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先生到了县城的时候,已正午了。他的肚子饿了,早上为了赶路,天一放量,他就踩刷着稻田边蒿草凝悬的露水上路了。他仔细的观察路人及街上的情况。但他什么都没有发现,街上的门面小店都或忙或闲着。此时,他竞又有些失望了。是不是这县老爷住的地方也偏僻?莫非他堂兄的话不对?道听途说?空穴来风?…… 他渴了,也饥了。就到了县城东门里的一个小面铺子里。铺子不太大,临街盘灶烧火,擀面调味。铺子里有三个褪了漆的方桌,几把窄小的长凳子,未涂漆,但已黑了许多。未进铺子,一个正给滚沸的铁锅里下面的人就问:“先生,吃了啥面?”。 路先生赶紧回答:“一碗清汤面。” 进了铺子,几个农夫样的人正吃饭,其中一个赤着脚,蹲在窄小的凳子上,似像土鸡在架上一般艇一个拉风箱烧火的过来,盛了一碗面汤放在路先生面前。这时,一个吃饭的汉子说道:“听说西安城里有了革命党了,朝廷已逮住了几个,在北门口杀了,头挂在门楼上。” “你怎知道的?”另一个凑前说。 “昨日,我给一个大户人家担后院的粪尿,听那个账房先生说的。” “砍头了?” “嗯” 另一个吃完了面,喝了一口绿黄的面汤又问:“啥样的革命党?红头绿身子?” “谁知呢。” 路先生一边小口喝着烫嘴的面汤,怕弄出声响,影响听那二人的对话。但就在这时,只见那二人均端起面汤碗,喝了个见底后,其中一个人从衣服内衬掏出几枚铜钱,出了门,递给烧火的那位,就各自推上自己的独轮木推车出了城门。 “先生,你的清汤面,这儿有蒜。”烧火的汉子端来了饭。 “再舀些面汤。”路先生一边用红色竹筷子挑起面,一边说。 “行” 路先生一边吃面一边想,这县城的消息就是多,看来,堂兄的信是可信的。 吃过饭,路先生要去北门外的荷花池,拜访他的一位老师,一个教书先生。 先生姓梁,住在荷花池旁的两间茅草屋内,有妻及一子。这北门外的荷花池,原夲全是他家祖上的,只因家败衰落,卖的只剩下这七八亩池了。梁先生和妻子就春季植藕,夏季赏荷,秋采莲蓬,秋末初冬采藕卖,以此维生。而梁先生则在县城北门里的一家私熟教书,有十五个富家孩子,早午在私熟吃饭,一月挣十五个银元。梁先生得子晚,唯一的儿子才七八岁。尽管是两间草屋,但也可谓衣食无忧。先生今年四十六岁,为一老秀才,家中藏有不少的史典、经书等。 路先生小梁先生十三岁,小时在县城北门私熟读书时,曾在先生的教育下,懂了不少学问,只因十六岁那年父亲病故,才中途辍学,此后回家,只能在务农的间隙及晚上苦读,后由夲族一位老秀才推茬,做了教师,来到三湾村任家祠堂教授。 路先生来到梁先生门口时,他停下了,他知道,先生正在午休。所以,他没有进门,正在这时,他的师娘出来了,提了个竹篮,盛了衣及棒槌,要去河里洗衣,见是弟子路旷来了,连忙招呼:“快进屋,天太热了。” 他高兴的进了屋,但梁先生已醒了:“是路旷吧?”说完,先生就起了床,穿了白粗布衣对襟短衫。 “你吃过饭了没?”师娘进了屋忙问。 “刚在东门吃了。” “哪怎不来这儿吃?快坐下吧。”梁先生问。 “我知已误了吃饭的时辰。” 先生递给路先生一把硕大的芭蕉扇子说:“大清早就动的身吧?” “嗯” 师娘递过来一碗水,路先生赶紧放下扇子,双手接住粗瓷黑碗:“谢谢师娘了” “听人说,你在一个堡子里给人教书?” “对,从去年春天去的,黑河边一个小村子,叫三湾。给一个大户人家敎书,七八个娃娃。” “这样好,省得荒废了你的学业。”先生装着了一锅烟,用一个有硝石和火石及绒棉纱的火镰快速一擦碰,纱着了,先生点着了烟。 “那家人好心善,待我很好。”路先生喝了一口水说。他额头汗涔涔地,等着老师问他来的目的,但他不可如此的问,方觉不妥,又转开了腔:“先生和师娘身体皆安?” “好着,好着。”先生吐了一口烟又说:“我看你今天急急地,有啥亊呢?” 路先生赶紧从上衣内衬口袋掏出其堂兄的那封信,把信纸展平,双手递给先生。先生双手接过,打开信纸,蹇着双眉看着。 片刻,先生合上信纸叠好,装入牛皮纸信封里,许久才开了腔:“我在学堂也听过类似传言,但全是西安城的,听说杀了不少贼党,年青者众,蛊惑民众起亊灭清。至于粤穗港等地之孙文,听说弄了个什么‘同盟会’, 和大清做对,被多次清剿,逃之东瀛。”先生吸了一口烟,把铜烟锅在椅子边上嗑掉,又重新装了一锅,打着火镰点燃。 “梁先生,学生就是专门为此亊来的,此事搅得学生心无定处,惶恐不安。”说完,路先生看着梁先生的脸。 “旷,世亊更变如洪荒灾祸,不是你我之力所能及,吾辈们只好静而观之。万事皆有道行因果,只能顺之,不可逆之而为。”先生慢悠悠地吧哒着烟锅,不急不缓地说。 “学生一定听先生教诲,静心读书教学。”路先生刚说完,只见师娘已从荷丛中采来几个莲蓬:“你们吃这个,已老了些,有味了。”说完就剥开一个给路先生。 “学生好久未见老师和师娘了,有时做梦都常听先生讲课,忆起背不出诗书,挨先生的戒尺。有时也来看荷花,在塘边背诵典籍,可幸福了。常从梦中笑醒。”路先生一边剥食着莲蓬,一边说。 “旷有孩子了吧?”师娘问。 “有了个儿子,还小,五岁了。”路先生脸有些红了。 “七八年不见了。”先生又嗑去了余烬的烟灰,将其置放在一边:“你下午甭回,今晚咱好好聊,看看你的书法,咱现在先去学堂,你和我一块儿敎敎学生。” “老师,不妥吧?”路先生面带难色。 “没甚不妥的,你的才华老师清楚。走。” 第二天吃中午饭时,路先生包里装着梁先生的几幅字和一幅画,回到了任家祠堂。任家二掌柜的赶紧招呼路先生吃饭。路先生则走到任家当屋,取出一幅字在一个八仙桌子上展开,一些正吃饭的长工则端上大老碗来看,但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念出,所以,大家只不过都来看,凑热闹。 “路先生,快吃饭。”任家二掌柜用一个耀州白粗瓷老碗端了一碗连锅面来。他见桌上放着一幅字,赶紧看:“厚德载物,对不?路先生。” “对着” “甚意思?”一个长工问。 “我不懂” 任家二掌柜努努嘴,意指须问路先生去。 路先生的确饿了,只顾吃面,全不知大家都等着他解释呢。直到他吃完饭,任家二掌柜问他够不够,看着大家的目光,他才明白了过来。他开了腔:“这幅字是县城学堂的梁先生书的,我替任家掌柜求的。念厚德载物,意思是,为人处事有德性,啥样的东西都能载动,德来,财广,路宽。 “我的天,这几个字就这么多的意思。”任家二掌柜搔了搔头说。 “路先生有学问,了不得。”一个年长的长工说。 大家都频频点头。 任家二掌柜收了字,又给先生拿来了一个浅黄的大水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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