坪里的夜来香仿佛被歌声熏醉，金黄的花儿兴奋地绽开。夜晚仿佛也沉醉了，静悄悄，深沉沉。广场上彩灯通明，彩光映照着艺人，他脏黑的艺术形象在人们欢呼中闪耀着迷人的光彩。 一个胖女人趁艺人小歇，手拿20元跑过去，挨近艺人说，大哥，我想听《十五的月亮》和《送战友》，我娃他爸是当兵的。艺人点头答应了。又有一些女人大声喊，唱个《好人一生平安》。 小城之夜，灯光闪烁，飘浮着热流。艺人深情的歌声，向小城四方播散，如凉风细雨，驱散了燠热。人们的身心也从闷热状态中凉爽下来，显得神闲气轻，有人干脆坐下来，细心聆听《我从草原来》。大街小巷的人朝广场涌来，越聚越多。艺人弱小是圆点，人们庞大似圆边，歌乐传达出爱的力量，仿佛化成了无数条空中直线凝聚着圆边无限扩大着。人们用心听歌的同时，也像欣赏着一个与舞台歌星殊异的珍贵的艺术极品，达到情动而意融。无数人排队上前往报纸上放钱。 九点半已开演的歌舞宣传车，穿越大街小巷，美女搔首弄姿的画像伴着高音喇叭的叫嚣招摇过市。 当宣传车开到广场时，人群里谩骂声四起，有人朝裸露的美女画像扔石头，好多人直接上去围攻。司机看到情况不妙，灰溜溜急开车逃跑。 艺人唱歌时始终端正着上半身，黑脸上洋溢着笑容，感情真挚，温情地每唱一句，过早刻在额上的黑纹路就自然舒展开，肩膀随情感的起落一伸一缩，破袖子有节奏地轻轻摆动，眼里放出火热的光芒，和无数双感动的泪眼碰撞，交织，擦出人们心底朴素的火花，激发出和谐共鸣的音符。艺人充满阳光和绿色的歌声，与星月同辉。人们群情激奋，掌声如雷，有人振臂高呼，好样的！不断有人出钱点歌。艺人沉雄大气的《千年敦煌》将广场上的热烈情绪，痴迷气氛，推向高潮。人们心有灵犀跟着歌声有节奏地拍掌。 …… 千年的沧桑，铸就千年的辉煌。 …… 千年的琵琶，揉断无尽的情肠。 那飞天的还在翩翩起舞，那阳关雕还在诉说悲凉。 …… 噢，敦煌、敦煌，千年的敦煌。 千年的坦荡，点燃千年的太阳。 …… 一个衣装整洁文质彬彬的老人，徐步走到艺人身边，老人神情严肃，蹲下身，拿手轻拍一下艺人削瘦的肩头，表达一个老者对晚辈的关怀，然后郑重地说，年轻人，唱下去，好好唱下去，你唱出了咱老百姓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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