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弥漫(二)
四亲爱的儿子:
许久没有通信了,也许你还在抱怨我,甚至恨我,抱怨也罢,恨也罢,总之,我要告诉你一个特大的喜讯:我的花生已经在绿豆的根上长得又多又大。
你十一岁那年就出去给人家提泥灰桶,后来听你母亲说你还扛过麻袋。那时没有哪个学校要你上学,你母亲也失去了上作。家里揭不开锅呀!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造成的,我很愧疚。你肯定还记得那年,我从乡下回家拿我精心选下来的一小袋花生,发现你已经炒成下酒菜吃得差不多了。我当时把你的屁股打得红肿。说实话,打你倒不是因为你小小年纪就喝酒,花生是我的生命呀!我当时恨不得剖开你的肚子呢!这是真话,我那时的确这么想过。后来你到我们研究所附近的皮革仓库里用瓷片刮猪皮上的猪油,又到阴沟里掏出剩饭,淘净晒干,拿回家炒猪油饭吃,你母亲还夸你真能干呢。后来,你是怎样到工厂里工作的,我和你母亲都一无所知。据说在工厂里你混了个清闲的差事,你就自学了五年文化而且考取了师范学院。我心里真正高兴极了。为你,也为我!我想,到底是我的儿子,你的血液流着我的聪明和叛逆。这一切,我所尽力的仅仅是我的血液罢。但在毕业时,你想要我帮你跑一跑,也许那时你已悟出一点什么,但我还是个老混蛋。不错,小文曾经做过我的学生,一日之师乃终身之父嘛,我帮你跑一跑,他还是会给点面子的。可那时我刚从乡下调回城里,我被人嫌弃得还不够吗?
你言辞激昂地劝我想穿些,实际些,还拿出许多例子来说明我是个没有父子之情的老混蛋,又从理论上推导出我是个被时代被人类被历史所嘲弄所遗弃的可怜虫。你还说你要象欧几里德建立二十二个定义、五个公理、五个公设那样建立你的思想体系。我当时哑口无言,只是觉得要找几根柱子把这个世界撑一撑才好。后来又觉得“知识越多越反动”这句话还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到的。我冷静下来后,我就决定要和你谈谈,朋友式的谈一谈。我赞叹你的回顾、反思和警醒,赞叹你的怀疑、破坏和创造。可是你读了几本书,懂了生活中的多少事?你身上的泥灰桶留下的印迹都还没有洗掉呢。我的话也许太刻薄了,但我那时已经不把你当作孩子而当朋友了。好多年了,你一直以为我们父子之间已不抱什么希望了,你冷漠的态度时常打击着我的精神,有什么办法呢,你终究是我的儿子呀。
小田还在和你来往吗?那天你把小田带回家,我问及你们的关系,你说你们永远相爱但可能永远不结婚。我起先以为是句幽默罢,当我看见你严峻的脸上跳动着残酷的青春豆时,我就觉得这是真的了。我刹时又冒出想找根柱子撑撑天的想法,又一想这不是窟窿和倒塌的问题,而是逝去而不可逆转的问题,是不由得我承不承认和想不想得通的,我就释然了。小田对我说话总是一副办差的神态,说我应该找一找小文,说共产党也惯常洗脑也惯常讲感情的,要不五十六个民族怎么会团结在一起呢?要不五星红旗怎么会迎风飘扬呢?她说学校里是不需要什么人才的,不能把我们的思达闷在学校里。我听了,顾不得初次见面的礼貌就大临其火了。我当时真想揍你屁股,但我还是忍住了。你的屁股再不是稚嫩的而是充满了雄性力量的羞涩敏感区了。可是你们的仰仗和抱怨就已经说明你们除了屁股之外还都是幼稚的。真正的东西有人类共通的属性,绝不因为代沟、价值观念和时代背景之类而改变。我想做人总有些千古不变的东西的,要不上帝为什么要造出人类呢?
父亲这人从来没有认为自己错过,听他发一回脾气,第二天隔老远,我的双腿还会发抖。除了他用鲁迅列宁拿破仑开导我这一节使我终身受益之外,我始终觉得他是陌生的。我们之间就象隔着一条河,他每次与我谈一次话,河里就涨一次水,河面越来越宽,水位也越来越高,我站在岸的一边只要略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花生是父亲的生命。那年月里,他整天泡在他的花生里,在我考上师院时,我想他该惊喜一番,说说鲁迅列宁拿破仑之类,他却只是端详了我一阵,拍了拍我的肩头,说出一通不像农学博士说出的话:“去吧,去吧,自己去找一个世界,自己去找一条活法,我们面临的一切的一切,文化思想、社会变革等等,足足需要好几代人为之牺牲。或许这些根本就是一种轮回和重复呢。人生的永恒在哪里呢?它的依附又在何方呢?”我发现他已经不再发脾气,感慨多得有如唠叨。我走的时候,他送给我一件旧呢大衣,说是他留学法兰西时穿剩的。那时他已经知道了他被下放到乡下,起因便是他的那时已当上了市委什么主任的学生小文一手制造的。他对失去的近二十年研究花生的光阴是多么痛惜呀,他不责备政治但又不得不责备政治。所以在他得知海南的气候更适合他的花生的培植和生长时,他便舍弃了这个城市里恢复给了他的一切,而去了海南。他的住房被研究所收回了,我的学校又没有住房,所以我就只好租房住。
父亲迁往海南时,本已联系好了我在那边的去处。我起初很高兴,小田也鼓励我,但后来我想,迟了,一切都迟了。我不仅堕性难收,而且我发现我除了教书混饭吃,偶尔写一点豆腐块的文章赚烟钱外,我啥也不会。我的冲动和激情正向潮汐一般退去。我象一架旧机器,运转着的旧机器,一但停下来,就会变成一堆废铁。
我用我剩下的激情为这台机器加一加油,不是很好吗?我这样的想法,并不是给自己下了结论或是找到了归宿之类。找到了归宿的人绝不会象我这样心事浩渺,飘泊不安。我还处在欲火的熬炼之中,也时常激情满怀,壮心不已,我只是不明白我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开创什么。得到爱情?爱情是具化的男人和女人吗?不,不是,这太通俗了点,得到事业?事业是下海赶潮,赚钱摆阔还是弄个显赫的名声?这似乎太庸俗了点。我为什么不能坐在伏尔泰的晃椅上,为人类操一操心呢?但我一产生万分之一的这种想法,就想到了我的祖先们传下来的一句俗语,“癞蛤蟆打哈欠”,就看到了一张爬着蚯蚓似的皱纹的脸,他用含着睿智的眼光说:“儿呀,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过来了就好了。”我知道我正在过着什么,横越着什么。但我知道绝不是要去海南、要去深圳之类,我觉得我并不是堕性难改和旧机器什么的,我发现我在过完了什么、横越了什么之后,我肯定会爱上什么。
爱上什么呢?我还不懂,在不懂之前我就不和小田结婚,也不去深圳和海南。我只去我的办公室。
当我快要到办公室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父亲一味地强调我要独立,但有个情况他似乎没有考虑过,就是我在外面飘零的那些年里,他就不怕我去偷去抢去杀人去放火吗?如果我给父亲写回信,我肯定要捎带问问。不过父亲肯定会说:“你身单力薄,干坏事成不大气候,你身体里有着我的血,你命中注定是个正直善良的人。”
父亲很自信果决,深遂而又豁达,但我不是。他的话使人觉得他是个相命术士,你不相信,但却总与事实挨着边。
五
没有炭,没有棉布帘,连窗户玻璃也不全。为了夏天的方便,破玻璃窗户是要永远破下去的,冬季不就三四个月吗?
还好,开水有的是,厨房的煤灶是整学期都不熄的。两口大锅,有一寸厚的垢,反正只要是开水,倒在杯里,捂捂手,润润喉,还蛮可意。
有两个女教师还没有来,有一个大概还处在哺乳期,有一个在前几天问过校长,说别的学校女教师都发卫生纸的,我们学校怎么在“三八”妇女节时都不表示一下呢?校长吱吱唔唔一阵,没有回答清楚。
我刚要进门,教导主任在走廊上扬了扬手中的考勤本,我不知道他记我迟到没有,从他扯动嘴角的样子看,可能他已经记我迟到了,不过他正想着偷偷地划掉。我几乎与教导主任同时走进我们的办公室,他仍旧扯了扯嘴角,不过样子比刚才轻松自然亲切,好象是表示“今天风大雪大,大家辛苦啦”的意思。
正在准备物理实验器械的范礼,头也不抬地说:“今天这么大的雪,你他妈的记个×!”说着他手上的小灯泡就亮了。
教导主任说:“嗬!亮了。”就转身查堂去了。
我刚落座,办公室里的一拔人全都象埋伏好了似的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是冲范礼骂的粗话还是冲教导主任的尴尬。 我想我也有错,北面狗儿承包的村办化工厂的烟窗日夜都飘着滚滚浓烟,弄得我们办公室满屋子都是细匀粘乎的灰尘,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找一把鸡毛掸拂一拂呢?
他们笑完后,全不把寒冷的朔风当回事儿而露出扬眉吐气的样子。只有魏静这时极不合时宜地哆嗦着两腿迈进屋来。我想他的哆嗦多半出于愤怒和情绪的扼制。
魏静划根火柴,掏出香烟抖出一只,用嘴叼上,然后凑到火上。刘仁福拖张纸片,接过魏静的烟,同样地抖出一只,叼在嘴上,将烟和纸凑到魏静的火柴梗上。于是有人抱了一堆寒假作业旧考卷来。“噗”全倒在刘仁福的纸片上,火势真大。王世荣从椅子上赶忙挪开屁股,一把从火中拈出几本说留着擦屁股顶有用的。
黑片的纸灰飞到高处,变得很薄很白,飘到隔壁的办公室,咳嗽,咳嗽,有人骂娘了。
窗外有雪密密地下,淹没了天空,掩埋了大地,树枝“嘎嘎”地被折断了。
时不时有人推门进来,刘仁福说:“行行好,我是老月母生的,怕冷哩。”有人笑,隔壁的也笑。进门的人用肘拐一碰门,门吱吱悠悠地往门匣里靠,终于留了一条缝。
王世荣哈哈噼噼地笑了起来。大家知道,王老师的笑与座山雕的笑是有区别的。座山雕一笑,那是要杀人的,我们的王老师一笑,就要讲笑话了。他开讲前总要笑,开讲后,再好笑的,他也不笑。他是个半老的家伙,你休想看到他把两个眼角弄干净的时候,在他眯眼大笑时,我常为他那两颗似落不落的眼屎蛋捏把汗,然而它们总是让我失望地不落下来。他可是全校的人才,什么出歇后语呀,对对联呀,画个龙呀凤呀,附近盖房铺最后一层预制板时,别人求他写上一幅“永固春秋”“紫徽高照”的梁衣呀,认个繁体字、猜个谜底呀,没有一个对他不竖擘颔首的。
魏静干瞪眼,魏静解开了鞋带,魏静被薰出了眼泪。他看了看烟盒,把余下的烟撒给众人。刘仁福用夹着烟的手又接过一只,顺势攒在耳轮上。范礼只顾忙着手上的小灯泡,他不抽烟也接了一只抛到桌上,他说:“魏静,想必是谈了女朋友吧,你看,连我都撒上了。”
大家缄默了一阵,都觉得范礼的话极煞风景。王世荣仗着年纪大,转过头来责备地瞪了范礼一眼。范礼没察觉,仍旧大大咧咧地说:“还是刘仁福这般小哥儿好,无家无眷、无牵无挂、无忧无虑。”
刘仁福只是盯着范礼桌上那只滚动着的烟不曾听见范礼的话,看着范礼对他笑,便木头木脑地回了句:“开放搞活嘿嘿,一切以经济为中心嘿嘿”。
王世荣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把脖子往围巾里缩,一边笑一边把声音往肚里压,哈哈变成噼噼,象是放屁。其他人也笑,笑得隔壁办公室没有了声音。范礼没有笑,但他脸上有些笑意,魏静一点儿也不笑,他站起身,拍拍满身的灰,他走到桌边,端庄地坐下。我也没有笑,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但我觉得很无聊。我看见我的脸上的表情,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凝重。我踱到窗户边,把鼻子压到玻璃上,呼出的热气将玻璃涂得乱七八糟。我从玻璃的边缘,看见下了朝读的孩子们在雪地里打雪仗。一只乌鸦似的东西从一窝枯枝上飞向白纸般的天空,扑腾几下翅膀,便有不知是羽毛还是雪花的薄片往下飘落。它飞得不够轻盈,也许是只雏鸟呢,往下一跌落,又奋力盘旋开去,啾啾了两声就毅然舍弃了它的窝巢。欢呼的孩子们向它飞去的方向扔着雪团。
这时范礼大概摆弄完了他的小灯泡,我用后脑勺看见他到魏静的桌前凑了凑,很是动情地说:
“魏静,不要谈恋爱,真的。谈了恋爱就要结婚,结了婚就恶心。”
魏静没有搭理他,魏静在练毛笔字。
魏静知道他刚结婚的妻了正迷上了她单位里一个正准备到深圳去的医生。她是个护士,她嫌范礼下班后疲倦地歪在沙发上打呼噜,还说范礼为什么不跳槽、下海,抑或换一换学校也好。起先学校里还以为是他们小两口为了闹调动而演的双簧,后来说是有人碰见了他的娇小而面部有些许雀斑的妻子挎着那悍驴般的医生的臂膀时,学校里才慌了神。范礼是学校里教物理的顶梁柱,他一走,这门科就算是没戏看了。校长的声誉一直靠着他这一门科的中考成绩维持着呢。所以他对范礼作了许多思想工作,作了许多不能兑现的承诺,范礼就高兴起来,原本无甚多话的他,话就多了起来,而且话里有意无意地还放进一些沉重或是一些洒脱,但他终不是沉重或洒脱的人,有时显得像七老八十的,有时又显得有些天真无邪活泼有趣。倘若别人遇着妻子与他人有染,一定会弄出鸡飞蛋打同室操戈的事来。有知情且知心的朋友劝他:“操她个小婊子,离婚!”他只默默地无所谓地笑笑,也就说她的妻子如何给人在臀部上打针时,别人不叫疼,如何给人扎伤口时不流血,发药时从来不把阿斯匹林和牛黄解毒片搞混等。他的妻子是个从乡下考上中专到城里来的护校毕业生。从乡下到城里来的人,精神上有些沉重,精神的纤维组织常常被挂伤流血,一不小心,城里的那蔓延的文明病毒就会使伤口感染。她并不浪漫但染上了一些,加上这个古里古怪的世界里古里古怪的诱惑,她就觉得不能太亏待自己。否则就对不起她的乡亲们了。乡下的中专生是百里挑一的,她有些自信自强,相反范礼就有些窝囊了。
范礼属于喜欢光顾街上棋摊子的那一类觉得世界很单薄而光阴太拥挤的不得意不失意的人,这一类人的生活是结构式的,拆下一块,就成了掉了门牙的人。
范礼见魏静只是练毛笔字,只是了情不了愿地对他面部前的空间吸了吸鼻子,他就转过身来,走到我的身后,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思达,思达,你对他说结婚不好,不谈恋爱无不好。”
我正朝窗外看雪地里的孩子们,原先一齐打雪仗的有一拔开始滚雪球,有一拔正在堆雪人。他们都很兴奋,其中有一个学生正抿嘴对我笑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玩雪仗,滚雪球还是堆雪人的。他有些孤寂似的。我看见他在雪地里抠出一个墨水瓶,讨好地要安到雪人脸上,被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把他喝止了。我想他是要把瓶盖当作雪人的眼睛的。
我转过身把范礼搭在我肩上的手拿下来,他的手很滑很温暖,象用温水做的那一种。我讨厌别人搭我的肩膀,但我还是很友好,带着启发式对范礼说:“范礼,你很爱关心人是不是?魏静谈了恋爱,你的妻子就会和你相好如初是不是?”
我相信范礼并没有听清我的话,他被我的话弄得很温柔了,他接连地点头。
我说:“那么,请你把桌上的墨水瓶盖拧下来,再麻烦你送到外面那个矮个子的学生那,好不好?”范礼很听话,就把瓶盖送去了。
王世荣前仰后合地大笑起,连喊“我的妈,我的妈。”他的眼泪从眼屎里洇出来,连魏静都笑了。
刘仁福说:“思达,你他妈的太损了。”
我看到范礼乐癫癫地把瓶盖安到了雪人脸上,仰着身子看了看,拍着手很满意。然后我就看到他走到雪人旁,对雪人狠狠地踹了一脚,挥着手对学生大声训斥:“滚到教室里去!上课不准跺脚!今天考试物理!”这时上第一节课的铃声响了。
刘仁福接着说:“范礼也真是的,思达又没有结婚怎么劝人不结婚呢?被人当作同性恋,就真不好结婚了,那种玩法是有瘾的。”
范礼虎着脸,把门一掀,踏进屋来,又走到桌子那边,把手重重地一放,那小灯泡就亮了,魏静撒给他的那只烟滚落下来,王世荣则止住笑,看见灯泡亮了,就又接着笑:“亮了,哈哈哈,亮,亮了。”刘仁福赶紧抄上一步接着那只烟,嘴里道声:“谢谢!”又取下墙上的那把吉它,说:“都他妈的轻浮,教书匠的轻浮,还是哥们给你们玩玩深沉吧。”于是拨出两三个音来,清了清嗓子和着吉它,学着帕瓦罗蒂的高音唱道:
风会绝吗?
海会枯吗?
山会烂吗?
天会塌吗?
爱情会死吗?
春来了,
夏来了,
秋来了,
冬天不也来了吗?
他的唱法基本和旧歌剧里的战士在月夜下撩逗姑娘的春心的那种唱法相同。所以隔壁办公室里一位叫刘琼的教英语的小姑娘咳嗽子两声。
王世荣又想笑,我看见了,就赶紧说:“王老师,还是请您讲个笑话吧。”王世荣就忍住了笑。
刘仁福见无人捧他的场,有些无所谓的样子。反正他的吉他是弹得有很多人恭维过的。他读了三年师专,专业课从来都是不及格的,可他用吉他丰富了学校的生活,也用吉他弄来了毕业证。现在有很多的舞厅请他去伴奏,一是没拿准价,二是刚参加工作,不能辜负人民的培养,所以他还在学校里呆着。这个时候他就还得听我们的王老师讲笑话。
王老师今天讲的是关于酒的笑话,他声明说这个笑话可不是出自梦龙老哥的《广笑府》,是真人真事真姓真名。
他说那次为魏静的事揪了校长耳朵的老赤卫队员叫赵英九,是杆烟枪,是个酒鬼,人家常把他叫成“找烟酒”。六几年时,不是烟酒都要计划票么?一次他拿着一张票去打酒,一张票只能打半斤,半斤只够他喝一口。待售货员打了酒转身找钱时,赵英九就一口把酒喝完了。售货员找钱与他时,发现酒碗是空的,以为自己没有打给他,就又打了一碗给他。这时有很多买东西的人,售货员忙得有些昏头了,待他看见赵老头还没有走,又看见酒碗还是空的,就又给他打了一碗。这老头过足了酒瘾还觉不够,他逢人乐癫癫地笑,笑得唇不露齿,很是斯文。众人奇怪,赵老头一向大门大嗓的,笑的时候,常连舌苔根都露了出来,今日为什么紧抿双唇呢?
“你道为何?”王老师卖个关子,冷下场,问众师爷。
魏静偷偷地骨碌了一下眼珠,他八成已开动了机器,但他仍把眼埋在旧练习本上,提笔练字。
刘仁福猜了几个原因都被否决了。
范礼说是怕人发现了他偷了酒。
王老师接连点头,说有些意思了。
大家都把眼光移向我,我正看着窗外。
靠东边的围墙大概是在昨夜的风雪中倒坍的。从坍口里望过去,狗儿的工厂破例地没有冒出浓烟。可能是因农民工人们过惯了农闲的日子,也可能是狗儿的麻将玩了通宵,居民小楼群也是一片死寂,只有小道旁有几颗歪歪的树,在风雪中哆嗦着枯枝。有的枯枝索性脱离母枝往下飘落。这景色和她在春天时的翠绿相比是极为可怜的。但是一个活生生的躯干渐渐冷却,僵硬也是无从逆转的。
雪被巨大的天筛密密地筛着,风刮着来不及冻结的雪花,象是要把天地颠个倒。雪花从地上摩擦而起,冲刷而上,刚做出纷扬的样子,就被枯枝吸到身上,把自己装扮得煞是纯洁的了。我想无论天地也好风雪也好总要在世间显示出自己最富有、最完美的疯狂魔力和瑰丽。我并不认为枯枝就象征死亡和痛苦,也不认为它有着再生和复苏的启示,象征和启示使人忘却存在而陷入虚无,忳悒以及咬牙齿的习惯之中。人生活在实在之中才能产生感受。所以我在看雪的时候,正想着王老师的为什么。我用在雪中的感受启动着我的灵魂,迫使着为什么的答案在我的感觉中凸现。最后我终于在同伴的惊异和“我们的思达”的赞叹中,答出了王老师的答案:
赵老头之所以紧抿双唇是怕跑了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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