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汉今年75岁，当了一辈子地地道道的农民。身体硬朗，性格倔强，开朗，豪爽。在村里人缘威信都很好，以至于孙子辈的年轻人都常常和他开玩笑说：“张大爷，几时走呀？借这段时间大家都没事好送你，都等着座席吃大餐那”。张老汉也是笑着骂：“你崽娃子到时要不送爷，爷就天天黑咧去你窗外骂你”。自老伴走后张老汉就一个人住，过着自吃自做的逍遥日子。儿子每次回来都给老汉作思想工作，要带老汉进城一块住，老汉总是一口回绝。他实在不习惯城里生活，总认为住在那几十层高的鸽子笼里就是在坐监狱，不接地气。他也离不开这住了一辈子的屋子和乡亲。
提起儿子，老汉总是感觉特别骄傲。连续几届A市“十佳青年”，“优秀企业家”。去年还荣获了“十佳孝子”。每次回来总是给老汉吃的用的买上一大堆，老汉吃不完用不完就分给常来串门的左邻右舍。钱是更不用说了，是名副其实的“财东老汉”。儿子给钱遭到老汉拒绝的时候就会生气的说：“给你就拿着，我一顿饭钱够你几年的生活费了，花不完就当给我存着”。村里人都羡慕老汉的晚年生活，羡慕老汉有一个听话，孝顺的土豪儿子。
老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三月春暖化开，阳光明媚的一天，老汉吃完早饭和几个老头老太太在自家的院里晒太阳，东一句西一句的聊着陈年旧事。老汉想上厕所，于是从椅子上起来，一边走还一边自嘲：“老了，吃不动，喝不动，尿尿满多”。话刚说完，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就倒在了水泥院子里，人事不知。张富接到电话后一刻都没有耽误，直接在市医院叫了一辆救护车向老家飞驰而去，公司的其它几位领导听说老板的家里出事了，也纷纷开车跟随而来，希望能帮上点忙。张老汉是急性脑溢血，因为抢救及时，性命是保住了。可是经过三个月的治疗依然落下了后遗症。他瘫痪了，也说不了话，右胳膊抬不起来，五个手指头抽在了一起。只有左胳膊左手能勉强活动。吃饭的时候赚着一个小勺子艰难的在碗里舀着，仿佛从碗里到嘴的距离就是万水千山一样。常常一顿饭吃下来满衣服，满脸都是饭，张富每次看到就忍不住的心理难受，多么刚强自尊的父亲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他推掉了好多应酬，公司一般没啥重要事能不去就尽量不去，他想在家多陪陪父亲。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张富的悉心照料下父亲的病慢慢有了好转，精神好多了，也能很顺利的吃完一大碗饭，他和妻子两个人扶着也能勉强的站起来挪几步。他常常坐在父亲跟前絮絮叨叨的说着话，说小时候的事，说母亲生前的事，说公司的事，说他这几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父亲只是默默的听着，能作的只是在儿子的笑声里点着头，张开嘴勉强的露出笑容。在儿子的哽咽和艰难中，一同叹气流泪。以前父亲健康的时候，父子很少交流，说多了有时还会吵。至于公司的事，生意上的事更是没耐心给父亲说，父亲根本就不懂，还爱瞎操心，瞎出主意。现在父亲说不了话了，张富反而感觉对父亲有说不完的话。他恨不得将这些年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对父亲欠下的心语一齐倾诉出来。
张富要出差了，是非他不可的业务。根据往年的惯例就是十天左右。临走时他向妻子千叮咛,万嘱托的交代让照顾好父亲。同时又怕妻子一个人忙不过来，他把公司一位勤快，厚道，可靠的下属小孙也叫来，让他这段时间不用去公司上班，每天来家里帮忙照顾父亲。毕竟是男人，力气大些，搀着父亲上厕所，推着出去转都更让人放心，也方便。
今年生意真的好难做，半个月都过去了，张富跑了五个地区，拿到手的订单不及往年的一半。打了多年交到的老板们忽然间都在诉委屈，道艰难，变的谨小慎微，斤斤计较起来。饭也吃了，酒也喝了，礼也送了，玩也玩了，就是一提订单就推诿。他没耐心了，也没办法了，只好放弃。急匆匆赶回家去。他实在放心不下瘫痪的父亲，总感觉神不守舍的。
张富下了飞机就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公司的车也早早的在机场等着他。赶六点就到了家，开门的是公司的小孙，张富说：“你来这么早？”小孙一边接着行李箱一边说：“我也刚到一会，伯父醒来的特别早，我刚搀着上了个厕所，这会躺着又睡着了”。他走到床前看了看熟睡中的父亲，又看了看父亲住的房子也收拾的干干净净,心里很满意。由衷的说：“这几天辛苦你了，谢谢！”
小孙连忙说：“张总快别这样说，能照顾伯父是我的荣幸”。
张富说：“那这会没事你躺外面沙发上休息一会，我也进去睡会”。
小孙说：“张总，要不我先回去吧，如果要我帮啥忙，您随时说。这是屋子的钥匙，姐说我来的早，每天开门麻烦的很，就把钥匙给了我”。
张富送走了小孙，又轻轻拉上了父亲的房门就走向了卧室，卧室的门没有关，他推门进去看到妻子醒着，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妻子说：“怎么才回来？”
张富说：“耽误了，小孙在你也没说把卧室门锁上”。
妻子说：“当然锁了，听你进门我才下去开的”。
早上八点多，正睡的迷迷糊糊的张富听到了父亲房里的铃铛响了，那是他专门为父亲准备的。他连忙翻身起来进了父亲房间，父亲看到他的一霎那，木纳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嘴里呜呜的想说什么。张富忙扶着父亲让他坐了起来，拿过垫子靠在他身后，自己也侧坐在床边。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父亲的一双眼始终未离开他的脸，看的张富心里怪怪的。他说：“爸,咋了？不认识儿子了，这才走了几天呀”。他说着就拉起了父亲的一只手按摩了起来。父亲好像挣扎了一下想抽出手，张富也没在意，他开始给父亲讲这次出差的事。他讲了几句感觉父亲有点不对，嘴一直在吃力的动着，好像想说话，可发出来的仅仅是弱弱的“呜，呜”声，表情也显得很烦躁。张富莫名其妙，他站起来在父亲的身上到处摸了一下，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爸，你那不舒服给我指一下”张富说。父亲摇着头，他又问是不是想上厕所，或者想喝水，还是饿了，父亲都一一的摇着头。他不由得有点急声音大了起来“到底咋了吗？”张富喊道。父亲看到这样愈发烦躁了起来，他一只手一下接一下的拍打着自己的两条腿，嘴不停的动着，头使劲的往后仰，撞击着靠垫,急的眼泪都流了下来，这是父亲自生病以来第一次掉眼泪。张富看到不由得心里难受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转，他一遍又一遍的安慰着，劝说着。等父亲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后，张富走进了卧室。他叫醒了还在沉睡的妻子，问到：“爸咋了？咋成那样了？”
妻子坐起来说到：“不咋呀，一直都好好的。”
张富说：“你起来，跟我过去看看”。妻子连忙起来随着进了父亲的房间，父亲看到他们两个一起进来了就把头扭向了一边。眼里满是怨恨。这一切张富都看在眼里，他断定肯定有事。他拉了一下妻子，用手指了指客厅，两口子出来都坐在了沙发上，张富又起身去掩上了父亲的房门。他回来坐下后轻声问妻子：“我走的时候都好好的，为啥我回来父亲一看到我就成了这样？”
妻子说：“不知道呀，这段时间一直都好好的”。
张富说：“绝对有事，父亲虽然瘫痪了，说不了话，可是心地清白，不聋不瞎”。
妻子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是不是嫌你走的时间长了，想你了”。
张富说：“肯定不是，你也不用瞒我，就照直说”。
妻子说：“我说的就是实话呀，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孙富说：“你不说，我问问小孙”。说完他拿起了手机拨通了小孙电话，妻子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惊慌的表情。问询的结果是“姐对伯父照顾的很好”“姐人很善良”一类的话。张富没辙了。妻子一看张富没问出个子丑寅卯，就挖苦到：“你进去再问问老爷子，你就彻底放心了”。
孙富生气的喊道：“你说那是屁话，纯粹就是糟蹋人那”。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吵了起了，越吵越汹，声音越大，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抖了出来。张富平时对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六岁的妻子简直是宠爱有加，百依百顺。这会撕破了脸也就寸步不让了。妻子哭着喊：
“张富，我对你爸够意思了，那些年人前人后的骂我“狐狸精”，说我挑散了你们一家三口，我受了多大的委屈。这会瘫痪了，快死了，想起我这“狐狸精”了，让我照顾。我二话不说尽心尽力的服侍，结果还落不下好，你爸不是有志气的很吗？不是一辈子不上我家门吗？不是没有我这儿媳妇吗？这会咋跑我这“狐狸窝”来了，有能耐就硬气到死”。
张富气的站起来伸手就想打妻子一耳光，可还是没落下去。妻子反而扑过来推搡起了他：“打呀！打呀！打死了再娶第三个，反正你有的是钱不愁没女人”。妻子哭着说。
正当两口子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张富听到了父亲房里传来了摔东西的声音，他将妻子推倒在沙发上，急忙跑进了父亲房间。靠垫毛巾被都扔在了地上，喝水的杯子也摔的稀碎，父亲满脸是泪，大张着嘴无声的哭着，粗糙的手在脸上乱抹。张富明白，他们两口子的吵架父亲听的一清二楚。他忙抽了几张纸给父亲擦着泪，自己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这时妻子走了进来，默默的的捡着地上的东西，张富狠狠的说道：“出去”。父子两个相对流泪，张富一遍一遍的劝慰着父亲，劝他不要生气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张富接过了妻子端进来的碗，把小折叠饭桌打开支在了父亲面前，他递给父亲勺子，父亲不要。他就舀着想给父亲喂，父亲摇着头不吃。张富说：
“爸，我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可是饭不能不吃呀，你看你都成这样了，咋还脾气这么大，这么犟”。不管张富怎么说，父亲就是不吃，就连水都不喝，药也不吃了。张富无奈的寸步不离。到了晚上还是这样，张富有点慌了，父亲的倔强和骨气他很清楚，他不知道这些天父亲受了多大的委屈才等到他回来的。他一遍遍的问着父亲“到底怎样才吃饭？我猜对了你点点头”。可是等来的只是摇头。张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是不是想回去？”他又问父亲。这次父亲终于点头了，连连点着。原本已不哭了的眼里又溢满了泪水。张富最终没说服了父亲回家的决心，他答应了两天内就送回去，父亲这才开始了吃喝。
九月的天，秋高气爽，艳阳高照。 张富一行四辆豪车开进了村里，对于这次送父亲回家他做了充分的准备，从劳务市场找个四个家政人员，彻彻底底打扫一下半年多未住人的屋子，轮椅，拐杖，被褥，以及米面油盐，瓜果蔬菜，一应俱全。他还特意给父亲花了二千多买了一身新衣服，老爷子一看要回家也心情开朗，精神特好。听说张老汉回来了，队上的乡亲都前来探望，老汉坐在轮椅上冲着每一个打照呼的人点头笑着。张富站在旁边给大家不停的发着烟，反反复复向询问的人介绍着父亲的病情。妻子在客厅也忙着倒茶，上水果，一时间屋里屋外到处都是人，村上的主任和支书也来探望了张老汉一下。张富托自家一个大哥帮忙找了两个知根知己的人，钱由对方说，但是人必须实在，饭要做的好，锅灶上要干净，二十四小时轮流着照顾父亲。徬晚的时候家里渐渐人少了，张富给那两个照顾父亲的人交代了所有该注意的细节，一行人忽拉拉上了车回到了A市。
时间就这样悄悄流失着，眼看着树叶黄了，落了，冬季无声无息的到了。张老汉的家里已经很少有人来串门了，大红铁门天天紧闭着。那两个照顾的人恪尽职守，你来我往的陪着老汉，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会用轮椅将老汉推到门口坐一会，看看偶尔经过的左邻右舍，张富有空就会回家转一圈，看看缺什么。电话倒是打的很勤，可惜都是打给那两个帮忙的，因为父亲依然不会说话。那两个人都是统一回复“好着那,啥都有”。张富前两天还给家里装上了空调。这天他刚好有事路过老家，就想着回家去看看。回到家一看，父亲躺在床上睡着了，照顾的人躺在旁边床上也睡着了。屋里安静到死寂，张富叫醒那人聊了几句，感觉都好着就走了。张老汉已经好久没听到人跟他说话了，天天盼着有人来，可是天天失望。年底了儿子也忙的没时间回来看他。老汉有时甚至搞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其实对他来说白天晚上无所谓，他能做的就是在床上躺着，等着吃饭，等着搀他上厕所。
这一年的雪来的特别早，刚进入腊月，一场大雪在一夜间就将大地捂了个严严实实。早上那人将张老汉扶起来靠窗坐着，让老汉看看院里的雪景，看他扫雪。他扫完了院里的，又出去扫外面街道上的雪，对门的人也在扫，他们扫完后就各站在各的门楼下聊了一会。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傻眼了，张老汉的头搭在床子外面，几乎都挨着地了，脖子上缠着一圈细布条，另外一头拴在床头的靠背上。那人吓的腿都软了，他不知道这布条是哪里来的。
张老汉死了，张富两口子哭得死去活来，哽咽着向前来吊唁的人们说着：“老人家走的很安详，睡梦中就走了，没受一点罪”。张老汉的葬礼进行的很隆重。大场上搭起了台子，白天是研究院的秦腔名家的整本戏，晚上是省歌舞团的歌舞，全是小有名气的硬角。街道里搭起了帐篷，摆上了流水席，不管是来看戏的还是吊唁的随到随吃。张富还特意叮嘱来客统一不收礼。A市以及县里的领导都来了好几位。镇上特意制作了一付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孝感天地”。大戏唱了三天，席摆了三天。十里八乡都再说：张老汉一辈子值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