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范(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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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610 | 回复0 | 2015-11-28 21:29: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歇了一个多月回来,班主任,主课教学,早有人干了。大家说:“老赵,想开点,不是不报时候不到,那孩子能有什么出息?”可老赵却乐呵呵的,“小意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家都说,没看出来,老赵这人挺能想得开,这一个耳朵拧的,经济受了损失,模范最少三年不能当,不但不指爹骂娘,还能开玩笑。老赵现在教的课少,也不用批改数学作业了,一下子清闲了许多,一有空,就早早下班回家。可是老赵每每上班,身上都有浓重的猪屎气。后来人们终于知道,老赵神不知鬼不觉,在家里办了养猪场,怪不得老赵想这么开,原来发大财去了!大家心里都不舒服,告他的状。老赵不在乎,对我说:“老弟,只有你是个厚道人!不嫉妒。我跟你说,人挪活,树挪死。在这里吃不开,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我算了,一年下来,总有个十万八万的!赔那点小钱算什么?别看那些红眼病打我的报告,领导找我谈话,针鼻大的见识!”老赵喝了一杯茶,嘿嘿笑了两声,“我只用花一头猪的钱,请他们喝一杯,迷魂汤一灌,屁事没有!只要先富起来,就是想当模范,也是手到擒拿你信不信?少一档工资,我加倍捞!”老赵洋洋得意,脚轻松地在地上不停地画着圈,好像勾画宏伟蓝图。这话,我相信。确实有人做生意挣了钱,不大上班,模范照得,职称嗖嗖往上晋。我不得不佩服老赵头脑活络,有能耐!场地,资金,他怎么轻松就解决了?看他光光的脑袋,绝对是高智商的表现,确实比我强!像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我暗暗叹息,幽幽地说:“老赵,有你的,到时候,你成了资本家,别忘了老弟!”老赵晃了晃光葫芦脑袋说:“说哪里话,刚起步!患难兄弟,等我赶了大公司,你当经理!”其实,他不知道,我并不想当经理,我只想让他赶紧破产,和我一样!我也心里犯嘀咕,也害了红眼病。
果然,好景不长,新闻联播播送消息,美国的猪传染流感了,中国的猪也打喷嚏了。猪价从高空坠落,天大的本事也刹不住车。也就是几天功夫,老赵的眼窝就深了,胡子没刮,更茂盛了,他愁眉不展,“老弟,能借给我几个吗?”
“多少?”
老赵想了想,“算了吧,你那几个钱,不够我的猪吃一天闲饭。挨几天再说吧,兴许疫情很快就控制了。”
又过了不几天,听说老赵的猪病的病,死的死,剩下的,奄奄一息,卖也卖不出了。老赵彻底绝望了,再也不愿在那些猪身上花费半点精力和金钱。他把仅剩下的一点猪饲料便宜卖了,痛痛快快喝了一杯,哭了一场,骑着摩托车来上班,剩下的几头猪反正也不吃,就让它们听天由命,自生自灭吧,老赵再也不愿意看上它们一眼,多看一眼就多一点伤心。没想到,天涝偏逢连阴雨,他把路边的一个大石头当做猪,狠狠冲上去解气,却一头栽在地上,从此享受了好多天无忧无虑的宁静生活——等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浑身缠满绷带,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几个月后,老赵,拄着拐杖,瘸着腿来上班了。走路的时候,他的身体像簸箕,使劲往右边簸,让人担心他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给簸飞了。校长很为难,“你还是回家休息静养吧,等好了再回来。”
老赵抖了抖胡须,“什么话,不是经常说要热心教育事业吗?”
校长没办法,让他做传达室的工作。他不乐意,报纸不送,整天自己守着厚厚一摞子,翻看,喝茶,消遣。以往,见了领导能躲就躲,躲不开,就含蓄地微笑,好像欠了债似得。现在,领导亲自来拿报纸,也是爱理不理。
校长说:“老赵,你就这点工作,难道也做不好?”
老赵依然半躺着,捧着报纸,只露出半个光瓢,“我的腿不是不好吗?如果好了,我能只是干这个的料吗?我是大学生,科班出身的大学生!”老赵振振有词。
“好,好,你能干!”
没过多久,风言风语校长想辞退老赵,那天中午下班,天气很热,阳光毒辣,老赵特意刮了胡子,脑袋整个就是油光可鉴的圆球,T恤里圆圆的肚皮赫然凸出,左手拄着拐杖,脚上一双脚趾头夹着的拖鞋,站在校门口,校长的车打喇叭,老赵不仅不离开,反而右手叉腰,威风凛凛,居高临下,左手抬起拐杖,指着黑色的轿车叫道:“你下来,咱有话好好说,何必玩背后害人的下三滥!”
校长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摇下车窗,伸出脑袋,鼻子上挂着黑色的蛤蟆镜,“你这是什么话?有问题,到办公室说去!”
“告诉你,卸磨杀驴的缺德事,看谁能干得出来!我怕什么?我是工伤!”
校长的车立刻调头,疯了一样从后门出去了。车轱辘滑下路牙,一片三叶草就此匍匐在大地上,整整一个夏季没有抬头。
都以为这下老赵要倒霉了,非叫交到教育局,不被调到偏远地方,也会再次背个处分。没想到,一点事情没有。倒是老赵,从此大有和学校,甚至和整个天下都不共戴天之势,动不动就嚷,“我怕什么,反正都这样了,死猪不怕热水烫!大不了鱼死网破!领导凭什么好处都得了?吃香喝辣还不够?”要不,就是嚷嚷县里窝囊,教师合理待遇解决不了,甚至连联合国也是错误频频,窝囊废,看人下菜碟儿,小小的利比亚,招谁惹谁了?空袭?都欠揍!听口气,只有他自己才是大义凛然,勇赴全球灾难的救世主!只要他出手,就能天下太平。而实际上,他距离任何灾难都十万八千里遥远,只不过天天无聊地翻翻报纸,喝喝茶水。就这样,老赵从一个谨小慎微,刻苦敬业的人,变成寂寞而粗野的怨妇。整天骂骂咧咧,动不动就和人吵,尤其是领导。极可能由于怨气太大,简直就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就落下了大名:茅厕石!从此,没跟敢惹,也没人愿意搭理,他就只能永远呆在传达室了,干这没有几个人正眼瞧的卑微工作,后来腿好多了,只是有点跛,也不必用拐杖。
可是,我多年和老赵教一个班,感情自然不菲,老赵对我,一向和善。只要有我的报纸、书信,老赵必然亲自送到手上。我订了《教学研究》,纯学术杂志,那天,他给有给我送来了,看了看装帧漂亮的封面,又盯着我写得密密麻麻的备课本,笑眯眯地说:“小张呀,备课这样精心,还看这样专业的杂志,好样的!真够得上当模范呀!”
“说哪里话,不过本职工作吧。”其实,我对他稍有戒心,他现在天不怕地不怕,我可不行,三人成虎,什么话从他的嘴里流出来,都有点恶毒的感觉。
老赵嘻嘻一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无语。老赵大概明白我的心思,也不再和我多说,仅仅骂了骂天气真他妈混蛋,天天下雨,湿冷湿冷,再这样下去,就别让人活了,就离开了。
那年,我和模范失之交臂,我的眼睛发潮,整个世界都模糊了许多,变得那样陌生。别人呼拥着校长和老李,这边说笑,那边喊着请客吃酒,热闹非凡,只有我形单影只,黯然离开会议室。这时候,我觉得脖子一热,一条胳膊搭了上来,是老赵!
老赵说:“明白了吧?这世道!”
我一下子火了,狠狠推了他一把,“滚!什么明白黑白的!”说完,我傲然离去。老赵的腿到底不方便,踉踉跄跄,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他一手撑着地,嚷道:“你这人,我哪里得罪你了?”几个同事指着他笑道,“茅厕石摔烂了没有?”
老赵站起来,拍拍手,哈哈大笑:“我就是茅厕石又怎样?这世道,熏一熏也行。”
校长一切都看在眼里,很解气,趁机做出痛惜的样子说:“老赵呀,你可得小心了,别另一条再摔瘸了!”
“不是我腿瘸,是路不平!”说完,老赵就走了。可能由于走得快,他的腿瘸得更厉害了,一团亮光在他的光瓢上晃来晃去。
回到住处,我涌起一阵阵想摔东西的冲动,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摔了两个茶杯,一个烟灰缸,那声音清脆嘹亮,犀利无比,不过,却戳得自己心里难受。干脆倒头就睡。翻来覆去睡不着,整整闷了半天,看见一只苍蝇嗡嗡嘤嘤在头顶盘旋,上上下下,碰了灯泡,发出轻微而激烈的嗤嗤声,灰尘震落,缓缓地弥漫,飘动。我突然涌起了无限的寂寞和疲惫,非常想找一个人倾诉,可是谁愿意把自己当做垃圾桶,让别人倒苦水呢?恐怕只有老赵了。想起老赵摔在地上,被别人耍笑,依然不改“茅厕石”个性,句句铮铮铁骨,都是公道话,我不住地怨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恶毒?老赵哪里是嘲讽我,我那时候怎么听见什么都刺耳,拿他当出气筒?
第二天,我到传达室,老赵拖鞋放一边,光脚搁前面的凳子上,躺竹椅上晃晃悠悠的看报,体恤撩高,露出半个又白又圆的肚皮,刚好和圆圆的光瓢脑袋构成一个阿拉伯8字,躺椅已经旧暗,吸足了油脂,泛着幽幽的光,旧风扇旁边哗啦啦响着。他把报纸往上送一点,从下面把我上上下下看了两遍,报纸放一边,“来了?你看看,这啥世道!轰炸利比亚了!各过各的日子,人家招谁惹谁了?叫我说,轰!给侵略军两颗原子弹!看他们还敢不敢以大压小,仗势欺人!”老赵义愤填膺!
我松了口气,看来老赵没有生我的气。我说:“还管天下大事呢!自己芝麻大的事情都弄不好。”
“这就叫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老赵放下报纸,站起来,瘸着腿,给我拉个凳子,“坐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事已至此,生气何用?凡事要想开点。”
“这事情办的,也太气人了!”
“天下气人的事情多了去了。有啥用?叫我说,你当时就该据理力争,叫校长的决议通不过!既然当时没有那样做,木已成舟,就应该顺水推舟,送个人情。虽然人家眼长到脑袋上,不一定领情,但至少不招人家嫉恨。为人之道,难呢,你一脸晦气,除了让人家咬牙切齿,还有啥用呢?还不如我‘茅厕石’呢!就碍他们的眼,能拿我怎么样?”
“对,既然不把我当人看,也别怪我不把他当回事!什么狗屁校长!县长才七品芝麻官儿,他算老几?能一手遮天?谁怕谁呢!”我愤然说。
老赵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老弟,消消气,你到底少吃几年闲饭,还年轻。就你这麦秸火,能烧得了啥?凡事从长计议?你还年轻,工作有能力,咋能破罐子破摔?”老赵晃动了一下,腿瘸得似乎更厉害了,“你可不像我,还有希望?”老赵一脸苦笑,“我是死猪不怕热水烫,再想好好干,谁给我机会呢?你呢,叫我说,就当啥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少抱怨,多实干!人家好歹现在还是领导,如果闹崩了,人家可能无所谓,你呢?还怎么做人?要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党和政府是有能力的!像他这号领导,能红火几天?昨天,我也做得不对,一时气愤,当着大家的面就流露出来了。幸亏你没有和我多说话,说多了,我是无所谓,对你的确不好。”
老赵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这窝囊气,我算白受了?”说实在话,刚才虽说斗争,可究竟怎样斗争,我能有什么招儿?也不过如老赵说的,烧一把麦秸火,看起来很有熊熊之势,其实,很虚弱的。
“再别说什么气话了,不就是一个模范吗?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本想好好干,可除了落个‘茅厕石’的大名,还不是两手空空?要以大局为重!如果时光倒流,我还会那样傻乎乎的和校长公然吵闹吗?”老赵喝了一口茶,晃了晃光瓢脑袋,“不说了。你年轻,好好干,可别混成我这样,要是有机会,谁不想让工作出色点?”
一番话,使我对老赵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这茅厕石,并不是别人认为的那样,消极,堕落,胡搅蛮缠,看什么都不顺眼。他也有他的苦衷。人生这艘航船,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身不由己,有时不经意间的小事情,埋下祸根,也会彻底改变航程,人生悲喜剧的反转往往无常而神秘,简直不可捉摸。老赵说得对,在没有彻底绝望之前,我还必须小心谨慎,决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
就这样,我和老赵成了患难兄弟。从此,见了老赵,不叫老赵,叫“赵哥”。有苦,就对他倾诉,他给我安慰,给我出谋划策。后来,校长因为经济问题,被调查,撤职,后一任校长继任,赵哥跟我说,也要和人家走近点,有能力,还要让人家看得见。我就向人家“表明态度”,没想到拍马屁拍到马脚上,看到不该看见的隐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很怪赵哥,给我出的馊主意!赵哥苦笑说:“老鼠崽子,一窝不如一窝!算我的错,情愿受罚,小酒一杯谢罪!”
说好了晚上到传达室品尝美酒,窗户黑漆漆的。我疑惑,走近了,寂静无声,老风扇呼呼转着,可能也老了,腿脚不灵便,夹杂着吱吱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下意识推开门,两眼一抹黑,浓重的酒味立刻扑了过来,“赵哥!”我小心地叫了一声。
“来!干一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利比亚,它,它被轰炸了!以大压小呀!以大压小呀!”赵哥愤慨而悲痛地叫道。
我开灯,看见小桌子上杯盘狼藉,一个酒瓶空空如也。赵哥神色迷离而凄然,高高举起酒杯:“再来一杯!快斟满!人生无常呀!能有几回醉!喝!什么模范,都是狗!屁!想当年,我赵哥豪情万丈,挥斥方遒!踏破贺兰山阙!信不过?来!干杯!”赵哥脸红如猪血,大胡子刚刚刮过,腮帮子乌青,大汗淋漓,脑袋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来,人生多苦痛,不醉不休!倒酒!快!”
我的烦恼一下子无影无踪,感到好笑,顺手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赵哥一仰脖子,咕咚咚灌下去,顺嘴角往下流,满肚皮都是,“好酒!再来一杯!不醉不归!”说完,“哇”的一声,吐了一桌子。我赶紧把他拉到床上,想让他好好睡觉。他却死死拉住我的胳膊,“不醉不休呀!你一定陪陪我!我还能干什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小张呀,你好好干,你还年轻,还有希望!我要是你就好了!”他痛哭流涕,泪水哗哗往下流。
我这才知道,如果说我郁闷,我还明白自己郁闷的原因,而他呢?他其实可怜多了,他悲凉、绝望到了骨子里。谁的错?
也正是由于赵哥的衬托,虽然我在“表明态度”失败后,屡屡与模范失之交臂,但总能按捺住内心的悲愤,一如既往,如赵哥说的,好好干,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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