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弥漫(五)
十我推开门后,又顺脚踢过来半块挡门的砖头,就坐到我的书桌前。我每天下班后总要看看书或是写点儿什么,才去弄晚餐或者买点吃的。
我刚翻开一本艾特玛托夫的《一日长于百年》,就听见风雪呼啸中夹着叫声:“思达,思达。”我定耳一听,好象是刘仁福的声音。我到过道里向下一望,果然是刘仁福穿着一袭黑袍似的东西,大概是他的演出装吧。他在楼下仰着脖子,在飞雪中他的嘴巴象个黑洞似的一张一合,样子显得很着急。
我赶忙丢下书,跑出过道。房东在身后喊:“是狮子,不是哈巴狗。”我没理睬,三步并作两步就赶下了楼。
刘仁福一把抓住我,在呼啸的风雪中吼着:“思达!范礼玩完了。”
我说:“小刘,别着急,慢慢说。”
刘仁福快哭了。
“哥,范礼个王八乌龟造的。”刘仁福咽了一下口水,“个小婊子!”
我轻轻地拍刘仁福的肩膀,哄孩子似地说:“小刘,小刘,慢慢说。”
刘仁福一把拉住我,拼命地往前跑。边跑边说:“今晚我有演出,就不想回家。我就对范礼说:‘哥,我到你那喝两杯去。’我开玩笑呢。范礼一把抓住我,非逼我去他家不可。我们就提前下班买了些酒菜不是?到了范礼的家,范礼掏出钥匙开门,门却反锁着”。
刘仁福没说完,我就明白了下文。不过刘仁福还是不厌其烦往下说。
“开始范礼以为掏错了钥匙,其实我心里都明白,可是范礼还他妈的东换一把钥匙西换一把钥匙,可是门就是打不开。我正要踢门,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悍驴似的家伙堵在门口,斯文地说:‘先生你找谁?’范礼在我身后换钥匙,他大概没有发现真正的主人回来了。我照准那悍驴的裤裆飞起一脚,那个家伙从楼梯上滚下去,接着又爬上来,被范礼迎住了。范礼问:‘你找谁?’那家伙说:‘我找你老婆。’这时那个满面雀斑的娇小的女人衣衫不整地从里面跑出来,神经质地大喊:‘打死他,打死他!’那悍驴就又冲过来一把抓住范礼,范礼一听也一把抓住那驴,我一步一步地逼向那个女人,问:‘你要谁打死谁?’那女人揪住我,又哭又闹起来,她一会儿拍拍我的脸蛋,一会儿搂着我的脖子。这个婊子!十足性变态。我这就逃也似地跑下来,直奔哥你这来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边走边说,“人家的事,我们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调解调解嘛!”刘仁福说。
“我又不懂范礼的女人到底怎么想,又想怎么样?怎么调解呢?你不该踢人家裤裆的。”
“没踢,没踢那地方,不过我看着那地方就生气。为什么柿子尽赶软的捏,范礼人家恁老实的。反正他们正打得热闹呢!”
我们赶到范礼的住处时,雪地上只留下一些乱七八糟的脚印,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了。谁愿意顶着风雪看这没有新意的热闹呢!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从严实的窗帘里边传来电视新闻前的动画片的声音,有一家门上贴着大红喜字的,没开灯,也没有电视的声音,一切都显得幸福吉祥。
刘仁福拍着后脑勺,象条猎犬似地东嗅嗅西瞧瞧,嘴里说:“奇怪呀,奇怪呀,怎么就没有一点战争的迹象呢?”
我说:“小刘,八成你是糊涂了,压根儿就是你幻想瞎编,想骗我出来喝两杯是不是?”
刘仁福还在雪地里转悠,有一个少妇打开一楼的窗户,正要泼一瓢汤汁,看见刘仁福在低头转圈,连汤汁都忘了泼,就赶紧缩回了头。
刘仁福一边和我往楼上爬,一边说:“奇怪,真他妈的奇怪。”
范礼家的门开着,瞎灯暗火,不见动静。我和刘仁福正举步作难时,听到黑暗处有女人的啜泣声。
“礼,你要理解我。我从乡下出来,是很不容易的,我知道珍惜一切该珍惜的东西。我和马医生绝对是清白的。他要到深圳去开私人诊所,需要我做帮手,仅此而已。”女人说。
刘仁福咬住我的耳根说:“原来不是驴而是马,比料想的还要坏呢!”
我想走。偷听人家夫妇的谈话,显得心里不健康也不道德,刘仁福嘘一声一把拉住我。
“你干吗反锁门呢?而且马医生开门时,他的领带还没打好呢!”范礼瓮声瓮气地说。
“门锁着是因为我们正谈着开诊所的计划书呢!有一部分资金手续不健全,这可是秘密。他领带一向都是歪打着的,这叫绅士牛仔风度,你呀!就是不开窍,等我赚了钱,真该让你长长见识,风光风光,宝贝。”好象范礼的女人还用兰花指点点了范礼的额头。
隔了一会儿,范礼又说:“搞一番事业,真不容易。”
那女人赶紧接着说:“就是嘛!你也不用闹调动了,等我到那边联系好后,你直接走就行了。”
刘仁福说:“操他妈的个X的事业!”
我说:“走吧,别像个小偷似的,偷看人家夫妻间的事,这不吉利。”
刘仁福说:“走吧,只好走哟!范礼是个王八蛋。走吧,走吧!接下来不过就是港台片中的三级片镜头。范礼个龟孙子!”
我和刘仁福走到街上。街灯把雪照出白光白气的影子。五颜六色的广告灯箱,霓虹灯招牌把雪的白光辉映得无比的辉煌和灿烂。有许多穿裘皮大衣的男人女人都竖着毛茸茸的领子在享受着辉煌和灿烂。我和刘仁福也都竖起领子来,尽量地装出一份潇洒。
“小刘,你演出几点开始?”我问。
“八点,早着呢。”刘仁福说,往街边的酒吧看了看。
“我请你喝几杯?”我说。
刘仁福一把抓住我的手,叫了声:“哥!”
我们踅进酒吧,里面温和极了,温和得浑身冒热气。
“哥,潇洒点。帐我记着。我刚出道,等我弄出名堂来,就不愁没酒喝,不愁没烟抽了。我想要刘琼,这你心里有数是不是?可我他妈的是流浪汉,几个小钱,还成天挨他妈陈校长的霉。”
我说:“还没喝呢,你怎么就醉了?”
“我醉了?我他妈真想醉一回。范礼他妈的麻雀女人还搞事业呢!偷汉子为了事业?你知道今晚和我同台演出的是谁吗?是俄罗斯女郎,名牌大学毕业的呢!他妈的为什么跑这么远来献身艺术事业?为什么总是一件件的脱她的衣服,这是艺术吗?这是事业吗?你!刘思达,为什么没有房子住?你爱看书爱写作也他妈的爱教书,可为什么连个写作间都没有?范礼他妈的为什么装孙子?为什么是孙子?好一个人民教师,教师可是天下人的爷爷呀!”
我对刘仁福说:“再胡说八道,我就只点菜不点酒了。你还演出呢!”
刘仁福安静下来,我们就开始喝酒。起先刘仁福还真听我喝斥,只是心平气和地和我谈一些设想,如何赚钱,攒钱后开一个一流的音乐间之类。他说他想成为一流的歌手,要成为人民心中的歌手,有轰动效应的歌手。
我就帮他出主意,我说:“你把演唱设备绑在摩托车上,你的车技不是很好的吗?你每天上下班就边骑边唱,一边是车技一边是演唱,负责逗!特轰动!全市人民就对你深刻了。”
我本是开玩笑的,哪知刘仁福走火入魔,沉浸到了一片金色的幻想中。他两眼放出光彩,腮肌堆起怪笑,僵硬了好半天,才一拍我的肩膀。
“嗨!哥,真有你的!到那时,你就不用教什么鸡巴书了,当我的经纪人好了。”我说:“那不行的,骑车演唱,就是人民不把你当疯子,可你能违犯交通规则吗?警察是吃干饭的?”
刘仁福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用手撑着头,摆着雕塑《思想者》的姿式。后来他就默不作声地走到柜台那,拿了麦克风。他拿麦克风的样子就象个拿着短枪的歹徒,他目露凶光一步一步地挪向我,到了我的跟前时,他又突然折转身,慢慢地把麦克风举到嘴巴前,他再转身时,我就看见他泪流满面了。他用疯狂中带着细腻的声音唱起了全世界都没听过的歌,他的演唱语言既像是中文又像是日文英文什么的。
很多喝酒的人都被他的演唱感动了,当他演唱完毕时,好一会儿大家才鼓起热烈的掌声,可是掌声仍然没有唤醒他,他还沉浸在他的境界里。
我上去抽了他几个耳光,他才松开麦克风,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
“我刚才唱的是什么?”刘仁福问我。
“你用宇宙的声音歌唱着人类和大自然。赞叹着风雪之美丽、人民之可爱、生活之幸福。还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尽庇天下寒土俱欢颜’之类。”
“真的?”刘仁福喜不自禁,一把抱住我。
我赶紧扒开刘仁福的手,说:“注意,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家当作同性恋的。”
刘仁福松开手说:“特轰动,特真诚是不是?”“棒极了”我说,然后问道:“你用的是哪国的语言?”
刘仁福就用类似于日文的发音回答了我,然后又翻译给我听:“大概是始前文化中的玛雅文字的发音吧。这种声音可是五万光年,地球上才可能听到一回。我可是为地球上的听觉类生物饱了一回耳福。”
我结帐后,那个女招待含情脉脉地给我们鞠躬,还说欢迎日本朋友再次光临。
刘仁福便挺起腰杆,那身黑袍似的衣服也恰到好处地如和服一般了。他用正宗的日语道:“阿力嘎豆狗砸衣嘛死!”他说日语时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就昂起来,目不斜视地往酒吧外走去,我跟在他身后,象电影里的汉奸似的,也“哈伊,哈伊”起来。
街上辉煌依旧。雪光街景在色彩纷呈的灯光中撑着夜幕,街道在光雾一片里幽幽地通向暗的深处,雪花在街灯的辉映中露着星形的身姿翩翩起舞。凛冽的朔风溶入隐隐的温情和吉祥里,让人体会着冰凉软滑的无穷意趣。在这种幽远迷朦的境界里,有谁还会总想着苦痛和烦恼呢?
刘仁福和我分手后,紧裹着那袭黑袍,步履轻盈得真如太空人一般。我看着他的身影一忽儿被街灯拉得好长好长,一忽儿被街灯缩得好短好短,直到身影再从他身上剥下来,缩成一体,变得朦胧一片,最后消失在夜幕里。
我踯躅在雪地里,陷入松软柔绵的思绪中,仿佛觉得大脑的每根纤维都系着大自然中的一个哑铃,两眼象微缩着整个世界的胶片,天光水色、山高路长弄得我一阵眩晕。雪花汇聚着颗颗粒粒的光,我辨着朦胧的路,歪歪倒倒地往回走。
十一
在街角拐弯的地方,我陷入了一片黑暗这中,我差点儿醉倒。我忽然想到我原来读过的一篇小说中的一个情景:一个老鳏夫的哲学博士点着一支小蜡烛爬到黑咕隆咚的小阁楼里,去看他那布满了灰尘的哲学。这小说中的其它一切我都不曾记住,就独独记得这个情景。这篇小说叫《市场上的斯宾洛莎》,斯宾洛莎是个哲学家,老鳏夫是个研究斯宾洛莎的哲学家,在我和斯宾诺莎及老鳏夫三人中,就我不是哲学家,我只有街角的黑暗,没有市场上的斯宾洛莎,所以我就想到了小蜡烛。
我回到住处,我不记得我没有关门,我径直跌进房间的黑暗里,我还以为我是开了门后才进门的,实际上是我进了门后才把门关上。
我点燃一只蜡烛,像老鳏夫一样照着黑暗,我没有发现斯宾洛莎,但我看见我的单人床上坐着一个读过斯宾洛莎的人。
这个人像真正的圣者一样对我说:“为什么不开灯?”
我心服口服,简直就要五体投地了。
我就“啪”地按了一下墙壁开关。
枯黄的灯光下我看见田期期坐在我的床沿上,就象孔仲尼先生坐在他周游列国的马车辕上那样晃荡着两条用来捣点地球的腿。
“为什么弄得醉酗酗的东倒西歪?”田期期见怪不怪地问。
这回我不怎么心服口服了,我有些怒火中烧。我就想去关门,结果发现门已经关上了。
我转过身,凶凶地问:“你来干什么?”
不待我发出怒火,我看见田期期两片嘴唇围成一个巨大的O型,就要吐出五味真火似的。
“啊呀呀,怎么弄出这一身厚膘?”她“噔”地跳下床,拍着我的腰问,“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我走后这么久,为什么不找我?”
她打了一阵连珠炮后,猛地在我的腰眼上掼了一拳,险些把我的醉意赶跑了。
我定住神,用手挥赶着耀眼的灯光,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家杰那家伙是谁?什么事已办妥,什么注意注意,你他妈的是警察吗?”我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地向她吼道。
她把嘴巴的O型合拢后比原来张得更大了。她现在不梳独角辫,不再穿娃娃装。她的头蓬乱得象个麻雀窝,身上穿得松松垮垮的。
“不要这样,啊,不要这样,啊?”她咧了咧嘴,鼻翼在灯光下拖着阴影,扇动着,眼眶就红了。
我不买她的帐,仍旧向她吼:“你要我怎么样?你想把我制造成什么样?”随即抓紧子桌子前的那把椅子。
她愣愣地看着我,随后温柔地对我说:
“思达,思达!你喝多了。”
她轻轻地把我拉到她的身边,拍着我的脸蛋,然后把我的头埋进她的温暖的怀里。
我把牙齿咬得格登响。
期期打开她随身带来的一瓶OX,往我书桌上的玻璃杯里倒了一些,端到我的面前,央求着我说:“思达,思达,不要这样。来,喝一点点,啊!”她边说边解着我的旧呢大衣的领子。
“你要胡克那家伙帮我把什么事办妥了,啊?”我心软下来,只好换一副腔调了。
对女人有时要用鞭子,有时就得用脑筋了。
这回田期期上了我的当,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她说她让胡克答应我到他的公司里干副总经理,月薪一千二。她说胡克的公司可是全国有名的飞虎集团公司的子公司。
我问:“胡克这家伙拿了单位的多少钱,才买的这个招牌,一年又交给飞虎多少万?”
期期不明究里,她说都是胡克这几年赚的,怎么会是单位的钱呢?单位的钱随便拿得吗?法院是吃干饭的吗?
我这样问的时候,牙齿越咬越响,椅子被抓得越来越紧了。我的样子一定挺吓人。期期站起身来,满脸一副受了恐吓的小姑娘像。然后她用手指捋了捋额上的乱发,把头慢慢地昂起来,两眼茫然地仰望着空中,最后她十分厌恶地吐出两个字:“懦夫!”
我真想举起椅子把她的无知幻想天真无邪什么的砸跑,但我没有砸,她是她,我是我。砸了,她就不是她,我也不是我了。我看见她吐出懦夫两字时,她的小腹迅速地隆起,绷紧了外套,我吃惊不小,她赶紧用手摸了摸肚子。
我们就这么愣愣地僵持了好一会。后来她就用手抚着肚子,嘤嘤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艰难地弯下腰,从我的床下拿起那双蓝花的缎面拖鞋,紧紧地抱在怀中,她有些泣不成声地难过极了。
我说:“把我们的事办妥以后,再分手,好吗?”
她愣了一下,又用手摸摸肚子,凄凉地说:“没有什么不妥的了,这是胡克的。”
我没有吃惊,慢慢地松开抓牢的椅子,呆呆地看着期期抱着那双蓝花缎面拖鞋滞缓地走下楼去。
好一会,我才木然地走到楼下,我只看到被房中的灯光切下来的一串破了边沿的脚印。朔风拍打着我发烧的脸,我的醉意趟进淹没的黑夜中。
我回到房子里,燃起一只烟卷,看着玻璃窗上飞舞的雪花,我想我该给父亲写封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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