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徐玉虎 于 2016-1-5 07:34 编辑
奶奶的结婚照
我奶奶一生先后嫁了两个男人,一个是地主惯养的纨绔子弟,一个是无枝可依的抗战老兵。他从民国的动荡中走出,走过解放初的飘摇,来到新社会的安逸,洋洋洒洒的活了92年,从未走出过家门,却在关中西部的山沟里平凡的演绎了人生百态,见证了一个世纪的史实,无声的谱写了一首百味陈杂让人沉淀深思又无法忘怀的岁月神曲。
奶奶的父亲,为了和爷爷的父亲区分,就叫他太姥爷吧。他娘早年寡居,只养了他一个儿子,他觉得娘活着日子过得太清苦,没享过福,就一直盘算着等她死后一定得有一场风光的葬礼。村里的老人常常说死者为大,他也就把死看得比活更重要了。于是我太姥爷就养了头骡子,骡子除了帮家里干农活,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为他娘换一个风光体面的葬礼。于是骡子一年又一年健壮的长着,看似残年的母亲也一年年支撑着,不幸的是那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把骡子卖了,太姥爷的娘就适时的死了,那个想象中风光的葬礼始终没有办成。
太姥爷还没有成亲的时候,就认识了我爷爷的父亲,我就叫他太爷爷吧。 从县城里来了一个躲债的年轻人,债主要拉他去外省当长工抵债,不愿出远门的陕西人就开溜了。太姥爷留他在家里住了两个多月,俩人一起下地干活,促膝相谈,甚为投缘。于是,太姥爷和太爷爷击掌为盟,以后有了孩子,就做儿女亲家。之所以不像小说里那样,如果都是男孩或女孩就结拜为兄弟或姐妹,是因为那年月没有计划生育,哪家随随便便不养四、五个孩子,总会有年龄相当的儿女完成他们的约定。
太爷爷回去后,不知怎么的就发迹了,做起了高利贷的生意,家里还开了两间当铺。我奶奶小时候有一次躺在炕上不能下地,还听见太爷爷来家里送钱粮。奶奶说她不能下炕,不是生啥病了,而是女孩子的生理期到了,没有东西可以浪费垫用,于是就给土炕上铲几锨干土,盖上被子坐在黄土上,等经期过了,把土扫出去倒掉即可,当然,村里的女孩们大都是这样的。我听了,实在是咋舌不敢想象!
奶奶生于1918年(民国七年),她十六岁出嫁时,模样标致,身材俏丽,皮肤白皙,最耀眼的是她那一双缠裹成功的三寸金莲,总是能赢得许多女孩们羡慕的目光。这要归功于奶奶的奶奶了,奶奶的娘死的早,她奶奶在她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给她缠脚了。这不仅是个技术活,更是个狠心的活。要把脚趾扭向脚内侧,在脚掌心垫一块边角锋利的瓦片,把前脚掌和脚后跟弯拉在一起,再用结实的粗麻布缠裹紧,把布边缝住不让挣开,逼着走路时让脚掌里的瓦片把脚划破,让脚上的筋肉溃烂,随着肿胀化脓达到放血软筋让脚变小的目的。奶奶说她每走一步就钻心的痛,让人无法忍受,晚上还要套上睡鞋让脚布裹得更紧,她整整哭了一个多月。裹布里的脚发炎化脓了,长期捂着真的是奇臭无比。需要换布的时候,血痂和脓水已经把肉和裹脚布粘在了一起,撕下来时血肉模糊。如此循环缠裹,脚趾变形脚掌凹陷,脚背因挤压变得很高,到十二岁时一双小脚基本就成型了。我后来给奶奶买鞋,量她的脚也才只有十五厘米长。
太爷爷的儿子也十八岁了,奶奶坐着四人抬的花轿嫁到了县城南街的萧家。太爷爷发迹了也没悔婚,依然如约和贫富差距悬殊的太姥爷结了亲家。太爷爷很能干,却只惯养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他抽鸦片。当时有钱人家抽鸦片是常有的事,太爷爷的媳妇和儿子都上瘾了,太爷爷也不制止,家里有钱,只管买来让他们抽就是了。有怎样的环境就受怎样的影响,奶奶嫁过去后,偶尔也抽两口,以至于后来老了,还一直抽着旱烟。
她们家里的几个小凳子,是用银元垒成的,把银元摞成正方形相应高的方块,上面铺一块木板就行了。我琢磨这样的小凳子大概都在死角吧,不能挪动啊。奶奶总算是嫁得好,她常常骑着驴带着用品食物回去接济娘家人。
萧家的宅院很大,漆黑的大木门,门口两尊不大的青石狮子显示着家宅的威严,门后的青砖墙照壁上刻着松鹤延年的图案,听说那刻刀工艺如果保存到现在就是文物了。照壁后光洁干净的院子中间,一缕微微突出地面的青石板弯弯的通向二门,墙边的草棚下放着一些农具和干草。二门里两边是整齐的门对门的六间厢房,厢房的尽头正对着二门的就是奶奶住的两间正房,最后面还有后院和一间杂屋。
太爷爷的两房哥哥住在厢房,他们一个是银匠,一个是木匠。现在看来,手艺人的日子还是比较稳定长远的,不受时局影响,不被生活淘汰,没有大富大贵,却也安定舒适。
银匠的手艺好,他叮叮当当敲出来的银丝细而光滑,做出来的首饰钗环精致耐用,用模具融出来的各式挂件栩栩如生。女人们喜欢戴银手镯,孩子们都佩戴银项圈,银匠的屋子里热闹非凡。木匠能做各种家具,还常常接做棺材的活,一副寿材做成大概得一个月时间,特别是在棺材的前后板上刻花,对技术的要求很高,如果不小心一锉刀敲下去凿穿了,面板就废了。一副棺木精雕细琢完工后,价格不菲。
那时候父母弟兄们都是在一起过日子的,每户都是一大家十几甚至几十口人,萧家三兄弟也在一起过活,家里的总管是大嫂银匠媳妇,太爷爷和木匠哥哥把自己赚的银钱都如数交给大嫂打理持家,我奶奶这辈的儿媳妇是无权干涉的。如此说来,那个年代的人可真是厚道啊!
太爷爷的高利贷生意遍布各乡镇,他还在几条塬上买了些上等的好地,租种给当地农户,他只在每季收成的时候去收粮换钱即可。许多佃户农户都来找太爷爷贷款,等庄稼收成了本息一起用粮食抵帐。 太爷爷总是坐在炕边面无表情的嘬着旱烟,听着来人的诉说,然后写借据,核对画押。太爷爷把厚厚的一沓借据放进一个木匣子锁起来收在柜子里,他常说,有了这些借据,他孙子只需收账一辈子都花不完。可惜的是他只有一个儿子,我奶奶也先后生了两个女儿,太爷爷没能等到孙子出世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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