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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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548 | 回复0 | 2015-11-28 21:27: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太想当模范了,就像多年没有碰过油星的人朝思暮想红烧肉一样想当模范。
因为我是教师,教师要晋职称,晋职称需要一张模范证书。天好地好,不如纸片一张。那张薄薄的纸,红屁股章一盖,就是通关文牒,就是星星之火,县里,市里,一路畅通,晋职表格上立刻就能红堂堂一片,大有燎原之势了。要不了多久,工资高了,心亮堂了,关键是,面子上也好过了。同学聚会,你几级,他几级,这么多年了,还是儿童团员级别,同学嘴上骂一句,啥世道,这么多年的骨干,领导瞎了狗眼,听语气,大有同仇敌忾,帮你出气的意思,实际上,看你的眼神怪怪的,好像你突然脑袋上多了一个角,额上多了一只眼,三头六臂了一般。你说,这时候,我能自在吗?我就感到好像三年没有进过澡堂子,浑身虮虱,痒,从头到脚都发燥,坐立不安。
数年前我就对模范垂涎欲滴了。那时候,我白天拼命工作,班级管理,作业批改,一丝不苟,晚上还要对一天的忙碌深刻反思,认真梳理,比女孩子描眉还细致,确认当天的工作板板正正,没有任何瑕疵,才脱衣上床睡觉。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班级考了第一,第二连看戏的资格都没有——差得太远了。成绩一揭晓,我热血澎湃,蠢蠢欲动,模范材料的腹稿都打好了。还能有什么疑问呢?同志们见了我,半是恭维,半是嫉妒,酸溜溜地说:“小张,人才呀!这次模范非你莫属了。”我嘴上谦虚,心里却乐滋滋的,就等期末总结会,也是评先评优会召开,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当正儿八经的模范了。
会上,校长坐在主席台上,喝口水,话筒摆正,一切都是老套路,有条不紊。他总结工作,从国际形势入手,剥春笋一般耐心而细致,一层一层,缓慢靠近问题核心。我抓耳挠腮,早急不可耐了。
没有想到,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来临的时候,校长说,工作要过硬,但是态度,更要端正!像老李,勤勤恳恳,默默耕耘,这样的好同志,难道没有做模范的资格?我傻眼了,老李眼皮活络,见了校长,讲课声音就大,生龙活虎,眉开眼笑,一有时间,就往校长办公室钻,说是报告工作,请求指导。而我,连校长办公桌朝南还是朝东都不大清楚,难怪校长下他的米。就这样,评选会变成了表决会,看着大家的手纷纷举起,森林一样茂密,我牙一咬,手臂高高越过头顶。我要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存在,我想,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抗议。可是,没有人在意我,雷鸣般的掌声已经响起,校长微笑点头表示祝贺。老李激动得满脸通红,四十多岁,头发都谢顶了,还扭扭捏捏,羞涩的小姑娘一般。“感谢领导,感谢同志们的信任!谢谢大家,太谢谢了!”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无数个“谢谢”天女散花般飞向四面八方,唯独我,他似乎有意冷落,连瞟上一眼都没有。大家都笑老李的丑态,纷纷叫着买糖,必须的!整个会议室的气氛热烈而凌乱,而没有任何人注意我,我无比遗憾地放下手臂,彻底明白了,在这个会场上,我完全是多余的,是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盲肠。不感到盲肠的存在,就对了,一旦它成功声明自己的存在,就是炎症,就是疼痛,就是不顾大局,就应该接受手术刀的审判。这时候,我只有沉默的权利。沉默,沉默,按住炎症,按住疼痛,丝毫不能发作。
第二年,我汲取经验,痛改前非,特意端正态度,时刻注意校长的动向。校长新来的,很严肃,不苟言笑,办公室门紧闭,常常到深夜,他的身影还印在窗户上。那些天,上级检查多,上报材料多,校长看来累坏了。即便如此,我还是瞅准机会,报告工作。我从班级管理,谈到问题学生,校长一个劲儿的点头。可能由于长时间伏案工作,他太劳累了,他的面色苍白,目光有些呆滞,显得有气无力。我一向自认为文笔不错,在我的笔下,臭虫也能像双眼皮的美女一样搔首弄姿,妩媚可爱!我想这正是“表明态度”的最佳时机,于是毛遂自荐,一拍胸脯就说,你要是太忙,材料写不过来,只要信得过,这些文案工作,我蛮可以代劳。校长说,那就好,那就好,等——校长苍白的脸有些泛红,我想,这肯定是找到知音的激动,这对我是很大的鼓舞,我就有些放开手脚,肆意妄为了,还没等校长说完,我就爬校长电脑上看,天呢,污秽不堪,男男女女……
我当然守口如瓶,可校长有怪癖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全校皆知。校长当然一次也没有找我写上报材料,每次见多我,都狠狠瞪上一眼。
从此,无论工作好也罢,差也罢,我一次次与模范奇妙地擦肩而过。眼看着资历不如我的一个个冲锋在前,我万念俱灰,又心如火焚,绝望,悲哀,又愤慨。
终于换了新一任校长。数年来,我卧薪尝胆,机会终于来了!我感觉自己焕发了勃勃生机。我发了狠劲,得不到模范,誓不罢休。经过几年的磨练,我感觉自己成熟多了。工作上,我积累了更加丰富的经验,对付那些毛小孩儿,不成问题,班级秩序井井有条。在“表明态度”这方面,我翻破了一本《厚黑学》,人情世故通达多了,什么三十六计,旁敲侧击,曲径通幽,不在话下。我决心冷眼旁观,先观察新校长是何等人物,然后再显山露水,
新校长四十多岁,他头发稍长,油亮蓬松,威武而精神,好似雄狮的鬃毛。走路的时候,脊背上扎了旗杆一样笔挺,狮子头高高昂起,板着一副铁饼脸,傲视正前方;左胳膊弓在腰间,纹丝不动,好像握着重武器,右胳膊稍稍乍着,有力地摆动,显得威风凛凛。时间长了,你会发现,他步子抬得很高,迈得却很近,炫耀的功能大大超过走路本身。
他经常到教学楼上转,永远揣着重武器,板着铁饼脸,昂着狮子头,傲视前方,早上转,晚上也转,转着转着,眉头一缩,脸阴沉了,就停下来,从衣兜里掏出个小本本,记上些什么。见了夹着书本,匆忙走过的老师,依旧马不停蹄,目不斜视,顶多稍稍点头,简练得如同绝句,给你留下无限想象的空间,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让校长绝望得不肯看第二眼?因此,他就像山中虎一样,大家见了他,都战战兢兢,能躲就躲。
虽然半个月过去了,他的脸孔在大家的脑海里依然模糊,连眉毛鼻子都记不大清,形象却十分庞大,就像遮天蔽日的阴云,不知道它会带来雷电还是狂风暴雨。
该开全体教师会议了。天知道他的小本本上记了哪笔账,谁的账,采用何种方式了结。因此,大家都惴惴不安,一改以前拖拖拉拉的习惯,早早进了会场,装得一本正经,低头翻会议记录。校长拍了一下话筒,声音在偌大的会议室回荡。校长轻轻咳嗽了一声,“学校的工作,我不满意,不满意!尤其是班级管理,脏,乱,差!”校长声音洪亮,富有金属般的质感,铁锤一样敲打着四壁,让人心里颤颤的。我扫了一眼左右,个个垂着脑袋,脸色土灰,一动不动。这时候,谁也不愿意引起校长注意,唯恐成为锁定的对象。
“张世贵老师,你上来!”
我的头脑嗡得一声涨大了,木呆呆站立起来。那些低垂的脑袋纷纷抬起,目光齐刷刷向我汇聚而来,充满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幸灾乐祸的痛快。我想,为什么是我?我的班级比他们强多了!屈辱和绝望激发了我的勇气,我愤慨地傲视全场,感觉自己的目光硬邦邦就像拳头,狠狠揍向那些存心不善的家伙。突然间,我读懂了那些目光,他们其实和我一样可怜,如深秋中瑟瑟发抖的蛐蛐,时刻面临寒风的审判,不过幸运地躲进了衰草而暂避一时。我凭什么剥夺他们享受片刻的宁静和最后的欢乐的权利?我稍稍平静了。
校长说:“你上来,给大家交流一下经验!据我观察,无论是纪律还是卫生,你的班级最好!”校长还难得地微笑致意了一下。这恐怕是进入本校以来的第一次微笑。
变化太快,如戏剧情节翻转一般, 大家都惊愕了,张大嘴巴,表情复杂,说不清是羡慕、嫉妒还是仇恨。他们反复无聊的表情,只能激起了我对他们的鄙视。我落落大方地走上讲台,首先谦虚了一下。这是必须的,就像开车必须先关紧车门一样。
校长说:“你做的很好,好好总结经验!”
我明白,这就是艺术上的对比烘托。校长需要我吹,吹得越高,标准就越高,对别人的压力就越大。很多模范都是这样产生的。大家的轻浮无常也很让我失望。一瞬间,我就对校长的意图心领神会,和校长成功合谋了。要知道,早在痛失模范的数年前,我就打好了演讲腹稿,上一任校长时期,我为了“表明态度”,再一次千锤百炼,字斟句酌!因此,我侃侃而谈,有条不紊,所讲内容既有现实根据,又有艺术夸张。比方,晚上到学生寝室转一圈,变成了陪伴学生到深夜。给有病的学生烧一杯开水,变成了问寒问暖,挖空心思解决贫困学生的生活问题。经过主题升华,连我自己都被自己的行为感动了。
校长大概认为我是即兴演讲,精彩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校长不时绽露笑容,点头称是。然后他展开小本本,不停地记录。台下的同志们见校长低头,顿时松了一口气,露出嘲讽的表情。校长的狮子头再次抬起,严肃地哼了一声,下面有些慌乱,纷纷羞愧地垂下脑袋,就像蜗牛的触角一样不堪一击,一触即退。我充分理解了狐假虎威一词蕴含的道理。即便这威风是借来的,为了争气,我的脑袋也加快运转,字字珠玑,洋洋洒洒,把淤积了多年,快要沤烂的材料,纷纷倾泻出来。
每一个拔高自己的词汇,都是一锨土,堆积的越高,对别人的压力就越大。我堆积的山越来越高,下面的人都有些坐立不安了。这时候,我发现坐在最后排的赵哥,唯有他,精神大振,目光灼灼。
赵哥号称茅厕石,又臭又硬,是我难兄难弟。多年前他和我一样,勤勤恳恳,谨小慎微,可不得志,郁郁寡欢,参加工作十几年了,连模范的一根鸡毛也没见到。
那时候我和还是一般同志,没有深交,我只称呼他叫“老赵”。老赵教数学,数学太抽象,费脑,把他脑袋上的营养都吸收了,他三十多岁开始脱发,脱到四十岁,脑瓜上就光亮地能照人影了。可他的胡子长得凶,下半个脸庞是密匝匝的黑色丛林,几天不刮,活脱脱就是马克思。他的学问可能也像马克思,太高深了。为了做模范,他备课最认真,挖掘教材很深,讲课的内容更是不同凡响。那天,老赵一而再,再而三的讲,声音越来越大,十八般武器都用上了,学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恹恹欲睡的样子。老赵终于生气了,敲着黑板吼道:“注意看了,看清了!”在他看来,该使的力气都使上了,招数也用尽了,孩子们还是不明白,能怨谁?都是孩子们的眼睛的错误,不往正经地方看。他恨不得把那些数学公式贴到孩子们的眼睛上,印在孩子们的心里。可是,学生们早就对绕口令一样饶舌而毫无意义的数学公式失去信心了,听他的吼声,就迷迷糊糊抬起头,有个调皮的孩子幡然醒悟,大叫道:“看清了,很光!”教室里哄堂大笑。
老赵愤怒了,横眉冷对,“你说什么?”老赵吼了将近一节课,喉咙发干,沙哑。
那孩子依旧笑嘻嘻地说:“我是说,正三千五百加负三千五百,刚好等于零,零不是光溜溜的圆圈吗?就像老师,头发少一点,胡子多一点……”黑板上正好有个算式,正三千五百加负三千五百。
老赵本来就憋气,这会儿一团火在胸腔里上窜下蹦,再也按捺不住,拧住那孩子的耳朵就往教室外面拽,那孩子又踢又打,尖叫道:“放开我,我说错了吗?我叫我爸告你!”
“管你爸是天王老子,随便告去吧!”老赵狠狠揍了那孩子一屁股。
没想到,那孩子的爸爸不是天王老子,却是县里一个副局长。等那天夜里校长把齁声悠扬的老赵叫起来的时候,已经铁板上钉钉,成定局了,校长说:“你倒能睡得着,你闯大祸了!写检查吧,工资降一档,赔偿检查费、精神损失费一千八百块!停课一月,听候安排!”
老赵依然睡意朦胧,打了个哈欠,说:“你说什么?找错人了吧?我为啥写检查?”
校长气急败坏,“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把李刚副局长的儿子打了,李刚副局长!这样大的事情,你打什么马虎眼?”
老赵这次彻底醒来了,并且接连几天没有睡意,红着眼睛骂上梁不正下梁歪,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骂欺师灭祖十恶不赦,还是把检查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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