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雪儿 于 2016-5-24 00:03 编辑
王文化和往常一样,这个朴实的庄稼汉子,刚从地里回来,一边洗手边让媳妇把旗花面舀上一碗,赶紧给二大端去,他回来再吃。两手也顾不得擦干,在衣服上蹭了蹭端起碗出门,向二大家走去。
刚进院门文化就“大、大!”叫了几声,文化寻思着,往常只要他一进门,二大总会闻声迎出来,他的脚步声,二大再熟悉不过了。虽已八十高龄,但耳聪目明,身体硬朗,今天怎么了,是不是睡着了?文化推开房门,砖铺的地面干干净净,几样简单的家具也是一尘不染。“大”文化叫了一声,他放轻了脚步走到炕边,看着睡在那里慈眉善目老人,轻轻地用手推了推“大、吃饭了。”老人依然安详的睡在那里,没有一丝反应。饭碗从文化手中滑落,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他呆若木鸡,紧跟着一声:“大——啊——”凄凉的哭声打破了寂静的王庄。
整个王庄忙碌起来,大伙都来为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料理后事,队长遵田叔安排男劳力在门前搭棚,女人在厨房准备大伙的饭食。遵田叔看见在一边发呆的文化:“你发啥瓷呢?你给你兄弟文林把电话打了么?好多事还等着他回来坐砣呢,文化此刻正在纠结该怎样给千里之外的堂弟说。弟弟一家在外工作,把老人托付于自己照顾,可现在……
文化还是拨通了文林的电话:“兄——弟——啊——大今天老了(老了、去世的意思)”电话那头一片沉寂。
遵田叔安排人给王家的亲朋报丧、漆棺木 ,把老人准备多年的墓地挖开。请厨司、乐队,这些遵田叔都安排的妥妥切切,这也是他能为这个老哥哥最后能做的事了。遵田叔和文化商议等明天文林回来,天黑前入殓,再请阴阳先生看日子,啥时间送埋老人。
第二天中午,一个中年男人领着一个女人风尘仆仆的赶到王庄,看着门前帮忙的乡亲,手里的行李“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直扑里屋,扑通跪倒在老人的灵前,“大呀!”一声哭晕了过去。遵田叔和众乡邻都过去相劝:“文林,我娃也不要太伤心,别哭坏了身子,好多事都等着你呢。”大伙怎么也劝不住,一声声凄凉的哭声,搅得大伙鼻子一阵阵发酸。过了许久,文林的情绪有所缓和,遵田叔说:“文林、亲戚都来吊丧了,只有你舅爷家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来,还得你亲自去请。”文林点了点头。遵田叔接着说:“听报丧的人回来说,你那表叔说,哪来的这门亲戚,这多年你能知道他家的门朝哪边开,逢年过节没登过他家的门,又说你没好好照顾你大,听口气硬得很。”文林知道自己还是舅爷在世的时候去过,那时候文林还正在上学,只记得去舅爷家坐一个多小时的蹦蹦车,还要步行十几里山路。是啊!近二十年没去过表叔家了,去年回来的时候,大还说过他表叔家也盖了新房,水泥路修到了门口。遵田叔打断了文林的思绪,“是这,我和你一道去,你表叔以前来咋村我也认识,他总要给我几分面子。” 文林说: “那再好不过了。” “那就叫狗子开车,现在走、天黑之前就回来了。”遵田叔说完就去吆喝狗子。
车行驶在秦岭蜿蜒的山路上,秋季的秦岭格外秀美,这一切在文林的眼里都黯然失色,他眼前都是大的模样。自从援疆到大西北,远在千里之外,几年也回不了一次家。陪大的日子少之又少,每次电话中大都说他身体很好,让他安心工作。他给单位提出过老人年迈,需要照顾,他想调回口内工作,组织批准了,可大不同意,大希望儿子好好报效国家。文林还想过完年的时候,接大到新疆好好地转一转,看看新疆的美景。可一切都晚了,想起这些,文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遵田叔看着文林伤心的样子,不停地安慰他:“娃呀,叔知道你有孝心,但吃国家的饭身不由己。你大常说要你干好国家的事,他自己能吃能干,不给你添麻烦。这几年你两口子虽说没在身边,每月都给你大寄钱,你大老了也没受啥罪。”遵田叔的话说得文林心里更加的难受。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熟悉地形的狗子直接把车开到了山脚下一栋二层小楼前停下了。遵田叔一下车便冲屋里喊:“老哥,兄弟来看你了”,屋里应声出来了一位老者问:“谁呀?”!当他看到披麻戴孝的文林时,面部表情突然阴得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阴沉,没一丝云。尊田叔赶忙笑着说:“老哥哥,我和娃看你来了,给你赔不是来了”,文林也连忙说:“叔……”
“谁是你叔?”说完老者转身回屋。文林手里提着给表叔的礼物,不知所措的愣在那里。遵田叔和狗子赶忙撵了进去,只有文林提着礼物孤零零的站在门外。
屋内老者气呼呼的坐在那里,也毫不理会遵田叔和狗子。狗子自己拿了凳子和遵田叔坐下,遵田叔把凳子挪了挪,移至老者跟前,拍了拍老者的膝盖说:“老哥哥,别生气了,气大伤身。”老者好像没听见一样。遵田叔继续说:“我知道你哥俩亲,你哥走了你心里难受,文林这几年在外边,离家远,没能好好的照顾他大,你有气,骂他、打他都行,别气坏了身子。”遵田叔见自己说了这么多,老者根本就不接他的话茬。遵田叔掏出了烟,取出了一根,直接递到了老者的嘴边,“来-来来先点上,老者摇了摇头,遵田叔笑着说:“咋?和烟也有仇,记得你烟瘾大得很么,就这么半推半就地,烟还是给点上了,气氛多少有些缓和。遵田叔冲屋外喊:“文林,还不快进来给你叔赔不是,瓷到喔揍啥。”文林进屋放下东西,恭恭敬敬的立在表叔面前,轻声叫了声“叔!”老者头也未抬哼了一声。紧接着扬起手指着文林:“你还知道有这个舅爷家,还知道有个表叔?你大在世的时候你干啥去了?”老者情绪依然十分激动。顿了顿接着说:“你娃儿出息了,别人不说,你大你一年看过几回,你自小离开你娘,是你大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供你读书。都劝你大给你另找一个妈,将来老了好有个伴,你大怕你受委屈,死活不答应,说有他儿就知足了。"
表叔的一番话,让文林的眼泪无声的滴落,想起大的点点滴滴是心如刀剜。记忆中,大下地的时候,不忍把自己放在家里,不是背着就是抱着,自己在地头玩耍,大不停地问是不是饿了、渴了。大那疲惫的脸庞看见儿子的那一刻一切烟消云散。大常说,为了儿子能出息,再苦也是甜。自己上学那会儿,大怕馒头一星期干了不好吃,常步行十几里地,把新蒸的馒头送到学校。同学们都羡慕说文林娘的手艺真好,其实他们不知道那是大做的。大学毕业那会儿,国家号召支援边疆建设,文林正在犹豫的时候。大说:“去边疆,国家培养你这么多年,现在是报效国家的时候了,大在家你放心,身体硬朗的很。”是大说通了文林,那时文林真放心不下大,那毕竟是千里之外呀。
“老哥,娃不是国家的人么,又那么远,那能说回来就回来。这多年没来看你这当叔的是不对,今儿个你出出气,让娃给你陪个不是。你是长辈和这晚辈计较啥呢。”遵田叔的话唤醒了思绪中的文林。狗子也在一旁连声附和:“对、对、对,就是地。”大家一阵劝说之后,表叔的气也消了不少。说话间,表叔的儿子海子下地干活回来,见大家,忙端茶倒水招呼大家。屋内紧张尴尬的气氛一下子缓解了。最终在儿子和大家的劝说下,老人态度缓和了许多,也不再坚持,吩咐儿子去叫家族里的其他人,去给老哥哥吊丧,大伙这才松了口气。
王庄的唢呐声唧唧嘟嘟的吹奏 着低沉哀怨的调子。一边的灶上,妇女早已把一切准备就绪,只待老爷子的舅家人一到,立刻开火造饭。农村的习俗是男人去世后,先请舅家人,往往舅家人来了总会挑理,棺椁不好了、寿衣又穿的少了,过了舅家人这一关,方可装棺入殓。常有些人家,就是和舅家人说得难看,互不相让,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有的,丢了舅家人的面子,结果甩手儿去。自此,老死不相往来,从而失去一门亲戚。在农村遇见摆谱的、难说话的,常开玩笑说以为舅家人来了。
一村人都支应着,等候老爷子的舅家人。总管早把香烟拆开散放在一盘中,男女都各安排,有一稍年长的 ,在客人哭丧的时候,适时的搀起客人。端水的、倒茶的,凡事都想得滴水不漏,目的就是招呼好老爷子的舅家人,好一切顺利。
车进入王庄,大家顿时紧张起来,舅家人来了么?上一次都没请来,大家猜测着。当文林拉开车门 ,搀下表叔时,大家的心才有些放松。表叔没有去接递来的香烟,直奔堂屋的棂堂,还未进门便长声痛哭,同来的人也跟着进门放声啼哭。表叔放声:“哥--呀我的哥呀!”哭声拉得老长,声声凄凉,直哭得大家心里都酸酸的。哎!看这感情,人家这么难过,今天就是提出任何要求都不为过。一阵哭天喊地之后,一行人被搀起。
乐声呜咽,总管安排装棺入殓,老爷子的舅家人查看老人的棺椁、寿衣,见老爷子最后一面,一时间呜咽声一片。心情悲痛之下,谁还会顾及老爷子穿什么八件、还是九件。其实心里都明白,只要老爷子生前没受罪比什么都好,死后的那些,都是掩活人的眼,尽活人的心。有些对老人生前不孝的儿孙,舅家人此刻挑理、训斥,教训那些不肖子孙,让他在全村老少面前丢尽颜面,以后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好让今后好好做人。入殓结束,大家见舅家人并未为难文林,这才松了一口气,都说这舅家人如何开明、明事理。都热情的招呼舅家人坐席吃饭,饭毕,一行人告辞匆匆而回,文林和大家直送到村口。
第二天一早,遵田叔安排狗子拉着文林,正式去请舅爷家,通知老爷子送埋的日子。一斤粉条、二斤豆腐和一瓶酒这是他们要拿的礼物 。主人只需受些麻烦,豆腐粉条做成简单几道菜,摆上酒,请来族里成员,告知何时下葬,商议如何把事办得体体面面。安排提早预订一对几斤重的蜡烛、高山、莽纸、花圈等。这些文林当然是不懂得,通过父亲的丧事他对遵田叔和乡亲们真是感激万分。
王庄村口古槐上,高音喇叭秦腔吼了几天,总管也通过喇叭安排执事名单。总管的角色都是德高望重、说一不二人。农村的红白喜事全凭乡亲帮忙。事过大了,招待亲朋三五十席,人来人往,忙而不乱,各尽其职,把事过的圆圆满满、光光堂堂。红白喜事最能体现主家平常的为作和威望。此时的厨师忙得不亦乐乎,一字排开的厨锅弥漫着诱人的香味。王庄还保持着过事吃八大碗、主食米饭的习俗。遵田叔招呼厨子看饭菜好了没?狗子在一旁笑嘻嘻的说:“田爷,你成天经管事呢,吃别人的,啥时候刨你的牢饭?”(关中有些地方把过事的米饭叫牢饭)田爷听了笑呵呵的说:“你狗日的光知道吃,想吃爷的牢饭,早着呢。”老人的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此时,村口响起了劈啪的鞭炮声,遵田叔安排迎接客人。乐队的唢呐呜呜嘟嘟的吹了起来,乐队在前,孝子披麻戴孝紧跟其后。迎取客人送的花圈,来人给逝者行礼上香,孝子还礼,以示谢意。乐队吹吹打打和孝子长长的队伍迎接故去的先人亡灵,来来回回,往返数次。当迎接完老爷子舅家人的花圈、纸扎等祭品,总管招呼开席。舅家人自然先入席,八大碗、米饭有序的端上。上席的长者动筷其他人方可动起来。上席的座位和其它的凳子是不一样的。饭一轮轮的上,菜是不停的换,农村的酒席主家都会预备的宽宽展展,很少有中途没菜没饭的。如果吃拉脱了,盘中无菜,锅里无饭,这样主家会在村里留下话把儿,落下个细发(吝啬)的名声。
饭后,女婿、外甥和逝者亲近的人给亡者烧纸、祭奠、行礼以寄哀思。亲近的人会对亡者一边哭诉、一边行礼,又是叩首,又是拜。关中地区丧葬文化历史久远,像这些葬礼上亲人三拜三叩首,进几步、退几步,轻盈慢步,繁琐的动作,优美体姿。许多,也只有年长的老人会,年轻人根本不懂。这些也将成为消失的文化。
烧纸完毕,亲人会把给逝者祭奠的吃食、水果逐一摆上,给亡者献饭。孝子在灵前围成一圈,把盘中的祭品双手捧于鼻前轻闻,然后捧过头顶,再逐一传递,献于亡者棂台。整个仪式庄严肃穆,逝者生前爱吃的各种食物应有尽有。这一晚,孝子都不会去睡,整晚守于棂前,这也是陪逝者的最后一晚了,这叫守夜。
老爷子下葬这天早上,王庄的喇叭哀乐响起,大伙自发的往 文林家集中,起灵前总管安排老爷子的舅家人讲话,文林表叔首先感谢众乡亲几日来的辛劳,最后呜咽着对文林说:“期期载载到你大坟头烧张纸,多来陪陪你大,他活着的时候太孤单,太想你了……”难过的表叔说不出话来。文林看着大的棺椁,长跪于前,泪如雨下。“大!儿回来晚了!您为我苦了一辈子,我还想着明年把您接到我那儿,让您好好享几天福。可这一切都晚了……”
总管一声“起--棂--!”满是悲情与伤感。唢呐呜呜咽咽的吹起来了,乌黑发亮的棺木在大伙的前呼后拥下抬上肩膀,老爷子看着出生、长大地那些小伙们,已成为村子的中坚力量,小伙子们卖力的抬起可敬的老者,心比脚步还沉重。世事就是这么残酷,身边的亲人在后辈的成长中渐渐远去,还要在痛苦中送最后一程,身心在痛苦中磨砺、长大。在亲人的凄凉哭与不舍中,送老爷子到他的新家。
【作 者 简 介】
刘雪儿 , 女 , 1975年出生,陕西蓝田人,礼泉县作家协会会员。从小热爱文学,2000年开始在网上发表作品,发表散文小说共一百多篇。中篇小说【初学经商】在《秦岭》上刊,散文【梦中的那片枣园】被北京《中国红十字会总会报刊》刊登。还有一些作品散见于各种刊物。现任西部文学微信平台编辑、西部文学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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