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蟭蟟虫儿 于 2015-11-26 23:33 编辑
摆摊的女人每个周六几乎都会来，如此七八年了，摊子还是那个摊子，摊子上的东西似乎没什么变化，人也无变化，好象并没有变老，只是模样显得有些旧了，如一件衣裳洗褪色了似的。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她连坐姿都没有改变，脸上从无表情。
七八年前，我因一只盘子和她说过几句话，现在那盘子仍然摆在摊上，每每看到它我都庆幸当时没有买。她好象也无所谓，每次摆摊都将盘子带着，还有许多看上去不会有人喜欢的东西她也一直带着。这些年她赚了钱吗？我很怀疑。
其实不仅她，很多七八年前见过的面孔现在都仍在地摊上，他们摊上的东西也好象都还在。有时候在他们的摊子间穿行，就觉得时间仿佛停滞了，一切都如从前，一切都没改变。但若细细去看，有些人还是老了，模样也许没变，精神却泄了，仿佛不如以前挺拔与硬朗。也有人形体变化颇大，容颜已改。更有人再也没有看见，不知是因为没来，还是永远地走了？愿他们平安。
人生易老，其实不是虚词。
我熟悉的一些群体，江西修水的，新余的，九江的，江苏南通的，本省随州的……他们依然还在来。没来的很个别，据说生意做大了，不屑再摆地摊。我们这里的古玩资源很贫瘠，本地铲子基本铲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某个地摊日若这些外地的朋友不来，整个地摊就会显得荒凉而无趣，没有逛头。若他们都来了，地摊则会无形地弥漫起一股兴奋与活跃的劲头，纷纷攘攘，很有味道。
他们也有很多骨子里的变化。从前绝对卖老货，最多有修补。现在不了，有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也公然摆在摊子上了。卖老货的时候很笃定，目光中甚至透着几分骄傲与自豪，现在的目光则多少有几分游移与躲闪，由此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心虚与歉意。人的尊严就是这样悄然无声地被严酷的现实自然降解了。如果偶尔收到好东西，他们一定会在我面前再骄傲一回。其实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种内心的骄傲，不是吗？
地摊从来没有冷清过，总是聚着很多人，大家围着所谓翡翠下脚料做成的便宜首饰挑挑捡捡，煞有介事地用高倍放大镜看那些可疑的红山或者良渚玉器，老窑瓷器以及书籍字画竹木牙角各类杂件。很多东西根本不须看，一瞥就是假的，但总有人极其认真地去看，去研究，去琢磨，讨价还价，最后买走。拎着和抱着战利品的买家总是显得兴冲冲的。偶尔看到某一两个知名度颇高的社会学家或者文化大家，似乎史学成就十分巨大，手中却如获至宝地提着大赝之器，对身后成群的学生们讲授他辨物识器的心得体会……很少有人能从这漫天黄沙中淘得仅存的一两粒金子，但人人都认为自己淘到的就是真金，从而乐此不疲。 有一天地摊入口突然开来一辆加长轿车，车上下来一位中年男子，随从人员称他为首长。依官场惯例，地方官员能被称作首长的至少应是副省级甚至更高的官了。首长起初被地摊的热闹与丰富吸引，似乎很有兴趣，但很快就兴味索然。那天是冬天，起着不小的北风，我看他迎风孓立于地摊口上，被身后地摊的热闹衬出一种骄傲的孤独。他生得壮硕伟岸，气场强大，的确像首长。他与地摊的格格不入，让我印象颇深。 好象还是那一天，我看到一群藏友正围成一圈闹闹嚷嚷传看手中收获，忽然有人叫大家来了大家来了。我看“大家”，矮矬个子，其貌不扬，额上头发差不多已经褪尽，后脑勺的头发却留成迎风飘飞的披肩长发，身着缎面排扣唐装，极具民族风采，大家气度。笑呵呵阔步走近众藏友。有人指着他向人介绍：这是真正的大家啊，连几百块钱的东西都敢买啊！“大家”闻言向众藏友抱拳，：哪里哪里，小意思小意思。神态颇自得。 有一次我在朋友的店里与他邂逅。他掏出两件东西，一件同光彩无盖刨花缸，缺了约一元硬币大的一块肉，一件冲了的粉彩小碟，给我开店的朋友看。东西大开门。他让朋友猜价，不等朋友回答便很得意地自己说出来：一起才二十元！然后以两件器物为例对朋友和我讲了很多鉴藏之道。我正襟危坐地听课，不时冲他微笑颔首以示受教不浅——我想这亦是收藏之大乐，其所获得的快感一定不亚于在拍场以千万甚至以亿论价的大藏家，不过具体而微罢了。其学习研究修身养性的效果当然更要胜过那些以赝为真的大学问家们很多很多。 都以为收藏是件大烧其钱的行当，至今地摊论价却还是以数元或者数十元为单位。淘宝的人，手里捏着厚厚一摞票子，却连一张红票子都没有。所淘来的便宜东西，小印章，小文房，小摆件，小玩器，还多半就是真的——如今也就只能在这些小杂件上捡点小漏了。我有两三朋友极擅捡这种东西，我从他们手中转购过几件，他们都是原价给我，三五十元，不赚我的钱。 几百元，在地摊真就是好贵的东西，若是大几千，就会让大家惊愕，成为当天的新闻。 上个月，偶然在一个摊上发现一面山水四方小盘，虽摔碎之后重新粘合，却并没有影响盘上的山水之美。有人拿起来看，说：这个名头太大了吧？摇头否认，意思是地摊上不可能出现他的东西，应该是假的。他放下之后我拿起来，确认是真的，问摊主多少可让与我。摊主却说他还有七面，并未摆出来。我知道这是一种九子攒盘，方盘居其中，四周两层三角盘相围，也可以叫围碟，多是旧时放各类干果的，他手中七面加这面，只有八面，大约遗失了一面。因是实用器，精彩的不多。但这面方盘是相对精彩的。想来其它七面也不会差，遂让他取出来给我看。他一面一面取出来，我看完一面他又立即包回去一面，看样子十分珍惜。于是心想，他开价不会很低。看完了，确认都好，仅摆出来的四方盘是粘过的，其它品相亦都无问题。于是谈价，果然是地摊的大价钱，要好几千。 几千应不算太贵，从前此人也真的是大名头，只是后来地位渐渐低了些。但我想应该还有空间，于是放下盘子，去转了一圈，让他冷却一下。却也不敢多转，怕其间有人捷足先登。再回去时，他果然软了，自动减去三分之一，我自然与他达成交易。我们一边付款取货，他一边说，这套盘子他已经藏了四五年，其实不舍得。看他颇有些动感情的样子，我信他，我想他一定如我一样也是爱瓷之人，摆这个地摊将心爱的东西卖出去，也有很多的无奈。 地摊于我，只是一乐，是生活点缀，是业余爱好，是消食解闷，是锻炼心身，闲情逸致而已。对很多人则是他们人生的全部，他们衣食住行于斯，喜怒哀乐于斯，生老病死于斯，岁月就这样在一个一个摊位间静静流过，年华老去而浑然不觉，如这满地真真假假的旧物，渐渐地黯淡。很多次，我想下决心不再去地摊了，却终是未舍——其实难舍。
(后来又在网上配得一面，竟成完璧，信是有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