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奶奶家不远处村子的最末头,住着一户姓沈的人家,沈家的长房夫妻俩殁的早,只留下两个儿子,靠本家弟兄养着。1937年,日本人全面侵华,中国进入了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指派了各村各户壮丁的名额,沈家的壮丁任务就落到了二十岁、因贫穷尚未娶亲的长房大儿子沈玉杰身上,他就是我奶的第二任丈夫沈爷爷。有钱人家的孩子如果被分派到,都拿钱买壮丁顶替,沈爷爷无钱找人替他,只得跟着部队去当兵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以后会和我奶奶紧紧的联系在一起。
沈爷爷跟着国民党部队辗转抗日,部队进行扫盲教育,他开始认字读书学习,十几年当兵下来,竟然也成了个文化人,我小的时候,他还常常读报纸给我听呢。
1941年,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日本人期待在华北战场消灭山西南部的国民中央军,沈爷爷被编入国民第四集团军第38军团,在总司令孙蔚如(杨虎成将军部下)和军长赵寿山的带领下,参加了中条山战役。
沈爷爷应该是一个遵守纪律,严格执行命令的好兵,因为在意和认真,事隔多年他依然能记起部队生活的许多点滴。他描述其中的一场夜战,他一个人打了五百多发子弹,停火后等到天亮,满阵地都是血,日本人已经撤退,战场已经清理了不见敌军尸体,而这一仗他们排三十几个人,活下来的就只剩十人了。他们含泪就地匆匆挖坑,掩埋了战友的尸体,把牺牲战友的姓名记录下来,打扫了战场,跟着队伍又出发了。
据资料记载,中条山战役,只是陕西籍士兵就牺牲了近三万人。沈爷爷说他还当过排长,全连一百多人拉练,士兵们都很积极,偶尔也有逃兵,但大都被抓回来枪毙或者打残了。他们虽然是中央军,但是平时参加训练和听课时,也有共产党的人。这应该是第二次国共合作期间的事情吧。战场上常常是成片成堆的尸体,有一次他们战败了,尸体压在他身上,日本人踏着尸体冲过了战场,他才得以幸存。
日本人投降后遣送回国,他们送日本人到河南开封附近,偶尔和日本兵也发生冲突。有命活下来的战士,哪个不是看着活生生的的战友转瞬间在身边阵亡,不是从成堆的尸体中爬出来继续前行,对侵略者的恨,应该是全世界人民共有的吧。
日本人投降后,太爷爷去世了。我萧家爷爷不争气,他一个只管享乐的纨绔子弟,也不会经营生意,加之恶习不改的抽大烟挥霍和赌博,两间当铺很快就倒闭了,日子过的不宽裕了,银元小凳子也渐渐变小消失了。
我爷爷依旧和他母亲躺在炕上哼着小曲抽着大烟,只是等着每年庄稼成熟后,拿着借据去各塬上收租,每每也无法如数收回,他也不放在心上。明智的大婶娘看着爷爷败家,怕爷爷成为各房的拖累,她便把家分了。我爷爷分得两间上房和一些钱粮,从此大家经济互不相干。爷爷的“二流子”习气已经根深蒂固,每天出去打牌喝酒,家道很快中落,万贯家产像个鸡毛掸掸一样,很快就被他踢了个一干二净,她娘也在大烟土的消耗下去世了。奶奶带着两个女儿跟着爷爷勉强度日。
1949年1月,北平解放了;4月,太原解放了;5月,西安解放了。随着西安的解放,我父亲欢天喜地降生在了新中国的土地上。他总是自豪地说他是共和国的同龄人。
解放后的土改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废除地主剥削阶级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土地所有制,一些地主被打死或者逼死了,太爷爷在各塬上的田地被分给了原本租种的农户,他们成了土地的主人,更不用给地主家还高利贷了,爷爷的生活来源彻底断了。
由于太爷爷这个地主死的早,爷爷的家境已经没落,他欣然窃喜的接受了又红又专的贫农阶级成分,奶奶偷偷的把木匣里的借据投入炕筒里一把火烧了,与地主阶级彻底划清了界限,开始和大姑给别人家洗衣服做零活维持生计。
爷爷被政府抓去进行阶段性戒烟,关在监狱里每天让家人送饭吃,大姑给爷爷送饭,他带话说没有大烟他就不活了。奶奶千方百计的去村子里找烟土,为了给爷爷弄到烟吃,奶奶还被有钱人要挟非礼过,当她提起那段不堪的日子时,眼里是无尽的空洞与茫然,看得我阵阵阴冷……
大姑每天把一小块烟藏在辫子里悄悄带给爷爷,如果哪天送饭没有烟,爷爷就直接把饭碗摔了出来。爷爷几进几出好几次,断断续续的始终没有把烟戒掉。奶奶用仅有的钱给他做了一身白洋布短褂,把他拾掇的体面干净,谁知他下半天就光着膀子回来了,衣服被换烟抽了。
爷爷最后做的一件大事就是把十岁的小姑卖到乡下给人当童养媳换钱抽烟。好在后来那户人家也贫困潦倒,养不起多余的人口,才把小姑送了回来。1954年,他身体终于极度虚弱,一场痢疾带着他无为放纵的一生走向生命的终结。奶奶平静的说,幸亏他死了,不然得把孩子们全害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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