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文学征文】【王文汇小说】故乡传奇(二)
本帖最后由 伊蕊 于 2015-1-8 20:30 编辑二
五才子
五才子深得九先生喜爱,但他的父亲是九先生的三弟王十一。我则直属于王十一这一支,按古代辈分论起来,王十一是我的天祖,五才子则是我的伯叔高祖。
要说五才子,我们得先说说刘光贲。
刘光贲出生于1843年,卒于1903年。人们对他的称谓,更多用的是他的号:古愚。
刘古愚是近代陕西著名的大贤,曾积极支持康有为维新变法。时人将他与康有为并称“南康北刘”。康有为则称刘古愚是“海内耆儒,为时领袖”。
在维新运动之前,刘古愚在与礼泉相邻的泾阳县的味经书院教学多年。他倡导新的教学方向,把天文、地理等自然科学与经、史、政、道并列。他尤其擅长数学,他对数学知识的讲授传播,比谭嗣同的“浏阳算学馆”要早十余年。戊戌变法失败后,他隐居礼泉烟霞乡,在唐太宗昭陵脚下的烟霞草堂继续讲学。
刘古愚讲学一生,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中,有辛亥革命元老于右任;有被毛泽东誉为“摇着鹅毛扇,到处当座上宾”的《大公报》总编辑张季鸾;有国学大师吴宓之父吴建寅;有泾惠渠的修建者著名水利专家李仪祉。
还有一位,就是五才子。
五才子比刘古愚小15岁左右,比于右任大20多岁。
五才子从小就名满礼泉泾阳一带。他在味经书院追随刘古愚求学时,也深得刘古愚喜爱。而五才子之所以没能象于右任张季鸾等人成就大事,则是因为他的英年早逝,他的早逝则是因为一场考试。
他25岁那年,到西安参加乡试考举人。
乡试是科举考试中非常重要的一环。清代乡试三年举办一次。一旦通过乡试,就有机会参加全国的会试和皇帝亲自监考的殿试。即使不参加会试,参加不了殿试,只要中举,即可候补,就列入了官的行列。所以乡试是学子们跳龙门的关键一跃,极其重要。也正因此,才有了范进五十多岁中举喜极而疯的故事。
乡试有如今天的高考生考大学。但比考大学要隆重太多,单从考试环境可见一斑。
考生考试的地方叫贡院。贡院里设置考棚,又叫号房,一人一间。里边两块木板,一个当桌一个当椅,晚间则当床。号房极其窄小,仅可容身。考生进入考棚,考官就会锁上门,吃喝拉撒睡都在里边,与外界隔绝,断绝考生作弊的机会。
这还不算,在开始考试时,一帮衙役还要在考棚外,不停高喊“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之类的话,以此惑乱考生,考察考生的定力。
五才子那次乡试,从进入考棚时,就身体不适,受凉发烧。在考棚内呆了两日,环境逼仄而又吃喝不好,病情更有些加重。到参加最后一场考试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当时开考前,一切准备就绪,试卷铺好,墨汁研好,毛笔掭好,随着考官一声令下,便开始答题。虽然发烧更甚,头脑有些发懵,但五才子强打精神提笔行文。虽不能思如泉涌,但也可以勉强应试。就在这时,外边忽然人声嘈杂,传来断断续续的“有仇报仇 有冤伸冤”的喊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象一堆蜜蜂嗡嗡在他的脑际,让他脑袋快要崩裂。就在这时,他的考棚锁着的门倏然打开,进来一人。这个人不是考官也不是衙役,而是他的妻子。
五才子的妻子生得极其漂亮,但个性极强,气性很大。先年与五才子因为一件小事,两人发生争吵,吵架之后,竟自缢身亡。
在考试的最关键时刻,见妻子前来,五才子有些吃惊,他赶忙对妻子说:“我在这里考试呢,这考试三年才一次,好不容易考到最后一场,你进来干什么?快点出去,有什么事一会儿考完试再说。”
妻子听五才子说完,伸出手来,淡淡地对五才子说:“我出去可以,但你得在我手心写个‘出’字我才能出去。”
五才子闻言,不假思索,用毛笔在她的手心写了个“出”字。“出”字一写完,妻子瞬间不见,五才子猛然惊醒。这一惊醒不要紧,他发现自己的试卷上,竟然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出”字。
古时应试,试卷上都是蝇头小楷,工整划一。如果试卷上出现一个墨点,就可能整篇作废,白考一场。而五才子竟然在试卷上写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出”字,这张试卷完全作废,这场考试彻底考砸,五才子的乡试之路就此中断。
乡试考完回到牧鹿湾,五才子一直高烧不退,乡试的夭折,让他病情更为加重,而妻子的大闹科场,更成为他无法解除的心病,两个多月后,五才子竟郁郁而终。
五才子去世时不过二十五岁多,他的子女还都太小,为他料理后事的,是他的弟弟六阎王。六阎王不是别人,正是我亲亲的高祖大人。
三
六阎王
六阎王在族里排行为六,名叫王家驹,在亲兄弟排行老二:上有五才子王家骅,下有八贤王王家骥,还有个弟弟王家骧。六阎王性格耿直,脾气火爆,身心极其坚韧,用老家话说,壳子硬的很。他之所以被族人呼作六阎王,是因为他15岁时遭遇的一件事情。
当时,在北山有一小股土匪经常下山抢劫,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都遭过劫难。一天夜里他们来到牧鹿湾村,两个土匪一组,分头去抢几个人家。那天恰巧六阎王的父母带着哥哥弟弟都去外公家,晚上没赶回来。两个土匪到六阎王家时,发现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在家,很是高兴。他们把六阎王的双手绑起来往墙角一扔,开始在家里乱翻,半天也没翻出来什么值钱东西,气急败坏的土匪过来就给六阎王两个耳光,逼问六阎王粮食在哪里藏着。六阎王被打得嘴角流血,却一声不吭。
一个土匪威胁六阎王说:“你个碎怂壳子还硬的不行,再不说我就送你去见阎王!”说着举起手里的长刀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没想到六阎王说了一句话,让土匪无言以对:“不用你送,我见过阎王!”
“ 见过阎王你娃还能活着?”
六阎王斜眼看着土匪说道:“阎王爷说我也是阎王,所以就把我放回来了。”
两个土匪一听来了劲儿:“这么说咱弟兄两今晚是见着阎王了?”
“你可当?(老家方言,意思是反问:你以为呢?)”六阎王说这话时眼里透着杀气。
两个土匪不由分说又是几个耳光扇在了六阎王脸上,然后把刀往他脖子上一架:“你家粮食在哪里?”
就在他的刀一使劲时,六阎王嘴里蹦出几个字:“在红芋窖里。”
红芋窖是盛放红芋的地窖,故乡家家院子里都有,一般深2米左右,冬天把吃不完的红芋把放在里边,因为地下温度恒定,比寒冷的地面温度高,红芋放在里边不会坏。窖口一般会用废旧的磨盘盖上,以防人不慎掉下去。
两个土匪把六阎王带到红芋窖旁,把绑他的绳子解开:“你,挪开磨盘,下去!”
六阎王:“你就不怕我从窖里拿个枪上来,把你两个给蹦了?”
土匪一听又是一个耳光,然后又把六阎王的手绑上。他们一个人下窖,一个拿根绳子站在窖口,准备往上吊粮食。第一个土匪下到窖里,往上喊:“底下有一袋麦!”
窖口的土匪赶紧把绳子往下放,就在这时,旁边的六阎王从他身后飞起一脚,把拿绳子的土匪踹到了窖里。然后他把旁边的磨盘用被绑着的双手慢慢推过去盖上了窖口。天亮后,六阎王叫来村人,把两个土匪从红芋窖里弄出来,交给了官府。
高祖从此得名六阎王。
六阎王一生做过两件事情,一件让村人对他心存感激,一件让村人对他咬牙切齿。
头一件事,是在光绪二十二年(1897年)前后,他带着村人和邻村争斗,保住了村上的几十亩地。土地对于农民来说就是生命,寸土必争,寸步不让。牧鹿湾的土地顺着泾河边延伸,大部分都在自己村边,但有几十亩地是在邻村的边上。邻村人近水楼台,就一点一点想将家门口的土地蚕食为己有,村上有十几家的土地都面临着改姓易主。最开始是单家对邻村侵占自家土地的那家吵架,后来六阎王出面,把大家组织一起,带着几十号人,拿着工具一起,排着长队,声势浩大地冲向邻村。邻村听说六阎王带人操家伙地杀过来,是真心害怕。谁都知道六阎王的脾气和为人,拿刀的土匪都被他一脚踹进地窖,要是和他冲突起来还能有好?邻村派出代表和六阎王谈判,答应六阎王的一切条件,只希望他们千万别动手伤人。六阎王皱着眉头拉着脸听对方讲完,然后哈哈大笑:“你们以为我带人操家伙是和你们来拼命的?我们扛镢头掂锨是来立界石的。”瞬间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其实六阎王从没想着和乡里乡亲兵戎相见,他只是以大兵压境之势,保证谈判的顺利进行,有理有力地解决问题。随后他带人到地头立好界石,从那以后,两村人秋毫无犯。
六阎王做的第二件事,是在1912年前后。
辛亥革命之后,全国掀起了剪辫子的热潮,但辫子并不那么好剪。
清朝初年,汉人把留辫子看作是奇耻大辱,一些有志之士,宁愿杀头不留辫子。但随着岁月流逝,人们从反抗到接受,最后不仅留起了辫子,还以其为美,为贵,为时尚,为命中不可或缺。尤其经过200多年之后,要剪掉脑后的辫子,对于人们来说,倒无异于杀头。全国各地,被剪掉辫子的,无不是哭天跄地,要么觉得对不起先人,要么觉得魂被勾走。
牧鹿湾的百姓听说上边来人要剪辫子,家家都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生怕没了辫子,就没了尊严,羞了先人,没了灵魂。
唯有五十多岁的六阎王却一把剪刀,自己剪掉了自己的辫子。
六阎王是个地道农民,并没有政治意识。但是他哥五才子可是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二十多年前,五才子追随刘古愚时,就表示了对太平天国剪辫子的认同。这多少就对他有所影响,加上作为农民,劳动时脑袋后边甩个辫子总是不方便,六阎王潜意识里早就觉得辫子累赘。所以在别人唧唧歪歪时,他自己率先剪掉了辫子。
村人见六阎王剪掉辫子,都将他视作怪物。但上边派来负责剪辫子的官员对六阎王却另眼相看。他们找到六阎王,让他说服全村200多口人一起剪掉辫子。
六阎王对当官的说,让大家剪掉辫子没有问题,但有个条件,要200斤白面,50斤油。当官儿的说,国之初定,大家连饭都吃不饱,你却狮子大张口,要当吃货?六阎王说你要牛犁地你还不想给牛吃草,再说这面不是给我要的,是给我们父老乡亲要的。朝廷,现在你们叫政府,给我们老百姓的救济粮食,你们当官少贪一点,就能让我们香香地吃一顿,你还能完成剪辫子的任务,有啥不行的?再者其他地方听说为剪掉辫子都弄出了人命,丢了官,你不想让我们村也死个把人吧?当官的一听,瞪了六阎王一眼说,好了,我想办法,给你弄100斤麦面,20斤油,剪不掉辫子,我要你的老命!六阎王嘿嘿一笑,我的命阎王爷都不要,你娃更别想要。
过了没两天,当官的把油和面给了六阎王。六阎王找了几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先做他们的工作,只要他们听话,一人分两斤白面。然后六阎王找了个晴朗的好日子,让几个小伙子在祠堂的院子里,支起油锅,和好面,准备炸油饼。
油锅一热,香味即刻飘满全村,在食不果腹的年代,那一股油香味,人们只一闻到,就痴醉着迷。然后六阎王让一个小伙子提个铜锣,在村子游走,边走边喊:“吃油饼了,新政府惠民福利,一人一个热油饼,赶紧到祠堂院子去,迟了就没了——”
于是人们排队到祠堂,兴奋地等着进去吃油饼。六阎王让人把好门,他喊一声,放进来一个,进来的人先到油锅旁领油饼,然后拿到院子里边坐在石墩上吃,正自全神贯注狼吞虎咽时,六阎王在其身后操起剪刀,“噌”地一下,辫子就被剪掉。等一转头看见辫子不见时,满嘴正吃着油饼,哭也哭不出声,只有眼泪在眼眶打转,六阎王便让人把他拉进祠堂,以免外边人发现。然后他再接着喊下一个。大半天的功夫,村上辫子全被剪完。
村上的人吃完油饼走出祠堂,便都骂起了六阎王。六阎王追出来把大家拦住,对着他们喊道:我问你们,油饼香不?人们看着六阎王咂着嘴,回味还来不及,谁还敢说油饼不香?只是脑袋后边没了辫子,觉得煞是委屈。六阎王继续说,河对岸的村子,逮住人就剪辫子,不剪就几个人架着扇个耳光再剪。大家伙今儿不但没受一点罪剪了辫子,还美美地吃了顿油饼,你们还有啥不高兴的?还骂我,你们回去慢慢想想,是不是要谢我呢?
村人本来就惧六阎王,听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大家虽然一下子还不能适应没有辫子的脑袋,但要说对六阎王有多大仇恨,也不可能。 只是人群中有人斗胆喊了一句:
“你侄子王一万为什么可以不剪掉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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