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弥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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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625 | 回复5 | 2015-12-8 09:03: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转动的地球把我的房间也转动了。落在窗户玻璃上的雪花像飞快地爬行着的壁虎爪。我躺在神圣的被窝里,热情地盯着那扇连结着世界的窗子,一层水雾在蜿蜒地流淌。

    我一直以为地球外围的臭氧层被人类戏弄出了窟窿以后,大雪就不会光临我们这个城市了,我们就将因此而失去了许多的好心情。我曾痛恨过人类的无知,可是当我在被窝里发现了窗外的大雪时,我觉得我错了,我觉得人类和地球仍是十分可爱的。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在我睁开粘乎迷朦的眼,循着一片亮色望去时,—群稀哩胡嘟的壁虎爪蹦进了我的眼帘,我以为世界已到了虎狼当道、蛇虫横行的日子,我以为我的同类们已经转移到了别的星球而把我孤零零地扔在地球上,正在我后悔和痛责自己的瞌睡时,我发现了那些壁虎爪子原来是飞舞着砸到窗户玻璃上的雪花。我简直快活得要命,我在脑海的冥冥深处“嗬!嗬!”地喊叫,仿佛捉到了一件宝贵至极的东西。我真想在这冥冥之境中沉卧不起,彻底地忘却猥琐、平庸和凡俗,真诚地享受一份静谧、孤独和游想。但是当一阵寒气从不见缝的四壁里钻出来并且在我身上造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以后,这一切就迅急地结束了。我翻了个身,好象还嘟哝了句什么粗话,接着便进入了人类的生死场和争斗圈,我像公鸡竖起示斗的毛一样伸长脖子,我的第一个敌人就是我自己。

    我说:“起来吧!” 我说:“早着呢,还躺五分钟吧。”

    我说:“要迟到了,迟到了,‘老板’的脸就不好看了。”

    我说:“去他妈的吧,就只五分钟。”

    我在斗争状态里越陷越深,直到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我不知道我胜利了没有,反正我掀开了被窝,还用脚摸着了床下的棉拖鞋。我很久没有这么早起过了。

    教导主任从来不安排我当班主任而且不安排我上第一节课,倒不是我常常迟到或者对工作吊儿郎当,他说我上午七时至八时半有例行忳悒症状,他对我观察很仔细,我和他是朋友。

    我小时候有个毛病,就是每看完一部严肃的影片或是一本揪心的小说,就会把牙齿咬得格登响,腮帮子一隆一隆地直到发酸。我现在对影片小说不大感兴趣了,但这个毛病却没有因此而好些。早上飞快地起来,不自觉地就会把牙齿咬得比看了影片什么的还要响。我想这就是教导主任所谓的忳悒症状吧。

    教导主任是个咬文嚼字的家伙,所以我怀疑医学上是否确有其词。我到医院里去了一次,医生从盘子里拿出两根棉球棒在我眼前晃动几下,说“这是几?”

    棉球棒就是棉球棒,难道还是几么?我不愿附和医生,我说:“嘿嘿,棉球棒。”医生板起脸孔对我高声地说:“你挂错号了!”就这样,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到底挂哪一科才能弄清忳悒是怎么回事。

    为了治掉这个坏毛病,我每天趁来不及咬的时候就起来了,起床早醒来也早,咬得更早了,结果弄得我通宵不眠。后来我决定弄一副拉簧哑铃什么的练练身体,可是到体育用品商行一看价钱,我就打消了念头。我只好到我原来工作过的街道工厂里搞了两把巨大的榔头,每天坚持练四十下锻工的动作,这样一来,不但没有治好咬病,反而弄出一身厚膘,喘一下气,就象抽水烟,全身都在冒气泡。咬病和冥想由不得我的锻工动作,它们像例行公事一样等着我而挥之不去。

    我看了一眼积满了灰尘的两把榔头,第一件事就是扑向过道的房门。





    还没有通亮的苍穹下,参差不齐的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松柔连绵成无边的整体,一直蔓延到我脚下的阳台。只有郢都酒店冲破这块雪的整体昂扬地探向空中,林林总总的楼群在郢都酒店的鼓舞下,都做着不同程度的努力,但终究还是一副温驯的样子。

    街上不多的行人在豆似地滚动,江声浩荡,款款地散到清新的空中,又被吸到抖擞的大雪里。远处嘟嘟的轮笛夹着郢都酒店的钟声一远一近,一紧一慢地抗衡着。

    复苏的生机在舞动的大雪里蠕动,城市在打着呵欠。

    我竖起旧呢大衣的领子,贪婪地观察着这个雪的城市。我盼了许久的大雪了,我喜欢雪就象喜欢熊熊的火一样,我觉得它们具有一种凛然之气再生之力。因为我的咬病我真想在这雪里脱胎换骨一次。但是,即使我从楼上跳到雪里,哪怕片刻就能再生,我想那也的确是件敢想不敢做的事。

    我小时候因为我的身坯小,常被人欺负。那时街上常有补锅匠,他们有一种锤子只有锥子大小,我的伙伴们就把我叫“锤子思达。”

    思达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学名,原本与锤子无关,后来伙伴们觉得我的名字反正已叫成了四个字,还不如叫成六个字有趣,于是他们便叫我“锤子思达思打”,“思打”是讨揍挨打的意思。

    他们常像阿里巴巴的咒语似地念着他们给我的六个字的名字,把我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我以为这是因为我身坯小的缘故,所以我有一段时间非常恨我的父亲,总是拿眼故意怔怔地打量他。同时我发现我的腮肌时常紧张,再后来我就发现只有在下雪的时候,我的腮肌才能够松驰。

    我总是往雪里钻,总是在下雪时,从不把伞撑开,总是把风雪帽取下来,让雪花飞洒在我的嫩戳戳的头发上。

    我父亲曾豁然地开导我说,鲁迅列宁是你这种身坯,拿破仑也是你这种身坯。但他没有告诉我,他们是否有咬牙齿的习惯,我就高兴起来。

    我不知道在阳台上站了多久,后来我觉得牙齿又被咬得格登响了,我就嘀咕了句什么,裹紧了旧呢大衣回到了屋里。

    我拧开水龙头,用两个指头抓了抓水,然后浇到脸上。

    水很凉,一股寒气直窜心底,接着往回窜,我的脸就开始发烧了。

    房东悄没声地站在我的身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手举过头顶,不断地指着水龙头。我不知道他是要我节约用水呢,还是要我把水龙头的声音弄小一些。不管怎样,我都很气恼,我每月按时付了房租,水费是算到了房租里的,凭什么未经允许就要到我的房间轻闲自在地指手划脚呢?

    我在清晨是绝然不与人浪费时间的,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何况他是个不懂礼貌,身材高大的自以为发了财的汉子。

    房东退到过道里,认真地往我的房间里瞅,一直瞅到床前那双蓝花的缎面拖鞋,这才又看我洗漱。

    他大概要对我说什么,我权且没看见。其实我知道他要对我说房租涨价的事。他曾在我面前反复强调当时租房时,说的是单身一人,现在有了蓝花拖鞋,他就要请我作出解释,并让我在思想上作好准备。

    洗漱毕,我对房东表示了一下笑,房东没察觉,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拉起旧呢大衣的领子走下楼下。





    城市的边沿被一小撮发了财的“无产阶级”们鲸吞着。漂亮别致的小楼在市郊接壤处鳞次栉比。在这里城市与乡村,平庸与风雅、高贵与低贱熔于一炉。

    在铁栅子门中,枯萎的花草娇慵地扭着姿态,宠坏了的狗露着可怖的狰容。

    我每天打这里经过,心中总要产生一种怪滋怪味,我觉得我们的学校好像是这些“无产阶级”们扔出来的一堆垃圾,而我们这些教师只不过是这堆垃圾中漂亮的啤酒罐。

    我认为这个比喻是恰当得令人得意的,特别是当铁栅子门中的狗凶残地专注于你,而那站在阳台上的少妇懒散地自顾梳着长发对你视而不见时,我想起这个比喻,简直就有些心花怒放。

    在这群小楼里住着的一个名叫狗儿的农民曾想拿出巨资把我们学校重新修建一下,条件是学校得以他的名字命名,但后来终于没有办成。原因有二,一是我们学校原来属郊区乡政府管,但在狗儿想办教育之前被市教委直接改编成了市区学校,狗儿说他只给郊区学校出钱;二是以狗儿的名字命名,除非狗儿先改名,但狗儿不干。市区郊区各不管,我们的学校还处在七十年代的水平,所以我们的学校很象九十年代的垃圾。

    一进校门,扑面传来学生们琅琅的读书声,虽然学生们稚气未脱,野气顽皮,虽然学校环境恶劣,教师们庸俗不堪,但一想我的学生们摇头晃脑的认真劲,我的内心就涌出了春意,如果让学生们感染到了我的不良情绪,那就太无辜了,因此学生们总认为我是个严肃的人。

    靠着墙左侧,有一排从雪地里冒出个脊梁的房子,便是我的初二年级教室。看来是下雪的缘故,在早锻炼的时间里,学生们都被赶出了教室。大自然的恩赐给学生们带来了灾难,有许多学生把眼光洒出教室,盯着雪和雪中的我。穿响铃牌呢大衣的魏静正抑扬顿挫地念着课文,底下的学生们在扑踏踏地跺脚取暖。魏静的脸色似乎很难看。看得出他正极力地忍受着什么。

    他教的这个班是全校最差的,开学以前,没有一个老师敢接这个班,他却接了。倒不是他有特别的能力,他很自信,满脑子的新鲜词儿,什么团体智力呀,记忆曲线啦,觉察——行为——形成啦,他时常神经质地在办公室里大喊:“我发明了新的教学法,不再使老师在讲台上故弄玄虚,效率可以提高十倍。”别人不相信,他似乎还很卖关子,露出不屑与人的神情。

    他恭谦地要校长给他一个班,给他三年时间做实验。校长说不要想入非非了,踏踏实实地搞课堂四十五分钟,认认真真地抓单元过关,花里胡哨的东西,我们陪不起。我们虽然是市区中学,但与市区中学是有区别的,生源和设备条件等等。他满以为校长会发现一个人才的,至少也得鼓励鼓励嘛。

    他不死心,于是就接了这个谁也不愿带的班,一来反正这个班差乱得不得了,真弄砸了,他的责任也小些,二来实验成功,他的形象、地位也就都起来了。起先他是满有把握的,他读中学时是十分羡慕调皮生的,他好多次想加入调皮生的队伍都因资格太浅而被人冷淡。如今他是多么地想和调皮生做朋友呀。可是这群调皮生中偏偏是留级留成了大姑娘的一拨女生。上课时,她们一齐拿眼挑衅地望他作媚态儿,下课时,又含混其词煞有介事地叫他“鬼老师”。有什么办法,这里的学生大都来自近郊,他们的父辈们一般都弃田为商,早就为他们的一生准备好了钞票。这些女孩就是被父母逼来躲青春的。

    有一次作文,一个女生写道:“春雷一声震天响,来了救星共产党”,魏静看着这些七老八十的陈词滥调,心里一窝火,捉笔加了眉批:“何必大惊小怪。”却不想这位千斤的爷爷正是当地革命时期的老赤卫队员,老人家曾红极一时,威震四方,他七呼八咋地嚷到学校,一把揪住校长的耳朵道:“你个龟孙子,你的人喝了几滴墨水,就连老子娘都不认了。党啊,我的亲娘,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校长说:“魏老师正在实验呢。”结果魏静屈含了一肚子的冤水,只得在女生们幸灾乐祸的笑声中作了检讨。不知魏老师用了他的新教学法没有,反正一学期下来,他的班仍旧是全校最差的。这个时候,在学生们的脚步声中,魏静正望着屋顶无可奈何地领读着《七根火柴》。

    我往办公室走去的时候,姜老头从门房探出头向我的后脑勺笑嘻嘻的。这个涎脸干瘪的老头,亏他还当过十二年校长呢,你要取信件时,动不动他就张嚷着要买糖吃撒烟抽,否则扣住你的信件,急死你。托他老人家的福和我满脸的“忳悒”,我的信他是从来不扣的,有时还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笑笑。他追上我,递给我两封信,也许是下了雪的缘故,他连笑都没笑一下。

    我嚓嚓地踏着悄悄加厚着的地球表皮,一切都无声地隐没于整个宇空。密密的雪花和回流的大气,使我陷入白的时空黑洞,我的心在白的深遂和广袤的无限中轻语着。就在我将要在这白的黑洞中褪去一切而成为再生之婴儿时,我拆开了父亲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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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屋 | 2015-12-8 16:34:26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了散文一样的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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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屋 | 2015-12-8 16:44:18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笔流畅,心里刻画到位,将老师的艰辛和无奈刻画地入朩.祝创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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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北桔 | 2015-12-8 17:24:57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厦屋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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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北桔 | 2015-12-10 08:42:59 | 显示全部楼层
寒秋 发表于 2015-12-9 16:34
老师好!
风雪弥漫(一)  已被推至西部文学微博

谢谢寒秋老师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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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北桔 | 2015-12-15 08:41:22 | 显示全部楼层
版主们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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