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在一个冬日,他母亲又从湖北回来了。她穿得非常阔气地从村里走过,村人一边鄙夷,一边暗暗高兴。这下子,他终于有人管了。不管怎么说,村里有这么个身强力壮的人得了癔症,仿佛埋着一颗定时炸弹,总是让人感到惶恐不安的。她站在大门前,发现门是从里面插住的。用力拍门,没人回答。从窗户望进去,发现他是躺在床上的。但无论怎么叫,就是不见他动弹。她慌了,找冯家人来撞开门。她的二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咽的气,尸体都烂在了床上。她撕心裂肺的嚎哭声,让整个村庄地动山摇。冯家人用被子卷了尸体,找了个地方直接埋了。然后将他们三间房子拆了,土墙打倒了。
他的死,一度成了一个迷。有人说他是饿死的,但又有人说,他死后,他们去看了,他家柜子里装满了米面,他并不是没有吃的。他们一家从长沟彻底消失了。
而山顶上被拐走的那两个女子,简直是人间蒸发了。任凭他们的父母哭瞎了眼睛,带着遗憾进入了黄土。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许多许多年后,我也会像她们一样,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花结果。还记得我第一次走进一个南方的村庄,我收获的外星人般的目光。那男人家里人说我看上去老实。我想起长沟村人从不说一个人老实,长沟人觉得说人老实,就是骂人很笨的意思。后来,男人的家人们口径一致说我很没用。我想起我老家长沟,一个土的掉渣的地方。我的老实和笨、甚至很没用,是不是因为长沟山高林密的闭塞?在这个远离乡音,无依无靠的地方。我常常处于一种恍惚的境地。让我处于恍惚境地的是那种失去亲朋的孤独感。仿佛我也是被拐卖出来的,要追根索源,是我贩卖了我自己。
我常常怀念长沟的山、长沟的土地、树林和长沟质朴的父老乡亲。长沟人勤劳,粮食够吃,柴山够多。长沟人好客,有亲朋好友上门,必定搜肠刮肚地整一桌菜,自己家的烧酒管够。而我们这样的,从长沟村走出的女人,到了外乡,很大程度上是吃不消的。饮食习惯、生活习惯和风俗习惯,一点点地折磨着外嫁女人的身心。
因为路途遥远,在南方很多年,我也没能有机会回娘家。2008年父亲去世,我想托孩子的奶奶照看几天孩子。她连连摇头,怕我会借机逃走,急忙说:“你 回老家了,我也就回乡下去了!我不能帮你带!”我惭愧地,安分守己地待在遥远的江南,痛苦地想象着我亲爱的父亲被埋在了长沟的山上……这一切,因为我是外地嫁来的。
终于有一天,因了一件事,我打电话回老家,突然发现我的长沟话说得特别吃力了。在我离开的这些年里,长沟村一点点地收走了我身上属于它的语言。我知道,终其一生,我也无从走出长沟,我亦无从逃离远方,我身上涓涓流淌着长沟人的血液,我的思乡的忧愁也将慢慢地被尘世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