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泻千里的伟大胸怀,造就了中华民族刚毅、坚韧的不屈性格。从高原巴彦卡拉山发端,带着雪山的凌寒和冰洁的傲气,冲出茫茫草原,蜿蜒、穿徊于峻嶒的大峡谷。呼啸着藏地桀骜不驯的呐喊和明亮色彩。黄河,第一次融入到黄土氛围的壮观莽原之后,温情、坦荡地回眸着煌天厚土上“花儿”的芬芳和“少年”的浪漫。 ——你听!发自肺腑的悠扬、粗犷声里,回荡着高原儿女们赤诚的情感和永恒!当婉转的花儿漫得山花烂漫,春天迟迟不愿离开沟壑和陇上时,吟诵的大水兀自舒展开巨膀,甩出一声穿云裂锦似的高亢秦腔! 大辉煌的悲欢离合,顿时弥漫于和陇上铁汉和关中儿女们的胸膛里,呼啸于大林莽和凝重的黄土地上。悲怆、壮烈的腔调,把秦皇汉武的英雄史诗,用西部农民淳朴执着的独有感受,尽情、任性地宣泄和挥发出来。这时,我们的黄河已捎带上信天游和走西口的婉约,进入了中原大地。 平地见日的原野风清月明,星光映照着大河,风樯划破高天的廖朗和悠远。咏唱着远古的悲壮故事和无限心思,大河即将和大海相拥会合。这个时候,黄钟大吕的赞颂强烈地发出中和昇平之声。 ——永恒华夏阔大、包容的仁爱之心亘古独立,千年不变……
一、雪山之子
明亮的明亮的蓝天下,草原在早晨清冷的空气中飘荡着乳白色的烟瘴。濡湿的草地残留着寒夜的倦怠和惺忪。此时,残月还在天际旖旎离别的目光。贡布才旦的帐圈里,羊群的鼓噪和毛雌牛焦虑不安的鸣叫,将黎明染上一层妩媚妖艳的朝霞。 女主人卓玛草边系腰带,边喝叱着牧羊犬嘎嘎的扰闹。当她走进帐圈里,鼓胀了一夜奶水的几头毛雌牛立时停止了烦躁,待她轻柔的双手挤压奶膀时,白色的奶香顿时飘散开来。 草地的丰满是茁壮旺盛的绿色不息的濡染。肥壮的牛羊象割之不尽的牧草,育了一茬又一茬。贡布才旦打着心满意足的哈欠,腆着肚子,从温暖的帐房内低头钻了出来。他看着忙碌的妻子的背影,嘴角流出一丝笑意。 太阳已升高在峡谷对面的雪山巅上,晨风吹过倾斜的谷地和咆哮的水流,漫过芳草滩,把高原洁净、清爽的气息吹进牧人的心中和身上。六月丰满、迷人的草原在朝阳灿烂的映照下,显示出蓬勃的生机。卓玛忙碌着帐圈的活计的时候,贡布才旦已经将羊群放出帐圈。霎时间,清晨草地上安谧、恬静的气息被欢腾的羊群打破,卓玛惬意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手提满桶的新鲜牛奶,走向帐房。此时,黄河水象一条银链,静静地从峡谷流向蒙胧的群山深处。 在上游稍显平缓的地域,是才建成不久的大峡电站,它就像从天而降的明珠一样,在雪山和草原上闪耀着光华。自从它诞生于黄河上游之后,寂寞、荒僻的大峡谷中,有了勃勃生机。每天三次往返于河上的游船,将游人从百里之外运到此处观摩游览。今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当贡布才旦喝完卓玛煮好的第一顿奶茶和糌粑,骑上大青马,赶着羊群向峡谷中走去时,第一趟游船正满载旅客驶向大峡。 草原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正午时刻,雪山上空渐渐地升起一层乌云,眨眼之间,就已经将多半个天空布满。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浓云密布的天空变得乌中带黄,黄中透黑。汹涌的云朵扭动着,挤压着向山野肆无忌惮地压下来。突地而起的狂风呼啸着掠过大峡谷和草原,夹裹着沙石打得行人睁不开眼睛。 这是草原惯有的大暴雨,当地俗称白雨,来得凶猛,结束的也快。而且对人畜造成的伤害很大。有时候行走在茫茫草原,突然白雨来临,避之不及的行人会被它淋成重病。只有藏民的光板羊皮袍是躲避白雨的最好工具。晴时防晒,冻时御寒,夜晚休憩时又是随身的被褥。特别在草原放牧,又是防御大白雨的最有效的雨具。 窒息人的狂风刮了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夹杂着冰雹的白雨越下越大,山野景物转眼之间消失于倾泻似的雨雾雷电之中。刚才还是晴朗明媚的草原,此时已被暴雨吞噬。 惦记着在山上放牧的贡布才旦,卓玛耐不住焦虑地走出帐房,抱着羊皮袍,迎着狂风暴雨向山坡上艰难地走去。因为贡布才旦早晨上山放牧时,看着天气晴朗,没穿羊皮袍,只穿了一身迷彩服。当卓玛走到山坡的高处时,倾盆大雨已使得她举步维艰。突然,浪涛滚滚的黄河上隐隐约约地传来微弱的呼叫声。卓玛透过雨帘吃力地望过去,看见黄河上的游船倾斜在岸边,河中的波涛中有人在漂浮挣扎。卓玛立时睁大双眼,扔下手中的羊皮袍,踉跄着冲下山坡。 河中挣扎的是一对母子和游船上的工人,大白雨降临后,游船触礁在岸边,船上的母子正好周末乘船去看望在电站工作的父亲。游船突然发生故障,母子掉入河中,船上工人为救她们,也跳入水中。卓玛见此情景,一边往河岸边跑去,一边呼喊着贡布才旦。情急之中,她想起怀中的手机。立刻蹲下身子拨通了贡布才旦的手机,不管男人听到听不到,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 河水中的三人挣扎着向下游漂去,卓玛一边在岸上跟着跑,流着泪,嘴里咒骂着贡布才旦怎么还不到来。白雨继续狂掠着草原和峡谷,天地内只有暴雨的倾泻和电闪雷鸣。突然,大青马上的贡布才旦象利箭似的冲开雨雾,人和马疾速地冲向河边。没等卓玛反应过来,身穿迷彩服的贡布才旦身影已跃入滚滚的波涛中。待卓玛赶到岸边时,贡布才旦已经将奄奄一息的孩子救上了岸边,当他把孩子递到卓玛手内,大眼睛快速地注视了卓玛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跃入大河,风雨中的母亲已没了踪影。贡布才旦和风浪搏击着,奋力游向下游。在一阵寻找和漂浮后,他触摸到已近昏迷的母亲。急忙将她用左手夹住,右手拼力地划水,向岸边艰难地游去。 狂风掠过大峡谷,卷着雨水向雪山呼啸而去,雨渐渐地小了。当贡布才旦精疲力竭地把水中女人救上岸后,只觉得体内已成空壳,大脑一片空白。当他想歇息时,卓玛的声音再一次催他救人。贡布才旦又义无反顾地扑入河中,向着浊浪汹涌的黄河舒展开高原男人的魂魄,和雪水洁净过的洪流融为一体。渐渐地消失下游。他凝固的最后记忆里,只有群星灿烂的草地上卓玛迷人的歌声: 在那晴朗的东山顶上, 有卓玛姑娘永久的守望。 大红系腰带的汉子才旦 载着美丽的仙女飞向远方。
二、黄河飞渡
黄河冲出积石峡,立时,狂傲、急躁的身躯,在豁然开阔的原野一下子变得温顺、收敛起来。藏地的黑土在大河家开阔的沃野上消失了主流旋律。随之而来的是新月之下的绿意盎然。回族和保安族、撒拉族聚居的黄河流域是传统水手们繁衍、生息的地方。也是伊斯兰文化在僻壤的山野和湍急的黄河上,无声传播和发展的地区之一。这里,又是河州花儿婉约之中挥发高亢的沃土。马拉黑就是个人物! 俗语:河州的眼镜大河家的刀,和政的花儿满山飘。此地三绝中,马拉黑全占上了。马拉黑身高一米八六,高鼻隆目,稀疏的胡须优雅地在脸庞上装饰出穆斯林男人的英武和精明。马拉黑会打漂亮的保安腰刀,——祖传三代是刀子匠,到他的手里更是把保安腰刀的传统技艺发挥得炉火纯青。因为他是大河家一带头等的男子汉。马拉黑又是黄河上的“浪里白条”。——积石山优秀的水手中,他是木排上的领头羊,筏子客中马拉黑的水上功夫更是了得。 那年黄河发大水,后河滩的百八十口老少乡亲被困在庄子里,眼看就要被洪水吞噬,情况万分危机的时刻,年轻、彪悍的水上王子马拉黑独自驾驭着牛皮筏子,闯过洪水咆哮的十里险滩,闯过大风大浪,硬是和随后赶来的众人,把正处于绝望中的乡亲们救出了绝境。马拉黑为救众人差一点儿送了命,但马拉黑又娶到了最美的姑娘菊花…… 星光渐渐稀疏,一弯新月淡淡地高挂在天空。洪水过后的山坡上,参差不齐地蜷伏着几十座简陋的窝棚。为救众人大病一场的马拉黑,今夜第一次从昏睡了三天的窝棚里摇摇晃晃地钻了出来。他尽情地呼吸了一口秋夜新鲜、清凉的空气,目光瞥视月光下遭受了洪水肆虐的黄河湾,满目凌乱,一片凄凉。他逡巡着这一切,心内暗生凄惶。突然,一阵轻柔、婉转的花儿,由一个年轻的女声小心翼翼地吟唱着,透过月夜清凉的空气,送入他的耳边: 中间是黄河两边是崖, 峡口里有两朵云彩; 云彩搭桥你过来。 心上的花儿哈漫来。 白牡丹白着耀人哩, 红牡丹红者破哩; 尕妹的跟前有人哩, 没人是陪你者坐哩。 身体虚弱的花儿把式马拉黑听到此,精神为之一振,他丢开了手中拄着的柳木棍,猫起腰,蹑手蹑脚地寻着歌声向前疾走了几步,兀地又停了下来,脸上立时透露出惊讶、诧异的神色,歌声仍在继续: 椒子红了口张开, 手提上篮篮了摘来; 心里有话口难开, 花儿啦漫给者上来。 喉咙里好像有小手在挠一样,惊喜万分的花儿把式,黄河浪尖上的蛟龙马拉黑的病立刻退了多半,不由得向对方送去 从胸腔里飞出的即兴而成的花儿: 上山的鹿羔下山来, 平川的大地里卧来; 叫一声尕妹跟前来, 阿哥的跟前哈坐来。 马拉黑的歌声一起,轻微、慌乱的脚步响了几下又停了下来,一个象新月似的娇美身影闪进了山坡上的灌木丛。马拉黑笑了笑,青春的脸上闪现一丝狡黠和倾诉似的表情: 尕鹁鸽带的哨子响, 飞到者瓦蓝的天上; 铜铃铛的声嗓当啷啷响, 你唱者我心里渗上。 不远处的窝棚内老人们的身影向外观望了一下,又迅速缩回屋内。马拉黑急忙转过身来,兴奋地询问旁边的连手尔里: “她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你又没在这个庄子上,一年到头多一半时间在水上漂,外面浪,连大河家都很少见到你。怎么能认识她?”尔里嘲讽似地看着张惶失措的马拉黑,装作卖关子的样子,不回答他。 “驴日下的东西,不买起贱哩买起了贵哩,看我不剥了你的皮!”马拉黑嘴里笑骂着,一把揪住了尔里的右耳朵问:“说不说,再迟半步老子就不客气。”瘦小的尔里赶快告饶:“轻一点,先人!我说还不好吗。”马拉黑松开手,尔里揉着发红的耳朵,把头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大汉依斯哈的三姑娘菊花,她可是十里滩上的人稍子。” “我就要摘这朵人稍子!”马拉黑使劲拍了下大腿,向前又走了几步,扯开喉咙唱了起来: 川口的果子碗口大, 风吹着跌不者地下; 阿哥的心上绾疙瘩, 开心的钥匙配下。 静默了片刻后,一阵清柔婉的女声回过来花儿的对答:黄河上过了半辈子,
浪尖上耍花子哩; 我维的阿哥是金鹞子, 人伙里甩稍子哩。 马拉黑看了看尔里一眼,挠挠后脑勺,嘴里自语:“遇上对手了?我就不信盘不下你!”他的傲气逊色了许多,急切的声调霎时变得轻缓起来: 大石头根里的清泉水, 风刮是水动弹哩; 这个尕妹的好乖嘴, 说话是心动弹哩。 菊花声调少了许多羞怯味,嗓门也比刚才亮了: 太子山高了尖对尖, 打碗花赛过了牡丹; 我维的阿哥是尖子尖, 人里头挑下的少年。 尔里偷偷笑了起来,贼坏贼坏地推了马拉黑一把:“还不把话给菊花回了!”马拉黑兴奋地搓了搓双手,把腰板一挺右手插在腰上,左手搭在左耳边,漫着花儿向菊花待的地方走去: 黄河干了海旱了, 河里的鱼娃儿见了; 不见的尕妹可见了, 心里的疙瘩儿散了。 第六天清晨,阳光刚刚展露灿烂的笑颜的时候,全庄子的父老乡亲簇拥着精神焕发的马拉黑和羞怯的菊花姑娘,向河边走去。胡须花白的大汉依斯哈老人随众人走了一段路后,矜持地在坡前伫立不动。菊花娘却在众人的后头偷偷地抹眼泪。 阳光下的黄河,早已从无缰的野马似地状态之中恢复了宁静。黄色的浊浪轻轻地喧嚣着,巨蟒样的河流扭动着宏大的身躯,向着东方蜿蜒而去。马拉黑和菊花姑娘双双登上牛皮筏子,马拉黑挺直身板,用坚定和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请回吧,乡亲们,我马拉黑多则半年,少则三月一定回来。我要把大地方的本事学好,赶快回来建设咱们的家园!”说完放飞了筏子,和菊花俩头也不回地顺水而去…… 三、厚土秦韵
塬上峁上,一双双粗大的手攥着镢头,拧着犁把,把祖祖辈辈用汗水浇灌、耕耘了几千年的贫瘠土地,在他自己手里又第一进行隆重的精心耕作。地下安眠着远古自伏羲轩辕黄帝到春秋战国以来,人生战场上树为历史形象的列祖列宗。地上,皇天荒地的大氛围、大寂寞,造就黄河摇曳出的苍茫大地上永不停息的壮烈悲歌和坚韧不屈。 黄河造就了黄土地的苍凉明亮,黄土地又成全了黄河的永恒咆哮和繁衍生息的华夏文明史! 你看!遥远、神秘的苍穹之下,四顾茫茫,无边无际。莽密的荒山荒原和缺少绿意的丘陵蔓延无尽的历史皱褶。天的压抑承接于洪荒的原野。大地的沉重苍凉,却被勇往直前的巨大河流蜿蜒、摆动出无限的勃勃生机。 于是,你独自走在闕无人迹的黄河之畔,正感觉到寂寞顿生,面对黄土的包围和苍天的压抑有难以言尽的心思时,一声悲壮、高亢的歌吟漫过黄河险滩,穿过荒原丘陵和塬上峁上,给你就要窒息的心境内以强烈的感动和希望。你循声望去,一个身高八尺的粗壮汉子,正手扶犁把,擦着汗水,宽厚的胸膛内尽情地发出刚才我们所听到的激昂歌声。他的容貌如果穿上铠甲,和秦坑内英武的兵马俑是不二的模样。而且他的歌声正是源自秦皇大帝时代的原汁原味。这就是西部黄天厚土上永久的“交响乐”和民间正统历史的教科书——秦腔! 几千年中华民族生存和奋斗的壮观历史,却被一个如此拙朴,憨直的农民在荒凉的土地上叙述出来,虽然算不上人间奇迹,也算是让象牙之塔内才高八斗的权威们大跌眼镜的事情! 国盛归统一,凝聚出大秦,秦地生秦恨,秦恨发秦音,秦音出慷慨悲歌。祖辈维系生命延续的豪迈诗话,不是叙述个人和家族的悲苦得失,也不是为自己倾诉儿女私情。大字不识几个的山野农民,相聚和劳作时不是想着怎么样叙述个人的困苦。而是抬头张嘴之间,立刻就能将忠义诚信,精忠报国,视死如归,天下责任等正统的豪情历史演义成戏词,有板有眼地唱诵出来。 从陇原大地到塞上江南宁夏,从青藏高原到关中平原,秦腔的徊音不绝于耳。你能想象这些魁梧、忠厚的西部汉子身体内所流淌的血和黄河之水一样,源远流长,充满壮士的英雄之气!作者曾经生长的故乡古洮州临潭一带的地域,至今各村寨的地名称呼,仍保持着军事建制单位的名称。如果内地称王庄、赵庄,在这里就成了王旗、赵旗、张旗、刘旗等等。 内地走农贸市场叫赶集,在这里叫逢营、赶营,到营上去。因为军事中枢的大营设在那里,那里就成了政治、经济的聚集地。 内地农民崇拜的神祗不是观音就是财神龙王等,这里的农民却崇拜的是他祖先们的军事统帅和百战百胜的战将。每年农历五月初五端阳节,传统的十八位龙神上城隍大庙赛神时,粗壮的农民们抬的神像竟然是常遇春、沐英、胡大海、李文忠等历史人物。面对众家神衹,这些平日间拿惯了犁锄和锨把镢把的汉子们,竟然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步步到位。秦音秦声,有板有眼地演唱起先辈们的历史故事来。 大气回肠,情绪激荡。碧蓝如洗的高原天空之下,发自肺腑的刚直中正之音,不需要任何现代音响扩音设备,就能在塬峁山野间传出十几里外。每当这个时候,你站在滚滚东去的黄河岸边,听着嘹亮婉转,起伏跌宕的秦腔之声,看着苍莽起伏的山潮涌荡和黄土大地的神密律动。你就会觉得你的来自于现代城市文明的一切知识和见识,都会显得那么苍白和贫乏。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乾卦精神的含义包容了源自黄土地和黄河文明坚忍不拔的精髓。秦腔悠扬的欢音和苦音,却把它用激昂的旋律贴切地表达出来…… 八月的一天,露水在朝阳未出之先,已将秋作物和灌木山草染成了深绿和浅黄色。歇息了一夜的山雀和百灵,享受着清晨新鲜、纯净的空气。欢闹地啁鸣着,寂静的山野频添了几分生动的气息。 七十二岁的老全福,还努力挺直着腰板,穿着簇新的黑色中山服,两目炯炯有神地向九丈崖走去…… 老全福是闻名百里的秦腔大唱家。 十三岁的时候,日本鬼子飞机轰炸省城,却错把这里当成目标,在炸弹的轰炸声中,老全福的父母和哥哥全部遇难。老全福逃难流落到西安。在易俗社内的茶园当跑堂的。耳濡目染,日久生情。不知不觉地将易俗社老生泰斗刘毓中的全部唱腔和表演记了个滚瓜烂熟。捎带着还把著名大净(大花脸)田德年的戏词和腔调熟记于心。 十七岁那一年夏天的一个早上,老全福烧滚了一炉开水,乘空旷的茶园内暂时无人。想着昨夜刘毓中的压轴戏《三滴血》,喉咙痒痒地就唱了起来,唱到忘情处,动作也上来了。大约有一顿饭的功夫,他正唱得额头出汗,忘乎所以的时候,背上被人狠狠地抽打了几下。老全福定神一看,见茶园周老板凶神恶煞似的挥舞着棍子,嘴里还恶狠狠地骂着: “我把你碎崽娃子,给我不好好干活,一大清早在这里唱戏,看把炉子烧成啥样了!” 此时满屋子的水汽烟气,一炉开水烧干了,大锅被烧了个洞。再迟一步,火将烧了茶园子。老全福立时吓了个半死。看着周老板频频打来的棍子,车转身子就跑出茶园子。在西安城流浪了几天,听着解放军逼近的炮声,加之胡宗南的队伍在到处抓丁。想想离开家乡已经五六年了,该回去看看了。仗着这几年挣的几个血汗钱还藏在身边。在朋友杨老板的帮助下,撒开步子向关山以西走去。 老全福回到家乡,正赶上村子里正月搭台子唱戏。班子里的压台老生郎师碰巧生病,几个会首和社头头急得搓手叹气,后日的亮箱戏《回荆州》的老生刘备无人替代,眼看就要砸锅出笑话,恰好老全福从西安回到家中。乡间人不知道老全福是茶园子内的茶炉苦力,还以为从西安回来的个个都是戏剧学院毕业的科班生。三个老头立刻像三顾茅庐似地请老全福出山救场。起先老全福想着为唱戏闯祸挨棍子的事摇头坚辞。最后三个老人中的本家长辈刘二爷发开了脾气,无奈之下,他答应之余提了两个条件, 一是戏场上无父子,班子内所有人无论长幼,都要听他调度。二是从现在开始,不论多苦多累,五更天起来随他练功,体罚打骂不许记仇生怒。 老人们马上全部答应。当天老全福调集庄子里演戏的全部农民,重新按正规的程式化的要求调教训练了一天一夜,第三天鸣锣开场后,老全福的老生刘备上场亮相,嗓音一出,轰动全场山野,立刻就成为方圆百里以外的头号“歌星”。 此间乡村从农历正月开始一直到九月,各个村镇都有庙会唱戏。老全福以刘师冠名的班子,成为四乡百里炙手可热的秦腔班社。紧接着,解放大西北的扶风战役结束之后,解放军翻越关山,前锋部队直逼西省。这一天正是人称刘师的老全福娶亲大喜的日子。在招呼众人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老全福先是一怔,紧接着兴奋的想说什么的时候,被来人用眼色制止。 来人是西北野战军侦察连的杨连长,在西安时就和老全福认识。老全福逃出西安城的时候,还是他把老全福送出城外,并言日后将会到西省找他。等贺喜的乡亲们散去后,两人密谈了一会儿,头遍鸡叫的时候,老全福扔下新婚的媳妇,和化名杨老板的解放军连长匆匆消失于黎明前的黑夜。等到西省战役结束后,人们在彭德怀的部队中发现了他。老全福竟然是解放军的侦察兵。 “我们一同去新疆吧,那里的人民需要我们去解放他们!”杨连长问他。 “——新疆解放了还打不打日本人?”老全福梗着脖子,瞪大眼睛问。 杨连长扬声大笑“好我的你哩,五年前日本就被咱们打败了,现连蒋介石都跑到台湾啦,还打什么日本?” “那俺爹娘兄弟就白白死了?”老全福气得脸红脖子粗地质问杨连长。倔强地自语“你们不打了我打,我打不了我的儿子孙子打,我非要把小日本捶一顿,给我爹娘兄弟报仇不可!” 正好这时本家长辈老刘四爷,代表本庄和四乡八里的乡亲找部队,要老全福回乡,庄村大众离不开他。从此老全福作为乡村农民艺术家唱了一辈子戏,儿孙们一提起此事就报怨他:如果当初不离开部队,如今也是个离休干部,我们也是干部子弟。不会是今天的农民。 老全福不理睬儿女的埋怨,依旧种地唱戏。但对日本鬼子的仇恨仍耿耿于怀。等大儿子长到十八岁,立刻让他参军入伍。三个儿子中两个当过兵,五个孙子到有四个在部队服役。老全福的三儿子刘亮继承了老爹的艺术细胞和倔脾气。音乐学院毕业后在市歌舞团任乐队指挥。 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一个日本友好访问团去敦煌千佛窟之前在省城停留,市里领导安排歌舞团晚上给外宾演出。并要求全体演职人员上台之前先向外宾鞠躬致意。到乐队指挥刘亮上台。只见他直撅撅地走上台后,直接后背对着台下,梗着脖子,面无表情地开始指挥演出。演出结束市里领导陪外宾上台与演员握手,大指挥刘亮却早已找不着人影。事后团里领导找他谈话,刘亮到振振有词: “小日本鬼子不是好东西,我爷爷奶奶和叔叔都死在他们手里,我恨他们都来不及,凭什么我给他们鞠躬!”老全福听到三儿子的这一举动,大喜过望,仰天长啸: “好啊老三!好啊爷的儿!有骨气,有忠臣良相的侠义风骨。”并为此连唱了三天的拿手戏《辕门斩子》。逢人就说儿子的壮举:“什么叫骨气,不卑不亢,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屈就是骨气。见了日本人连国仇家恨都忘了,还给他们鞠什么躬?真正地——羞煞人了哇!”说到最后语句成了唱腔,连表情都成为吹胡子瞪眼的戏剧动作…… 今天又是老全福家不寻常的日子,最小的孙子刘志国参军离家的时候到了,昨晚,老全福严肃地当着全家人的面对孙子说: 娃娃呀,爷爷一辈子讲的就是个尽忠报国,忠孝仁义。我们身子底下是历朝先人的坟茔,头上是老祖宗黄帝时就有的青天。喝的是黄河水,流的是黄河的血,我们从未欺负过别人,但我们不能忘记被强盗伤害过的历史。日本鬼子杀害了咱们多少的同胞啊! ——您太爷,您太太,您的两个爷爷,还有咱死在他们屠刀下的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一定替我看好国家的大门,千万要防着这些短腿的日本人,他们是狼啊!…… 阳光绚烂地照耀在清粼粼的黄河上,碧蓝如洗的天空欣慰地舒展明媚的色彩。丰收的黄土地上,山野塬峁流动着希望的绿色和丰腴。众人簇拥一身崭新军装的刘亮走出村外,来到黄河边的大路旁,正要上车的时候,突然,从九章崖上传来苍老、高亢的秦腔之声。 只见老全福手拄拐杖,面对滔滔黄河,目光注视着赶赴部队的孙子,先唱了一段《辕门斩子》杨延璟的唱腔“贤爷休把功劳表”满门忠烈的愤慨之情,被他宣泄得淋漓尽致。随后又是一段《赵氏孤儿》中老陈缨的悲苦的苦音慢板。最后唱了一段描写抗日战争苦难历史的现代戏,《血泪仇》中王仁厚老汉的苦二六板,“手拖孙女两泪汪,两个孩子都没娘……”两行清泪顺着老人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下来。 崖下河边上,眼含热泪的孙子望着九章崖上苍老、倔强的爷爷,庄重地行了第一个军礼,然后头也不回地上车而去! 悲愤、激昂的秦音腔调,顺着奔流不息的黄河水,传到很远很远音的地方…… 八年抗战,中国老百姓遭受的苦难是黄河儿女永远牢记的《血泪仇》!是黄河奔向大海的原动力!是黄河上秦腔儿女们的最强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