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范(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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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600 | 回复0 | 2015-11-28 21:30: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今天,我终于感觉到自己时来运转,春风得意了。有的同志们一看到校长低头记笔记就立刻撇嘴一笑,表示轻蔑。我读懂了,那是内心不安和嫉恨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这只能激起我的灵感,让我发表更加冗长、细腻的演说,进一步挑动他们失落和痛苦的神经。就连有些在我面前喋喋不休,曾经对我的不公平待遇深表同情的同志,这会儿也嫉妒得眼里冒火,我只能在心里默默表示歉意了。这不过是大家一时之间 对“狮子头”校长带来的新秩序不适应罢了,很快大家就会用崭新的敬仰的目光看待我的!大家对于权力的适应能力往往比想象中的要快得多!倒是看出来了,赵哥是真心希望我出人头地,一展雄风。
果然,“狮子头”校长出手不凡,大刀阔斧,对学校人事进行了调整。那位因为成功“表明态度”,不仅当上优秀,而且荣登高二年级主任的老李,被撤了下来,我呢,被宣布做年级副主任,正主任空缺。校长一宣布,立刻有很多羡慕而谄媚的目光如蝴蝶般翩翩簇拥而来。我感觉春风得意,无限美好,又稍有遗憾,虽然我能够行使主任的权利,却不能踏踏实实登上宝座,这就意味一切美景可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稍纵即逝。狮子头校长果然厉害,他在我的头顶悬挂了一把尚方宝剑,清楚明白地暗示我,他随时可以按下剑柄,咔嚓一下,让我品尝乐极生悲的滋味。
因此,连日来,我努力工作,安排功课,开会,布置任务,还要时刻揣摩校长的意图,唯恐“态度”不够端正。一切工作一丝不苟,可是,每每向“狮子头”校长汇报工作进展,他依然只是微微点头,绝句一样简练而意蕴丰富,让我拿不准校长对我的工作到底满意否。半个月下来,一切初步就绪,我长长的舒了口气。照照镜子,发现眼窝陷了不少。往常叹息生不逢时,如今也算活出了风采,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为了当模范,万里长征仅仅走完了第一步,一刻也不敢松懈。
这天下班,我走到传达室的门口,脑袋里依然有点像燃了湿柴火,各种工作细节汇聚成青烟,不停翻腾、滚动。“嘿,你的杂志回来了。”
“嗬,《教学研究》回来了?”这些天来总是忙,把订阅了数年的杂志都忘了。
赵哥也不搭理我,杂志递给我,立刻躺在他的竹椅上,随手拿起一份报纸,晃晃悠悠的。他的胡子大概很长时间没有刮了,差不多成了杂草。我忽然想起好多天没有和赵哥闲聊了,就说:“赵哥,好多天没说话了。”
赵哥依然晃悠着,光瓢脑袋上的光幽幽浮动,“你现在可是忙人,哪里还有工夫和我这下等人瞎扯呢?”说话酸溜溜的。
“赵哥,你胡说啥呢?”
“别再叫我哥了,从今后,你是你,我是我!我可不敢高攀张副主任!”
“有没有遭你惹你,你这不是故意损人吗?”我也有点生气了,夹起杂志就往外走,心里说,活该落下个“茅厕石”的大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快要给赵哥安排新工作了,回头扔下几句,“赵哥,跟你透个信儿,想给你安排教学任务,你愿意吗?累是累了点,不过,在我们教育战线上,总归是正经事儿,比干传达室强。”我绷着脸,说话有点生硬。
“教啥课?”他放下报纸,眼扑闪了一下,光瓢纹丝不动。
“数学。老李撤了年级主任,闹情绪,请病假了。他想釜底抽薪,办我难堪呢!你肯帮忙不?”
赵哥一拍躺椅的扶手,“老弟你有忙,我能不帮吗?干!你咋不早说呢?”说完,他拉了凳子,还拿抹布擦了擦,“工作上你就是领导,我听你安排!”虽然嘴上好像我有求于他一般,实际上他的热情就像六月的爬墙虎,迅速张开、绵延,大有熊熊之势。这么多年冷板凳,其中的滋味,我早就明白了。刚才他吹胡子瞪眼的,还不是为了能让我考虑他的问题?
因为老李以退为进,校长找我谈过。校长说:“你的意见呢?”他依然高昂着狮子头,高傲而神圣的样子。这种人一看就是宁折不弯,轻易不会妥协的。我就说:“叫我说,将计就计,另谋高人!”
“谁行呢?”校长的语气,不是询问,而像是老师给学生出一道难题,考验他的智商。
说老实话,老李能混得如水的鱼,风声云起,也不仅仅是因为善于“表明态度”,他的确也有两把刷子,讲课清水一样清楚明白,尤其善于攻心,把学生收拾得服服帖帖,还感恩戴德,很有一套子的。学校的数学课,比得过老李的实在不多。在这种针锋相对的时刻,丢车换炮,绝不是一个子儿的问题,他关涉到校长的大棋局,大面子!因此,必须谨慎。
考虑再三,我说:“我看赵哥行。”
“哪个赵哥?”校长瞪着眼睛。
我自知失言,在自负的人面前称别人为“哥”,往往会挑动他敏感的自尊心,赶紧改口说:“就是传达室的老赵。”
“他?行吗?”
“怎么不行?重点大学毕业!”
校长思忖了一会儿,“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你给我办好!”
校长的意思就是我,我全权处理这件事,但必须办的漂亮,否则,我要负责!
因此,我跟赵哥说:“你别高兴太早,我跟校长打了包票的,你要是干不好,拔出萝卜带出泥,到时候,我也没有好看!”
赵哥激动地说:“领导尽管安排!我全力以赴!说实在话,这些年,我在传达室,也学了不少东西,看报纸,了解教学新动态,自信能跟上教育新形势!鲁迅,毛主席,都是我的同行!图书管理员出身嘛!跟着你干,我保证干出成绩!”
不知怎么了,我发现赵哥现在和我突然隔了点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谈。我甚至觉得,赵哥有些低卑而下作。可能是我多心了吧,我尽量不忘深处想。
就这样,赵哥重新走上讲台。
赵哥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的胡子天天刮,腮帮子乌青,光头,显得威严而精神,再不随随便便穿一件T恤,松松垮垮一双脚趾头夹着的拖鞋,而在大热天一袭长袖白衬衫,皮凉鞋擦得油亮,虽然腿有点瘸,但走起路来依然咣咣有声。他常常备课、批改作业到深夜。我检查完寝室,回到办公室,日光灯嗡嗡响着,只有他的光瓢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赵哥,辛苦了。”
“哪里话,领导辛苦!”赵哥从作业堆里回过神来,笑着说。
“别动不动领导领导的,咱俩谁跟谁!”
“话别这样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我总得努力工作,绝不能给领导脸上抹黑!”
“是呀,校长赏识,我也得小心谨慎,拼着劲干呀!”
“可不是,我早就说,要好好干!总归有机会的!这不是来了?如今终于扬眉吐气了!”赵哥笑着说。
“还得靠兄弟帮忙呀!”
“那一定,等你当了校领导,我也坚决支持!”
这些话,怎么听都像经过实践检验的数学公理一样正确,可是,缺少了什么东西。我也困了,不及多想,打了哈欠,“睡吧赵哥,别累着了。”
“你休息吧,我再改几本作业。”
等我就要酣然入睡的时候,听见办公室的门咣的一下,才关上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学校安排的考试中,赵哥的班级果然考了第一,比我的班级还好。
成绩揭晓,校长第一次改变了他绝句一样的谈话风格,明确表明了立场,“你推选的老赵干得不错!的确是个人才!这样的人,居然被埋没数年!“
“还不是您领导有方,选贤与能,人才纷纷涌现!”我也暗暗得意。
“你不是很善于写吗?这不是很好地材料?好好组织一下,向局领导展示我们学校的新动向,争取上级支持对我校进一步开展工作很有利!”
我欣然同意,这正是我展示才华的好机会。我大胆调动艺术才能,欲扬先抑,前后对比,充分表现了赵哥先前之落魄,如今展现在世人面前之勃勃生机,最后含蓄表达了文章的中心: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有了狮子头校长,他如春风,如细雨,润物细无声,默默奉献,唤醒沉睡的校园,领导我们学校,奔向美好的明天!
写完,连我自己都得意,真是一篇佳作!不过,又暗自感叹,如此好的文章,如此好的题材,到了校长手里,成了他的绿叶,由他奉给领导,陪衬的他赫赫功绩。
校长读了,狮子头微微一点,“咱们学校,的确需要正气!像老赵这样的人才,必须重用!”稍有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太在意我的文采。
从此以后,赵哥频频出入校长办公室。
不久,连县电视台要来学校采访。需要一位老师上镜,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到我身上。我是学校的新秀,又是狮子头校长一手提拔的,都认为非我莫属了。我也擦拳磨掌,蠢蠢欲动。校长说:“小张,你认为谁合适?”
我措手不及,一下子被逼到了死角,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自己推荐自己,实在有点那个。“你要是不乐意,就让老赵吧。从传达室上升为教学骨干,更有典型性,更能体现学校的工作紧张!小张,你水平高,帮老赵写一份谈话稿。”校长的话不容置疑。
把谈话稿送到赵哥手上,赵哥不住地说:“多谢领导信任,老弟你辛苦了!”他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目光早就叫发言稿吸住了。他似乎只对发言稿,对校长感谢,并不包括我。“嗯,老弟确实有文采!”我又一次品尝了当作绿叶的得意和苦涩。
那天,赵哥春风得意,西装革履,在他神采的照耀下,整个如脱胎换骨了一般,光瓢使他显得特别有风度,瘸腿使他显得从容而有气度。
晚上,我打开电视机,看到赵哥从出场到退场,再到谈话的每一个细节,完全按我设计的模子脱胎而来。它再一次证明我高超的艺术才能,可是我不仅高兴不起来,反而暗自神伤,有一种自己蒸笼里的窝窝头,眼睁睁被别人抢走的感觉。大家第二天都谈论赵哥原来如此有风度,并没有在意稿子谁写的,采访谁设计的。
就这样,赵哥立刻成了学校的明星,教学有方,工作踏实,经常做典型发言。很多事情,连狮子头校长也经常倾听他的意见。
转眼冬天来了。罕见一场大雪!一个夜晚悄无声息,第二天开门,足足一尺厚!一大早,我就步行到校,街道依然酣睡,霓虹灯依然闪着眼睛,在乱雪里有些迷乱。偶尔一个行人,也是缩着脑袋,裹着厚厚的棉衣,好像移动的树桩,笨拙而艰难。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响。等我到校,雪已经停了。校长和赵哥正在忙着铲雪。我赶紧到办公室找铁锨,参加义务劳动。赵哥说:“老弟,还往哪里去?校长一直就没有停歇了,赶紧替替他。”
我听了极不舒服,也不好说啥,赶紧说:“校长您老早呀,来,我干。”
校长依然微微点头,绝句一样简练,“你忙去吧。”
我只好自己拿来劳动工具。赵哥一边干一边说:“多好的校长,这么多年,扫雪的任务都是师生的,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赵哥干的很卖力,不住地哈出热气,光瓢上仅有的几根绒毛上也结了一层白霜,接近脑袋的已经融化,聚着几粒亮晶晶的水珠。
“应该的。”校长微微一笑。
“这历史性的画面应该珍藏不是?老李,你不是善于摄影吗?来一张?”
老李欣然应命。老李闹情绪那阵子,回家歇息的急切心情犹如重症缠身,危在旦夕,务必要享受人生最后的珍贵时光。等赵哥拿出了成绩,他的病奇迹般的好了,立刻上班,并精神焕发,坚持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如今,他只能到传达室工作了。他和赵哥的命运发生了戏剧般的反转。可老李到底是老李,他给校长送报纸,给我和赵哥送报纸,一切做的落落大方,毫不含糊。老李常常恭维我年轻有为,我爱理不理的,总觉得他是强盗,抢走的不仅仅是财产,还有的我的尊严。而赵哥,却和他嘻嘻哈哈。我曾经问过赵哥,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赵哥说,你还年轻,老李这人不一般!
等老李摆好长筒相机,赵哥特意到镜头后看了看,指着我说:“喂,老弟,一边去去,这就对了,校长,您干,继续干,好嘞!多精神!这张照片,能在报上发表!” 我正在埋头铲雪,没注意到离校长比较近,
赵哥一边看,一边笑,四十多岁了,居然笑得桃花灿烂,眼都眯成了一条线,没有一点冰天雪地的感觉。而我,觉得自己多么多余,又成了一根快要腐烂的盲肠。
不几天,我到校长办公室汇报工作。那天很冷,玻璃窗上都结着厚厚的冰,我穿得厚厚的,冷气依然不住往身上扑,不停地打哆嗦。
走到门口,就听见空调嗡嗡的声音,暖意从办公室里洋溢出来。校长办公室永远青枝绿叶,花团锦簇,一副春意盎然,欣欣向荣的样子。里面正谈笑风生。
“我们学校的各方面工作都不错,就是二年级还有一定问题。”
“啥问题?”
“部分教师工作不力,有的还做生意,甚至办养猪场,不到下班时间就偷偷回家。”
“小张呢?他不是工作很认真吗?”
“年轻人,怎么说呢,哈哈……”是赵哥的声音,不,从此以后,他不再是我的赵哥,不过仅仅是老赵,一个和我恩断义绝,再无任何瓜葛的老赵!甚至是我的对手!
我打了一个哆嗦,仿佛狮子头校长问我,“小张,年级主任你认为谁担任合适?”
他又问我,“今年的优秀,你认为谁合适?”
我害怕他简练地如诗歌一样的提问。这不过是数年前那场表决会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只不过,那是别人把我给否定了,而他,答案看似无数,实际上把我逼到死角,让我自动否定自己,手段更高明罢了。
我打了一个哆嗦,为什么通向模范的道路如此曲折、漫长。一张小小的纸片,多么神奇,可以晋职称,可以撕毁友情,可以让人绝望,可以让人……
我心烦意乱,苦恼地拍了一下脑袋,却发现地上落下一撮乌发,我骇了一跳,感觉身心疲惫。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既然模范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永远也无法走进,何不另辟蹊径,实现自我?办企业,经商,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养猪场!
我默默退出楼道,绝不想打扰校长办公室的半点春光。我感到极度空虚和无聊就到传达室翻阅报纸,好久没有在那里清闲地阅读、消遣了。走出教学楼,一阵烈风袭了过来,灰尘扑了我一身。传达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炉子,很冷,老李紧紧裹着旧军大衣,蜷缩在那发暗的竹椅上晃晃悠悠,竹椅发出轻微的而寒冷的咯吱声,看见我来,老李赶紧站起来,“主任来了,坐!坐!”
不知怎么了,我突然理解了老李,世上有几人不为名利而绞尽脑汁?又有几人不受命运的捉弄,糊里糊涂就被人一脚踩下?我想和他聊聊天,张张嘴,却无话可谈。翻开报纸,赫然写道:“美国再次流行猪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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