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 阳·引子·小房沟
太 阳 引子、小房沟 a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生在一个老名字叫做小房沟的小山村里。山村有百几十户人家,千把号人口。山村四面环山,最高的那座山叫做高观山,沟里人说它远近闻名,对它光辉灿烂的历史津津乐道。我们一沟人实在是为高观山自豪,终于在一般所说的改变开放 后遂了我们沟里人的心愿,官方宣布将我们村更名为高观山村。官方这么做,大概也有以此标志一个新时代的来临的意思。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大水沟横穿整个山村,通向山外,我想我们村原叫小房沟大概就因它而得名。也许是我们这地方山沟众多,人们都居住在山沟里的原因,我们这一带的人们的习惯也是一般不称哪个村为什么什么“村”,而是称为什么什么“沟”为多,即使我们村被官方改为高观山村了,但在村人口中,还是听到称我们村为小房沟为多,说我们村说“我们沟”,说外村,说“外那几个沟”。后文也多从这种说法。那时候,我们山村当然很穷了,我们家则和沟里大多数人家一样穷。穷到什么程度呢?穷到我们开始懂事时就得面临一个问题,一个事关终生的大问题,那就是长大了必须离开山村到外边的大世界谋生存,否则就得面朝黄土背朝天、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牛马不如地过一辈子。但是,像出生在我们这样穷苦农民家庭的孩子,要到外边的大世界里去谋生存这条路,却又是被完全堵死了的。农民的生存被人们说得那样可怕,像“农民连牲口都不如”、“农民狗都不如”、“农民不过是劳动工具”等等说法在我周围的人那里张口就来。人们又把另一种人的生活说得那样美好,在我看来人们已经把他们神化了,至少是在人们眼中如果说农民过得牲口不如,那这种人就过着真正人的生活。听人们的说法,看人们的表现,甚至不得不说,对于人们来说,农民不只是过得牲口不如,而是农民就是牲口不如,这另一种人不只是过着人的生活,而是这另一种人就是人,只有他们才是人,要不,也是神。人们称这另一种人为铁饭碗、国家人口、国家干部、城市人、等等。人们对他们也有一个笼统的称呼——非农业人口。相应的,对农民也有一个笼统的称呼——农业人口。身为农民的子女,也即农业人口,要成为这另一种人,成为非农业人口,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上大学和进城当工人。但是,上大学和当工人靠推荐。谁推荐呢?理论上是群众和领导干部推荐,看你的出身,也即你的“成分”是否是贫下中农,看你的政治面貌、政治表现有多“红”,看干部群众对你的反映和评价等等。但实际上,推荐的大权操纵在地方长官手里,他们说谁行谁就是行,说谁不行谁就是不行,而我能接触到的人都说,他们通常只会说他们自己的子女行,要不,也是他们的亲戚和与他们私人有特殊关系的人的子女行,一般农民的子女都不行。人们把这种只有他们才有被推荐上大学、进城当工人的好运的子弟们称为“有背景的”、“有关系的”或“有后台的”、“背膀子硬的”等等。当然,推荐上大学,还要看一样东西,就是你的文化程度是否是初中或高中毕业,而看你是否是初中或高中毕业,一般也只看你有没有初中或高中毕业证。但初中和高中也靠推荐,也是地方长官说了算,不用考试,入学不用考试,毕业也不用考试,给你发毕业证时,几乎完全不看你到底学没有学文化,学了多少文化。照人们的说法,只要你是地方长官的子女或地方长官有意要袒护的人的子女,就是完全没有上过初中或高中,甚至于完全没有上过学,也可以顺利地拿到初中或高中的毕业证。这事情在我们沟就有过一个轰动一时的例子。 b 那时候官方不把哪个村叫什么什么村,称为“大队”,“大队”前面冠之的也不是当地地名而只是一个数字,我们小房沟村被称为“三官公社七大队”,如果我们公社的人说“七大队”,那就指的是我们村了,像我们小孩子,听哪个说“七大队”,说的即使是外公社的七大队,我们也会听成是在说我们村。每个大队又分若干小队,称为生产队。大队和生产队都有长官。大队最高长官叫做大队党支部书记,下面有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大队长、副大队长,还有大队文书、大队民兵连长、妇女主任、团支部书记、治保主任、农协会主席等等,他们都是管理一大队百姓的长官。在那时代,非为长官的农民百姓也被称为社员群众,长官被称为干部或领导干部。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代,长官仍被称为干部或领导干部。我们大队的这些长官或说干部都有子女,这些子女有的比我年长,有的和我同龄,有的比我年幼。人们都认为这些孩子个个都会顺理成章地被推荐去上大学、进城当城市人、当国家工人,人们看这些孩子和看我们这些一般农民家庭的孩子那眼光完全不同,所有的人都在说他们长相不凡、天生命贵,说他们有什么灵气、仙气附身,说“你看他们,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一股子福气”,说“看他们的样子都是泡在蜜罐子里的”,云云,而说我们这些一般农民家庭的孩子呢,说的是“一看就知道是个长大了也跟他老子一样挖月亮锄的”、“像你们这些一般农民的娃儿,老子是老牲口,你们最多是老牲口生的小牲口”,等等。这些话听得多了,也可以说这种现象见得多了,年幼的我都开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只有那些人们叫做国家干部、领导干部、国家工人和他们的孩子,那些即使是农民也可以通过推荐而上大学当国家工人的孩子才是人,才有世界,在享受着空气、阳光,而一般农民和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的孩子,则不过是混沌一片的黄土,和我们沟里坡上、田里、地里、大路上那些黄土没有任何区别。我大队这些大队干部的子女终于有一个到了够推荐去上大学的年龄了。他是我们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的儿子,初中毕业。按国家规定,刚毕业的初中生或高中生还不够推荐上大学或进城当工人的条件,还要在农村广阔天地“劳动锻炼”两年。这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在农村广阔天地的“劳动锻炼”就是看沟里那个官办的小卖部,但是,他基本上都不在小卖部,所以,各家要在小卖部买点东西,比方说买盒火柴或二两三两食盐、洋油什么的,都派孩子去,这些小孩子能够在一天之内把这些东西买回来了就算完成了任务,一天买不回来大人也不责罚,第二天又去。反正是要从这个小卖部买出一样东西,你得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才成,往返你家和小卖部一趟也许就一袋烟的工夫,但要买一样东西,有可能花几天时间也买不回来。但是,虽不过是如此的劳动锻炼,我们的副书记的儿子也有半年多一年了,就是说,这一条他也够条件了。人们都说,对有实权的人的儿子,劳动锻炼有半年多一年了,这已经是相当难得的了,就是没劳动锻炼一天,要弄成个满满实实劳动锻炼了两年,不也是他们的老子一句话一个签字的事情吗?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就要去上大学了的消息就像风一样传遍了全村。副书记的儿子顿时焕然一新,手上戴上了闪闪放光的手表,人称金手表,身上穿上了雪白的的确良衬衫,脚上是油光锃亮的皮鞋,一副典型的国家干部的派头。但,他焕然一新的打扮还不及他手里那一叠雪白的表格让人羡慕,都说只要把这几张表格填写完毕他就可以带着这些表格上县上报道然后坐专车去上大学了。这个在我们沟里人眼中简直算得上王子皇孙了的幸运儿举着这一叠表格满沟奔走,找相关的人签字、盖章、填写,身后拥着一大群孩子,全沟的人都出来了,在沟塄上地坎上的面孔一排排一堆堆的,个个都激动兴奋得像在燃烧,那各种各样无奇不有的羡慕、神往、吹捧的耸人听闻的溢美之词使得我感觉到一沟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人们的口水子的汪洋大海在翻滚喧嚣、汹涌澎湃。副书记的儿子把他手里那叠表格该填写的都填写好了,剩下的据说就该由他自己填写了。但他自己哪会填写呢,人们都说他是完全看不起读书和读书人的,他几年学生生活对待学习文化知识,完全像他看大队小卖部一样,所以,他只是图名有初中文化而已,这些表可不是他会填的。但是,他可不操心,有人等着为他代笔呢。谁呢?我爹。我爹在沟里被认为是真有文化的人,真正的高中毕业生。时代被官方划分为解放前和解放后,我爹小学念的是解放前的私塾,中学读于解放后初期,那时候,像我们正写着的这种形式的推荐上大学是闻所未闻的,全靠真本事,爹是靠真功夫考上县立中学的,说是那一届我们公社才考上了他一个。但是我爹不过是我们大队的民办教师。爹这个身份决定了他就是为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的这叠表格代笔的人。我听见人们都在说我爹的作用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我爹这样的人的作用也就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这天,都说今天就是副书记的儿子来找爹填写那些表格的时候了,爹早就做好了准备,穿着打扮一新,什么事也不干就坐在家里候着,仿佛这真是一个体现他的价值和意义的时刻到了。听说副书记的儿子已经到院子外边了,爹连忙出去迎接,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而副书记的儿子呢,一见爹就以当仁不让的、命令式的态度要爹给他填写那些表格。看他们那副情景,让人不能不想到,副书记的儿子看不起读书和读书人,实在是有道理的。没有必要写我们沟一沟人如何隆重地欢送副书记的儿子出沟去上大学、当他们所说的“富人贵人”、“人上人”的盛景了。我还记得面对这一幕情景,我甚至于产生了幻觉,看到书上所说的那种公路、铁路修进我们沟了,汽车、火车、飞机开进我们沟了,这一切都是在几秒钟之内出现的,在几秒钟之内举全国之力、全世界之力使之变为现实的,而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我们的副书记的儿子以最隆重的形式接出山去上当“人上人”,享受荣华富贵和对包括我在内的叫做农民的又没有“背膀子”和“后台”的人发号施令,我感到,为了使这一切成为现实,举国上下、全世界上下也没有谁考虑过像我这样的孩子、我的家庭那样的家庭的安危存亡,他们看也没有看到我们,想也想不到我们,我感觉到他们为修那铁路、公路、飞机坝把成吨成吨的钢筋混凝土那样的东西就直接浇到我身上来了,他们是明明看见我了的,也知道我是一个人和一个孩子,但是如此隆重地欢送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去当“人上人”是如此重要,把多少个我这样的埋于钢筋混凝土里面也是他们想都不会想的,只会当不管多少个我这样的也只不过是他们世界里的黄土而已。不知为什么,面对这副幻景,我浑身竟如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不过,我们副书记的儿子却最终没能上成大学。到了县上,他交了表格,叫他现场还要填写一份表格。这就得叫他亲自执笔了,没人代劳。可是,他在籍贯一栏里却堂而皇之地填上了他父亲的名字和职位,大概是他只记得他父亲和他父亲的职位的重要。据说填这份表格多少相当于一个考试,再咋的也还是要考一考的,就是过场也得走一走,要经过五位评委的手,五位评委有四位都是来自县委各部门的官员,仅一位是县中学的语文老师,没想到这个县中学的语文老师却是个较真的人,人们所说的“一根筋”,他无论如何也不在同意这个不知籍贯为何意的学生去上大学的那个文件上签字,劝说无效,他甚至以辞去评委一职相威胁。就这样,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大学没上成灰溜溜地回来了。我们一沟人在替大队副书记的儿子惋惜之余都在说怪只怪在我们的副书记平时为人太老实,不求人,没有事先打通一些关节。“这也是当老实人的过啊!”我听见人们如是说。我听见他们说,要是我们大队副书记不犯这个错误,“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算球个啥?他敢说个不字?他说了不字又能起啥作用?”但是,我听见人们也说副书记和他儿子这回也不能说损失了什么,今年不成,明年可以再上,哪一个年都是他们的,只需要看和其他几个大队领导的儿子咋排队了。他们说这一次真正受损失的是那位县中学语文老师。他们说:“为啥呢?他这回突出了他个人。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算老几?叫他当评委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当个摆设,他却以为那四个评委是评委,他也是评委,也不想想人家四个都是县委这部门那部门的,是真正当官的,有权的!县委的一个小办事员、跑腿的一个小指头也比他一个县中学的语文老师大得多!他却一个人和四个有权有势的人的意见相左,与他们相左就是与他们作对,他会有好下场?”我听见他们还说,这等于是这个中学语文老师把我们整个县委都得罪了,一来,官官相护,他得罪了那四个当官的评委,也就得罪了所有当官的,二来,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实际上已经通过了,所有当官的都点头了,就他一个中学老师不同意,这就是给各级领导,尤其是给县委领导难堪。人们说:“这下子那个县中学语文老师完了,他没叫我们大队的副书记的儿子完了,却叫他自己完了,一辈子完了,要不了多久,就会一纸调令把他调到那个山沟沟里面去教书,一辈子回不了城了!敢说这是最起码的!”人们还说这个县中学语文老师不只是他一辈子完了,他一家人、他的儿女们的前程也完了:“他儿女将来要上大学中专不?但是,他儿女再有才,比他还有才,又上得了大学中专不?领导们会忘了他当年和他们唱反调的事?会有哪个领导给他批、给他签字?会有哪个领导给他点头?他儿女这一完了,又加上他在山沟里教书还一定要挨校长和管得着他的人的整,叫他生活下去都成问题,这叫他老婆都要和他离婚了,叫他好好一人家彻底完了!”有人甚至说他会被弄得家破人亡。“肯定会家破人亡!人活一辈子啥都可以,就是不能得罪手头有权的人!这种事例在现实中还少见吗?你看哪个得罪了有权的人最后有好下场的?”在我们家里,爹也拿这个事情来教育我们,特别是教育我。对我们家几个孩子,特别是对我的教育,一直是爹最上心的事情,他从来不会放过一个对我们有教育意义的事情,对这次这个事情他也是这样。他教育我们一定要以这个中学语言老师为鉴,长大了一定不要像他那样活人,不管这个语文老师会不会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为这回的事情倒霉,我们长大了也不能像他那样活人,我们要随大流,不要有自己的观点和立场,即使有那也不能表现出来,我们更不要和领导干部唱反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得安全,才不会挨整,云云。人们这样,并不是在为我们副书记的儿子打抱不平,即使他们也有这方面的因素。而是他们一向就是这样看事看人的,一向就是这样看这世上的事和这世上的人的。当然,我说“一向”说的只是我从懂事以来从他们那里获得的印象,在我出生和懂事之前他们怎样,我不得而知,对他们来世上为人之前和之前的之前,我更不得而知了。我虽小小年纪,对他们这种特性,已经有充分的见识和刻骨铭心的印象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这次他们在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推荐上大学碰到了这么一位不怕得罪当官的中学老师的事情上又全体一致、众口一词地这样表现,我感到自己后背发冷,把他们这些说法听得越多,把他们这些表现看得越多,听不到不同的说法,看不到和他们对立的表现,我后背这种发冷直冷到我感到我的后背已经黑了,黑到脊髓里去了。这是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至少说不出来。这不好受,但我却觉得我必须如此,也必然如此,如果一沟里还有一个人也像我这样因他们这些说法和表现而后背发冷,我也就用不着后背这样冷了,可是,很显然,看不到还有一个人像我这样,为他们总是如此看事看人而后背发冷,所以,我只有这样后背发冷了,哪怕冷得后背真的黑了,黑到脊髓里去了。 c 不过,第二年我们大队副书记的儿子却没能又被推荐去大学。原来,我们大队党支部书记张良策的大儿子张觉悟高中毕业了,这回轮到该他被推荐上大学了。为什么该他呢?只因为他是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儿子,他老子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比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官要大一截。我们大队党支部书记张良策就不是其他大队干部可与之同日而语的了。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我就是在一沟人对他的敬畏、恐惧和神化之中长大的。人们普遍给我的一个不可能更深刻的印象是,人在他们心目中大致被分为三等,最末一等就是一般的、无权无势的农民,在他们眼中这等人就是牲口,最多是牲口;第二等人是一般所说的“非农业人口”,他们包括一般的城市人、工人、端他所说的“铁饭碗”的,在他们眼中,只有上了这等人的人才能算作人;最高的一等人在他们眼中那就是神或人神了,这等人就是一般所说的领导干部。他们给我的感觉是,我们的张书记虽只是小小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也是被他们划在神或人神类里面的。可能是因为长期受他们这种影响,再加上我毕竟只是个孩子,在我身上都形成了一个可能已经带有精神病理特征的情形:只要一看到张书记,我就看到阳光从来只照在他一个人身上,也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呼吸到新鲜空气、拥有广大的空间和世界,他拥有山、水、天地、万物,拥有所有人的生存和生活所必需的那一切,就是其他大队干部都不能和他比,他们虽然也是人,却是生活在水下的,只有偶尔才能上岸来呼吸空气和享受一下阳光,而像我们这样的一般农民,就是生活在岩石和泥土里面的,完全见不到阳光,完全呼吸不到空气,完全没有空间和世界,我们已经不再是人,甚至于不再是生命,我们四肢五官、五脏六腑都早已经被迫变成岩石和泥土了。要知道,这些对于我可不是比喻什么的,而是我实实在在的感受,甚至是一种不可能更直观、形象、具体的视觉形象。我虽年纪尚幼,可我已经是好几年感觉不到阳光照在我身上了,即使阳光不可能更强烈直接地照着我,我也感觉不到,只感觉到那种似乎只有从来没有被阳光照着过才可能的冷。在视觉上呢,也只有在张书记那样的人和他们的子女身上,还有人们所说的“城市人”、“国家人口”等等身上,我才能看见色彩、生命等等东西,而且这一情形在我身上还在不断向前发展,就是说,不断进一步恶化。当这些似乎只有他们才是人,我们这样的只是岩石和泥土的人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特别是离我很近的时候,我会越来越无法避免地感觉到他们是火堆或太阳,而我只是一只小蜡烛,我正在这些火堆旁和太阳身边不可逆转地融化着,直到化为一缕青烟消失。这是一种不可言说却是我越来越无法承受的整个身心的难受,我觉得这种难受就来自于他们才是人而我是泥土之间的那种对比。这种对比只有你处在这种对比中时才会知道它有多可怕。我通常是为了自尊,为了自己即使是堆泥土也得“直立”着而使自己这时候的处境更加难堪和难受。作为一村之长,一位铁腕式的领导人物,张书记个人的表现也的确不同一般。他不苟言笑,从不喜形于色,永远都是那么一副威严、沉着、凌驾于沟里一切之上的样子。除在会上讲话外,他很少说话,说出的话每一句都掷地有声,都像是在发布命令,而且也没人敢不听。沟里哪家的小孩哭了,大人只需说一声“张良策来了!”小孩马上就悄无声息了。他手里永远拿着那个象征他所干的工作更象征他的权威的红本本,每天他拿着这个红本本慢慢走出来,一沟在地里干活的人都会几乎同时看到他或感觉到他出来了,有人递个声“他出来了!”仿佛不要说人们了,就是那些田坎地塄也为之一紧。但是,他慢慢走在沟里的大路上,慢慢走在人们的视线中,他却从来也不会正眼看一下沟里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任何一样东西,他对什么都不会正眼看一眼,却让人感觉到沟里的一切都是牢牢控制在他手里的。他一般是要每天中午时分才会从他家里走出来,而他在这个时候走出来也一般是去他的相好家里“过午”。人们所说的他的相好,就是一沟孩子仅凭自己的眼睛看得出来的也有好多,她们有些是男人在外干“国家工作”人也长得有模有样、平时也穿穿着着的女人,有些是一般农民家庭的也生得有模有样和爱穿穿着着的家庭主妇。张书记每天中午时分到他这些相好的家里“过午”,已经成为沟里一景,他出来了,人们不只会说“他出来了!”还会说“他又去他某某相好家过午去了!”每到这个时候,在学校上学的饥肠辘辘的我们下了课,都会拥到教室外边找个地方看张书记又去他哪个相好的家里“过午”。我们的学校是沟里一座小山上的一座破庙子,站到小山边,沟里大半景象都可尽收眼底。到张书记到他的相好家“过午”的时候我们都还要上两节课才会放学,而我们一天只吃两顿饭,每顿饭都吃不饱,每天都处于半饥饿甚至于饥饿状态。我们还是孩子,来看张书记到他的相好的家里“过午”,主要关心的是他的相好今天又会给他弄什么好吃的,还想不到其他的事情。在田间地头干活的人们这时候都会低头装着十分认真干活的样子,却又都在偷偷猜测张书记今天是去他的哪个相好家“过午”。听他们的说法,看他们的表现,我的印象是,他们一方面完全知道张书记到他的相好家“过午”过的到底是什么午,它还有远远超出他的相好给他弄好吃的的内容,那比吃好吃的还会叫张书记个人得到舒服和享受,另一方面,张书记这样的“过午”不是别的,就是那神圣的“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工作神圣的组成部分,是绝不与“为人民服务”这样的事情矛盾的,它不仅不会使张书记作为一心为民全心为党的好领导好干部的形象受到丝毫的负面影响,相反,还使他这作为这样一个形象更加完美和高大,更让人敬畏有加,更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人神了。 张书记慢慢地、旁若无人地在人们的视野里走着,走进了哪一处院落外面的竹林,人们也就知道他今天是去他的哪个相好家了。这时候,他的这个相好若在地里和大伙一起干活,就会扛起农具,招呼也不打一个大模大样大摇大摆回家去了。过一会儿,她家的屋顶上就会冒出袅袅青烟来,人们小声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今天是吃煎饼呢还是鸡蛋油面条。在他的相好家,张书记有可能到了下午才会出来,但是,不管他什么时候出来,他的这个相好也一天不会出工了。有时候,人们看今天他有哪个相好没有来出工,也就知道他今天会去哪个相好家“过午”。但不管他这些相好出不出工,生产队的记分员也会给他这些相好记全天的工。这是一大队所有生产队都默认的惯例,要是放在我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时候,可能就会被说成是“潜规则”了。张书记是沟里最大的景象,甚至是沟里唯一的景象。他每天中午到他的相好家“过午”是沟里一景,每天傍晚到沟里这家人或那家人家里“宵夜”也是一景。他“宵夜”就不只限于他的相好家了,而是沟里半数以上的人家。这些人家的对象是基本确定的,就是沟里人们通常所说的那些“不是二不挂五的人家”。“不是二不挂五的人家”的意思,可以理解成一般正常的人家,不是那种被划归没名堂、二百五、废物类、败类或异类的人家,在寻常百姓中既是良民顺民还有一定的根底,不让人特别看不起,至少招待得起张书记、张书记受他们招待也不会让张书记觉得有失身份的那种人家。沟里当然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好人家。
如果说张书记到他的相好家过的那午除了好吃的还有其他内容,那他每天晚上到沟里这些好人家“宵夜”,主要就是吃好吃的了。因为主要是吃好吃的,那就不能是煎饼或鸡蛋油面条那样的东西了,而是要实实在在有大肉的。
张书记到这些好人家“宵夜”并不是张书记的规定,而是沟里人自觉自愿自然而然一步步地形成的。这个过程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它发展一步,我的年岁也就长几个月。开始是沟里几户好人家晚上经常请张书记去“宵夜”,后来就是这几户人家每天晚上都要请张书记去“宵夜”,并且有新人家加入到他们这个队伍中来和有次序、有约定地轮着来,随后,加入进来的人家就越来越多了,最后是沟里所有被认为或自认为是一般好人的人家、“不是二不挂五的人家”都加入进来了,并且是有次序有约定地轮着来,等轮完了所有这些好人家后,歇息几天,就会有一户好人家站出来带头,接着就从他这里开始轮着来,直到轮完所有的好人家,如此周而复始。每一轮带头的人家也是轮着来的,这一轮是你带头,下一轮就轮到我带头了。一村人在这个事情上互相配合得最好最和睦最和谐最有组织纪律性,完全没有产生过任何纷争,可以说,在记张书记每晚有好“宵夜”这事情上把张书记服侍得也只有那么周到细致了。
实际上,沟里这一请张书记“宵夜”的群体还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我就经常看见这些好人家的那几个公推出来的代表人物聚在一起商议请张书记“宵夜”的事情,别提多严肃和认真,议论的内容就是这一轮子请张书记“宵夜”的内容每一家人该定在一个什么标准上,比方说,炒几个菜、菜里有多少肉、肉是猪身上哪个地方的肉等等,还商议这一轮子轮完了,下一轮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哪一家人起头。对这几个代表商定的内容每户参与进来了的好人家都遵循得很好很自觉很透明。我听他们说,有哪一家人不按大家商定的做,比方说,商定这一轮每家人给张书记做的“宵夜”的规格是半斤肉,你给张书记做的“宵夜”的规格却是一斤肉,其他人有样学样,也一斤肉,如此一来,最后所有人家都得按一斤肉的规格给张书记做了,那可就把大家害苦了。我听他们说,他们不求讨好张书记,只求不得罪张书记,求个心安就成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家里拿不出啥子,不要弄出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的事情。
不过,沟里还是有人请张书记“宵夜”的规格远高于其他人,只是,约定俗成,他们不算在一般的那个请张书记“宵夜”的群体之内,都是个别的、无组织的行为,他们通常也是在那个一般的请张书记“宵夜”的群体上一轮子轮完了下一轮子还没开始的那几天内请张书记,也不是大张旗鼓地请,而是偷偷摸摸的。这几户人家这样,那都是有个人目的的,不为只求个“心安”而已。我们家就是这样一户人家,只是这事情我们放在后文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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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张书记“过午”和“宵夜”的景象慢慢长大,冷不丁的,就听说张书记的大儿子高中毕业回家劳动锻炼来了。
立即就听到人们都在说,对张书记这个大儿子也应该重视了,重视他就是在重视张书记。他们说,除开其他的啥都不说,就凭他劳动锻炼一年半载就要被推荐去上大学,进城当国家干部,飞黄腾达,也该重视他。人们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他将来在外头、在大地方大世界里肯定比他老子更有作为,当更大的官。人们还都发现了他天生就有官福之相,一时间,一沟人都在谈论他的官福之相,他一出门一沟人都在对他行注目礼,看他的官福之相。人们说张书记这个大儿子的相好就好在他并不是传统所谓天庭饱满、地阔方圆,而是尖嘴猴腮、背上显驼、后脑勺又长又大,传统所谓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有相无福不如无相,张书记的儿子这是反相,物极必反,极坏的就变成极好的了,再加上他本来就是泡在福罐子里面的,所以他必定大富大贵,成人中龙,人中凤。
我听人们说着说着最后一致说他那颗头分明就是一颗倒放的官印,断言他将来在外面至少会当个局长以上的官儿。人们说,这就更加要重视他了,将来我沟的人日子要过好点,得国家的好处,享国家的福,不是附近几个沟的那些农民可以比的,都要指望他了。人们说我们沟之所以这么穷,几十年没的一个变化,都是因为我们沟没有出一个在外头掌实权的。也有人感叹,老子是党支部书记,儿子是局长,这样一来,我们沟更是他张书记一家人的天下了。人们说说说,说得三四岁的孩子见张觉悟出门了也要跑过去围上去看他那颗“倒放的官印”。
可是,张书记这个大儿子,却完全没有把一沟人放在眼里,而且是高调地、放肆地、张狂地没把一沟人放在眼里。他指着一沟人的鼻子说:“你们都太愚蠢了!从来就没的啥子福呀、命呀、运呀,而是我的辉煌前程是上级给我定下了的,社会给我安排好了的!”
张觉悟每天要黄昏时分才出门,出门就到那个沟里人喜欢聚集在那里抛洒口水的叫做茶壶嘴的地方,那儿有我们沟的一所学校和副书记的儿子看着的那个有名的小卖部,距我们家就隔着两三块水田。他穿着雪白的确良衬衫,笔挺的确良裤子,脚上是油光锃亮的皮鞋,梳着一丝不乱的偏分头。这个时候也是沟里收工的时候,茶壶嘴聚着好多人。这些天茶壶嘴聚着这么多人就因为张觉悟在这里指着一沟人鼻子嬉笑怒骂,张觉悟每天黄昏时分都要到这里来也是为指着一沟人的鼻子嬉笑怒骂。他指着沟里的鼻子说的尽是这样的话:“你们这些笨蛋!”“你们都是愚蠢之极的!”“你们太可笑了!”“你们都无可药救!”
他指着如众星拱月般围着他的沟里人说:“你们根本没有把世事和社会看透!像有我这样出身的人,将来飞黄腾达,有身份有地位,骑在千万人头上,也就是骑在千万像你们这样的人头上作威作福为所欲为,是社会、世事本身给我们安排好了的!社会本身的安排就是这样的安排,社会本身的性质就是这样的性质,而且,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因为所有的社会都是这样的社会,社会本身就是这样的社会,再过一千年一万年的社会也还是这样的社会,这是客观必然规律!天老爷定的可以叫它变,天老爷也可以叫它不是天老爷,爱叫它是什么就是什么,想叫它是什么就是什么,但是,社会定的、国家定的谁也改变不了,社会、国家本身的性质也永远不会改变!”说完后哈哈大笑。
他还对众人说:“用不着拿好听话给你们说。我这样出身的人,不管是什么败类、孬种、傻瓜、笨蛋、残废,也在千千万万的你们这样的人之上,把你们这样的不管多少加起来也抵不上我们中间的一个人的一根脚趾头!这绝不是不好听的话,而是客观事实并且是从来和永远的客观事实!”
每天黄昏时分茶壶嘴都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那就是人们聚集在那儿耳提面命听张书记的大儿子张觉悟大放厥词,骂得一沟人狗血喷头。
张觉悟对着一圈人滔滔不绝地演讲道:
“这个世界的人分三个等级。一等人是统治阶层,这就是那些当官的,掌权的,当然也不是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官,起码也要是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天下的事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说什么是对的那什么就是对的,他们说什么是真理那就什么是真理,他们的高兴就是全天下人的高兴,他们的厌恶就是全天下人的厌恶,他们今天说哪个人是人哪个人就是人,他们明天说哪些人是鬼哪些人就都是鬼,他要哪些人生哪些人就生,要哪些人死哪些人就死,他们要多少人生就多少人生,要多少人死就多少人死。这一阶层的是少数的少数,他们的子女是他们顺理成章的接班人。
“二等人是生命阶层,他们就是那些有‘非农业户口’的人,城市人、国家工人、端‘铁饭碗’的人。这一阶层的人是活起的,还活得有人样,过着算得上人的日子,他们的吃穿住行国家和社会都要为他们操心,国家、社会永远也要考虑到让他们活得有人样,有吃有穿有住,旱涝保收。这一阶层的人也占少数,但比统治阶层的人要多。
“三等人是死亡阶层。他们就是你们这些人了,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农民、披农皮的、农二哥、扛着月亮锄的修理地球的。这一阶层的人人数最多,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这个等级的人。这一阶层的人不要说他们的衣食住行了,就是他们存亡死活国家和社会都是永远也不会考虑的,他们不过是国家的炮灰,用来给第一和第二等级的人生产他们吃喝和享受所需要的物资的劳动工具和长着人样子的牲口,是社会用来发展的垫脚石、铺路石!他们活着也是死了还没有埋的,没有发言权,对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没有自己的权利,能够分配到的东西最多只够他们活命,而让他们活命也只是为了他们像牲口一样老老实实地劳动生产!”
他还说:
“假设战争爆发,打得要亡国了,统治阶层的全部都能够安全转移,连根头发也不伤不到,另外还要把生命阶层的人带上,就像当父母的带上自己的儿子孙子一样,唯死亡阶层的只有听天由命,给统治阶层和生命阶层的人挡枪挡炮!哈哈哈!”
有人试图争辩,但是,张觉悟不会容他把话说完,如驱赶扑面而来的大群苍蝇似的叫他们别说了别说了:
“你们错了!你们当然错了!你们都是被愚弄之人,哪可能叫你们看到这些真相?要是你们都把这些真相看出来了,那这些真相也就不成其为真相了!国家、社会是不会让你们这样的人把真相看明白的,那书上写的、报纸上宣传的、广播里讲的,全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叫你们这样的人看不到真相,谎言重复一万遍也就变成了真理,你们就是看到真相了也等于没有看到,我给你们说了这些也等于白说!
“我是坚决效忠国家、社会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国家、社会的棋子——这话你们听得懂吗?我看你们是听不懂的!无论是你们还是我们,无论是哪一个人都只有做国家、社会棋子,不然,他就会从国家、社会中清除出去,绝无立锥之地。只不过棋子分几等而已!哈哈哈!”
张觉悟在茶壶嘴又笑又骂,对一沟人竭尽鄙薄之能事,说着天就要黑了,张书记以那副似乎永远都不会有所变化的、能够镇住一切也镇住了一切的样子慢慢走出来了,这是他到某家人那里去“宵夜”。自从张觉悟毕业回家来“劳动锻炼”起,人们请张书记“宵夜”都一定要把张觉悟也请上。张觉悟也当仁不让,他老子走出来了,他也就对众人说一声“我去宵夜去了,去享受我的特权去了,那也是我应该享受的!”就跟在他老子的屁股后边出发去享受他的“特权”去了。他老子在前边,倒背着手,老成持重,不怒而威,胜似闲庭信步,他跟在他老子后边,摇头晃脑,神气活现,自信人生二百年。
说是张觉悟在“宵夜”的饭桌上也不会有一刻的安静,边狂饮大嚼,边畅所欲言,发表各种奇谈怪论,或指着主人家一家人的鼻子大肆嘲笑。他在“宵夜”的饭桌上发表的奇谈怪论通常在第二天就全沟人都知道了,就好像是他的奇谈怪论在全沟满天飞,所有人都被搅得不得安宁。说他公然说我们一沟人都在他老子一个人手里捏着的,哪一家人的祸福喜乐都由他老子一个人给他们分配,分配的有就有,分配的没有就没有,给多给少全由他老子一个人说了算,他老子要让哪家人好过哪家人就好过,要让哪家人过不好哪家人就过不好,甚至是他老子要让哪家人死去活来、家破人亡那也是小菜一碟。说他说他老子顿一脚,我们小房沟也要抖三抖。说他说他老子就是我沟的皇帝,虽说是个土皇帝;说他说他老子就是我们沟的地头蛇,虽说只是个地头蛇,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上级也把他老子得罪不起。
说他边吃得满嘴流油边用筷子指着在一旁服侍他们的主人的鼻子笑骂道:“你们是心甘情愿请我和我老子来‘宵夜’的吗?不是的。你们不过是怕我老子才一家家轮着来天天晚上请我们来‘宵夜’!你们不过是胆敢不这样罢了!哈哈哈!”
说他说我们一沟人都在争着巴结讨好他老子,都在看他老子的脸色行事,都甘愿当他老子的狗。说他说我们一沟人都是奴才、胆小鬼、懦夫,活得连虫子都不如,如果他这么活人他宁愿去死。说他说国家、社会以一切力量一切手段所要做到的就是让哪儿的村子都像我们这个村子,哪儿的大队党支部书记都像他老子一样有权力,一手遮天,哪儿的平头百姓都像我们沟里的人一样全是奴才、胆小鬼、懦夫、虫子,凡是改变改造不成的地方和个人,国家都会无情地予以消灭,不仅消灭其精神,还要消灭其肉体,能够活下来的都不是人而是长着人样子的牲口,但这样活着那就还不如死了,云云。
一沟人都在盛传张觉悟在各种场合发表的奇谈怪论,一沟人都因这些奇谈怪论而激动、兴奋、深受刺激。多少人都在说他太过头了、太可笑了,有人甚至说他可能已经疯了。他们说他们请张书记“宵夜”那是出于他们对领导干部的尊敬,张书记是位好领导、好干部、好书记,当我们小房沟的书记好多年了,从来没有哪个说他一个不字。他们说就凭张书记在小房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十几年了,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像他大儿子说的那些话,就说明他是个好书记、好干部、好领导。他们说他们对张书记做的都是尽他们对领导干部应该的本分,张书记对一沟人做的也都是在尽他当领导干部对群众的责任,张觉悟说的那些都是在打胡乱说。
他们也有人开始发出疑问,为什么张书记没有批评教育他这个大儿子?为什么张书记不批评教育他这个大儿子?人们说不管张觉悟在“宵夜”桌上说什么,张书记都只是默默地听,而“宵夜”桌上从头到尾都只有张觉悟一个人在说。人们尤其愤慨的是张觉悟开口闭口称张书记为“老子”、“我老子”,从不称爹唤爸。
人们得出结论说像张书记这样遇事沉着冷静、城府深的是不会当面教育他的大儿子的,但背后是一定会批评教育的。有的人断言张书记已经在背后做这件事了,有的人断言张书记还在观察,等把他的大儿子什么都摸透后好对症下药。但是,张觉悟不但不见有所改变,而且是愈发没有收敛了。说他在“宵夜”桌上竟指着主人家说:“你们叫我恶心!”还指着主人家在一旁流着口涎看他们大吃大喝的一群儿女说:“养这么多儿女干啥?有什么用?不过是在给社会制造劳动工具和战争的炮灰罢了!要是换了我,我会恨你们这些当父母的一辈子,就是把你们杀了都应该,不为啥,就为你们把我生下来了!哈哈哈!”
突然传出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说是张书记终于对他这个大儿子有所反应了,那是在一次“宵夜”桌上,他对他这个大儿子说的一段话说了句表示赞同的话。人们争先恐后地打听张书记说的这句话是什么。原来,张书记这句说的是:“这你说得对,每一位领导干部对他底下的人和平头百姓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人们说,张书记这说的是反话,最重要的是这表明他要开始行动了,开始对他的大儿子进行批评教育了,连我爹那么一个人,我也都听见他在说张书记对他这个大儿子用的是引蛇出洞、欲擒故纵的办法,还在对人们进行深入的分析,让人们更加看到张书记会把他的大儿子教育和改正过来的希望。
然而,张书记的大儿子没有改变过来,也没人知道张书记对他的大儿子有没有批评教育,但是,世道却突然说变就变了。最大的一个改变就是,高考恢复了。恢复高考了。要上大学进城当国家干部,原是要正经八百考试答题的,不是靠实行了这么些年的那种推荐,高考是本来就有的事,只是中断了这么些年,虽然中断了这么些年,现如今又恢复了。官方把他们这一举措称作为史无前例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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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沟里人在开始却没有看到世道这个变化的意义,就是我爹那样的人都好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人们相信,恢复高考,那不过是变个形式而已,还是只有那些当官的、有背景的子弟才能上大学,再说了,像我们这样的地方那样穷的农民的子弟,就是真让他们考,那也不会有人考得上。
但是,这个神话终于为第一年高考张书记的儿子张觉悟,还有那个副书记的儿子隆重地、都相信他们这一回全都会顺理成章考上大学地去考大学,结果都名落孙山,以后又参加了几次高考,但每次都名落孙山,直到不得不彻底放弃,而沟里一个真正无权无势老实巴交的农民的儿子却在第二年高考真正考上了大学、真正飞出了我们沟而被打破了。
这个真正无权无势老实巴交的农民绰号“冲天炮”,是我们生产队的副队长。虽为副队长,但为人老实耿直,没有利用职权为自己搞点好处,也不知道如何利用职权为自己搞好处,再说了,他也不过是个副队长而已,和一般农民没多大差别。他的大儿子,张芝阳,高中毕业回家劳动锻炼不是一年两年了,而是五六年了,在张书记的儿子高中毕业回家劳动锻炼之前我们大队就他一个高中生。当然,我爹得除外。在实行那种推荐上大学的日子里,说来我们村还就他一个人符合推荐上大学的资格,但他一次也没有被提到有资格推荐去上大学,就那么一直混着。
我们沟里人一直信奉读书无用论,相信无权无势无后台无背景,把书读多了对自己反而不利,还不如愚昧无知虽当牛做马过一辈子却还能落个平安,在这世道活人,能保个平安那就不错了。所以,“冲天炮”说来也无权无势,和一般农民没多大差别,而且他本人也不知道如何利用他那点职权为自己牟利,却把他的儿子送到了高中毕业,这算得上我们沟仅有的例外了。
对“冲天炮”为何要把他的儿子送到高中毕业,沟里人有颇多议论。其中有一种说法比较典型,我爹就是这种说法的代表。他们说就是因为“冲天炮”是一个生产队的副队长。我爹说别看“冲天炮”是个大老粗,但他心里想的是他毕竟是个生产队副队长,也算得上是一级干部了,他的子女也是干部子女,说不准这会给他的子女带来好运,比方说一沟有权有势的人的子女都给推荐去上了大学进了城之后没的可推荐的了,会想起他的儿子来。爹嘲笑说:“这就是他冲天炮的如意算盘!”爹大肆嘲笑说:“但他冲天炮算老几,推荐完了没的推荐的了也不会想起他的儿子来!他不过是在把他儿子变成一废物,不信你们就看!有好戏看呢!哈哈!”
在高考恢复前,爹的预言可算是在整个变成现实。
张芝阳回乡劳动锻炼两年整了,一日,我们公社,也就是三官公社党委副书记周书记到我们大队视察工作,他老爹“冲天炮”对上面来的干部从未那么积极、那么巴结、那么热情、那么讨好地以他是一个忠心耿耿为党和人民工作多年的老生产队副队长的身份把周书记请到他的家中,颇神秘地叫周安座,出去叫回他出工的老婆,从邻居家借来两个鸡蛋,拿出了放了几年没舍得吃的腊猪油,给周书记做了一碗鸡蛋油面条。
等周书记有滋有味地吃过之后,“冲天炮”就向周书记开口了,原来是要周书记帮他一个忙,说他的大儿子高中毕业回乡劳动锻炼已经有整两年了,人又聪明,在学校学习成绩也好,回乡劳动锻炼这两年也各方面都表现良好,受到了群众的称赞,出身更没问题,祖辈三代贫农,周书记你老人家看能不能给我这个大儿子安排个“国家工作”或推荐他去上大学?说是周书记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两句,掏出叠得方方正正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擦了嘴就告辞走了。
这事立刻就传遍了全沟,也成了在沟里经久不衰地流传的大笑话,人们见了“冲天炮”就要拿这事开他的玩笑,还编成了“顺口溜”:“‘冲天炮’、‘冲天炮’,走后门一碗鸡蛋油面条,不知天高地厚惹人笑!”
说是“冲天炮”这时候也醒过神来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发起他“冲天炮”的性子来,骂道:“狗日的,啥子领导干部啊,对他恭敬也恭敬了,请他吃也吃了,叫他办的事他不说一个是字也不说一个不字!我要去告他,告他下乡检查到群众家开小灶搞特殊化!你们没有看到,我把鸡蛋油面条给他端出来,筷子递给他,他用他那手帕把我那筷子擦了又擦,他那手帕又白又干净,叠得方方正正的,就像是地主小姐用的。你说这是他该在群众面前做的?他吃面条嘴还不挨我那碗——我见他硬是没挨一下!就凭这些我就可以把他告倒!”他这更叫沟里人笑得欢了,都说还真不冤给他取个“冲天炮”的绰号。
说是张芝阳那天回到家里,“冲天炮”一本正经郑重其事地给他讲了,才知道他老爹今天为他办了件什么事,讲完了“冲天炮”还得意地说:“这下老子给你找到一条出路了!”谁知张芝阳听了火冒三丈,把“冲天炮”骂了个狗血喷头。
“冲天炮”出门来在人前大骂他这个儿子:“狗日的不是好东西,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在家里叫一家老小都受他一个人的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动不动就要顶嘴,三天不说九句话,说出的那哪一句话都是可以把你怄几天!他妈都叫他给怄出病来了!老子不是看他这样还得去求他周书记?老子这辈子就没学会求人!可你们看他是咋个的?他骂老子大把年纪白活了,世道是个啥样子还不如一个小娃儿明白!你们说说,世道是啥样子?他狗日的读了几天书就比我明白?他还说老子丢了他的脸!他妈是听我的话才回来煮了那碗油面条的,他把他妈也骂得哭了几个晚上!这狗日的这狗日的,算我白养了!现在他成了我的烫手的炭丸了,不晓得咋个做了!”烫手的炭丸,我们这的方言,同烫手的山芋的意思。他这一说,叫他更成了一沟人的笑料了。
在我们家里,爹对“冲天炮”干的这件想凭一碗油面条就要给他儿子找“国家工作”和推荐上大学的壮举更是竭尽嘲笑之能事。他一遍一遍地对家里人和对他自个夸张地描述“冲天炮”请周书记吃鸡蛋油面条的那个场面,描述一遍就要大肆嘲笑一通,半夜睡醒了都不忘要描述挖苦嘲笑一通,把我们都吵醒了。他总是嘿嘿地笑得吓人地说:“他‘冲天炮’以为自己是个生产队副队长就也算得上一级领导干部了,国家不会忘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哈哈!狗舔剩了的也不会有他的!”
张芝阳不能靠推荐去干“国家工作”和上大学,他就几乎不可避免地要成为一沟人的笑话了,那就不像人们笑他老爹想用一碗油面条为他换来“国家工作”和推荐上大学那么简单了。
在张芝阳劳动锻炼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出门,沟里人讥之为“一副书生派头”。但他从回乡劳动锻炼起就是那身衣服,这身衣服在几年里一天比一天褪色发白,周边起毛,就像它是他人生的晴雨表,在跟着他这个人一天比一天干枯萎顿下去似的。我爹当初就嘲笑说:“他天天都会穿这身衣服的。他晚上洗晚上干也要第二天穿上它才得出门。你们可以专门看他把这身衣服穿多少年。它迟早也会发白、起毛、烂出一个个的破洞,补上补丁,补丁又重补丁,直到连叫花子也不得穿!”事情果然一步步地实现着爹这个预言,沟里也一天天地看张芝阳是可怜可笑之人了,一见他出门来就是说不完议论不完笑不完可怜不完他的话。看人们看他那眼光,我感觉到就是它们让张芝阳燃起来,再燃成一堆灰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张芝阳却在硬撑着,身上的衣服在褪色、破烂、打上补丁、补丁重补丁,人却始终是那副样子,就像山坡上被废弃的旗杆,风吹日晒,没人照理,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却始终稳稳地直直地立在那里。
他四体不勤,体力活只能干妇女干的,队里就在把他当成个女劳力对待,给他派妇女干的活,工分也是按女劳动力的标准给他开,而他则从不争辩和争取什么。他每天干的活多数是大队干部分派给他的刷标语、办板报一类的活,干这种活队里也只给开妇女的工分,大队也没有什么补助,一般是没人愿意干的。
在开初,他给大队干这类刷标语、办板报的活,都说他这是想挤入大队领导层,想先当个团支部副书记什么的,然后再慢慢发展,说他正在“积极表现”,这被一些人说成是“开始在跳了”。但是,沟里那些已经把什么都看透看明白或自以为把什么都看透看明白了的人,比方说,像我爹那样的人,都在嘲笑说:“他要进大队领导层那是做白日梦!人家大队领导把他那几招几式还看不明白?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让这么一个有文化也确实有一些能力的进入到他们里面去的。世界上哪一级领导干部都容不下他这样的人的!还是那句话,就是狗舔剩了的也没有他的!”有人说:“他干得再好也最多让他当个小秘书啥的,没的官职。”我爹那样的人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哈哈,啥子小秘书,小秘书也不可能!大队领导就是把他当条狗来用也不可能。他这种人看给领导干部当啥子领导干部都不会放心,自然也就不会让他给他们当啥子,哪怕是当一条狗!实际上,领导干部还会整他,有理没理都会整他,叫他写标语、办板报都是在引他上钩,表面上给他一些甜头,实际是把他时紧时松控制在身边,让他老实点,也可以做到抓他几个小辫子在手里,叫他早点断了进什么大队领导层的念头。不信你们看,他干得再好,十年二十年他都还是一个写标语、办板报的!”
张芝阳虽没有把刷标语、办板报的活干上十年二十年,但他的确一直是个刷标语、办板报的,活干得再好也不见大队领导给他一个什么特殊的奖赏。而且,不管爹那样的人的那一套说法对不对,张芝阳也的确终于挨了一回大队领导的整。
我们生产队有一个从县城来的上山下乡的女知青,人们叫她小彭,我们这些孩子里嘴乖巧的叫彭姐姐,上过高中,和张芝阳算得上同龄人,人们私下都说她是上山下乡到我们大队的几个女知青中最漂亮的,我觉得也是,还公开在大人们中间说过,而且我后来还和她有过一段特殊关系,只是这是后话。张芝阳形单影只,和整个山村格格不入,有一段时间,他和这个小彭走得近了。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两人都上过高中,有共同语言,张芝阳虽然一沟人都看不起他,但不仅有文化,还长得高大白净帅气,要的是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男人的农村姑娘也许看不上他,城里来的女青年就未必了。事情后来发展到他们俩之间开始私下传信的程度。这大队就不能不管了。把两人弄到一间黑屋子里,互相传的信全部交出来,对两人交往也全部如实交待,说是对小彭没怎么样,但对张芝阳却差点以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罪论处,写了深刻的检讨书和保证书才过关,从此,他连正眼看一下小彭也不敢了。像爹那样的人则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地对人说:“不要看这回没有给他定个罪,但是,小辫子给他抓住了,只要需要,就可以拿出来,叫他断了还想这呀那的念头!”
张芝阳就这么混着,年纪一天天变大,仅和女知青小彭有过几天最多可能也就到传信还没有拉手的关系,但就是这也已经是过去事情了,他现在面临的是他早该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了,沟里像他这个年纪的,除了娶不起老婆只有打光棍的都儿女成群了。可是,虽然他本人表现得不热心,好像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没什么,访遍了十乡八里待嫁的姑娘,却没有一个愿意嫁给他的,连“谈一谈”、“看一看”、“见一面”人家也不愿意。他不着急,他父母,还有那样多的热心肠,当然着急了,早已没有人相信他还会有什么前途了,着急的也就只是他的婚事了,但是,结果却是这样。我就几次亲耳听见我们沟里的姑娘们说:“嫁给他?嫁给他那号人是瞎了眼了!”在我们沟里,一个男人,能不能讨到老婆,那是头等大事的头等大事,关系到一个人的一切,包括他的尊严、价值、意义等等,除非他有望去干“国家工作”或当“国家干部”。这也难怪,像我们沟里的人,如果不能参加“国家工作”或当“国家干部”,他们的生活还剩下什么呢?连个老婆都讨不到,连女人味都尝不成,连传宗接代的任务也完不成,那人还真是活得只不过是“劳动工具”了。可是,看起来,张芝阳还真就把人活到这份上了,活得不仅只有当一辈子农民,还连个老婆也讨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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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这样发展下去,张芝阳再撑得住,他也有可能有一天不得不进行沉痛的思考,为什么这个世界就容不下他呢?难道就仅仅因为他多读了几天书?为什么多读了几天书就该落到这个下场呢?为什么他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就注定如此呢?
面对现实,说不定张芝阳都在思考这些问题了。可是,突然之间,他的转机却说到来就到来了。高考恢复了,考大学不用那种形式的推荐了。
他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却考上了。家家都安装的有有线广播,每天三次准时播出节目,不是播出节目的时间也随时都可能突然响起,放两首革命歌曲,然后就播出一条最新指示或重要文件、重要讲话、紧急通知什么的。有线广播这个东西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它一响起,大多数人都会支着耳朵听,它发布的消息立刻就会传遍全沟,他们也常常为它发布的一条消息或最新指示什么的而激动好多天。
我感觉到,广播里传出的东西总是既让人们恐惧,让人们看到自己的绝对渺小和被主宰,对一个外在无限强大的他者的绝对依附,你只有靠这个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外在无限强大的他者才能存活,但是你只要动一动就会遭到它毁灭性的打击,你得永远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又让人们看到无比巨大的希望和感觉到无比巨大的满足,看到和感觉到只有他们才是生活在一个无限合理、合规、美好的世界中的,这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们一刻也离不开那个他们依附的外在无限强大的他者,因为他们若敢动一下,尝试离开点那个他们依附的无限强大的他者,就注定会遭到灭顶之灾,还因为他们依附的那个外大无限强大的他者所做所为的那些不管多么不美好的、不合理的、可怕的事情都是必要和必须的,是那个无限合理、合规、美好的世界的实现所必需的过程和代价,是绝对只为了他们的幸福美好生活,哪怕只是无限久远的未来的幸福美好生活。
这天,有线广播突然响起,发出的一个通知竟是我们沟的张芝阳已被某某学院录取了,就是说他考上大学了,录取通知书已经到公社,请张芝阳本人带上大队的介绍信立即到公社领取录取通知书。
这个消息在全村风传。这天,我在菜地里协助爹干活。这两年,我干活的时候是很少有的,因为一般时候我都在屋子里练毛笔字,这是从爹之命。听到人们在风传张芝阳考上了大学的消息,爹以他一惯的那种腔调说:“这些人又吃多了!”他的意思是他才不相信张芝阳会考上大学,但我感觉到我们沟、我们家的一个史无前例的转折关头是真的到来了,感觉到我的生活从此不会再同于从前了,说了声:“我出去看看!”就跑出去了。
我跑出去的时候消息实际上已经完全传播开来了,但还是有一群自发组织起来的孩子负责义务传播,他们向四野干活的人们高喊:“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张芝阳考上大学罗!”继而,他们冲向一座小山去向山那边喊,山那边也属于我们沟的地界。我看到干活的人们在听到消息后几乎都是在发一下呆之后就扔掉手里干活的农具,急急忙忙赶回来,好多人都是像命都不要了,不走平时走的路了,见坎就跳,在庄稼地里横冲直撞,连妇女们遇到两三米宽的大沟也都是一跃而过,就像他们家发生了火灾,他们赶回家去救火似的。他们从我身边冲过去时,一个个目光如炬,神情狂乱,就像他们红了眼扑向战场一样。
他们赶回来扑向哪里呢?茶壶嘴。这是他们凡遇大事必自发地聚到这里来的地方。男女老少都在赶往茶壶嘴,茶壶嘴很快就是黑压压一大群人了。但是,他们的样子大多数是激动而又呆傻茫然,人群中只有几个人在说话,而且他们说的也像没有人在听,沟里一时间显得寂静而压抑。
我看见张芝阳那个平时最看不起张芝阳、在人前骂张芝阳不中用最多的二叔,“冲天炮”的二弟,他全身抖得如筛糠似的,脸和脖子都赤红得如抹了血,他像在向人索命似的见人就横冲过去,向他们叫喊、解说、乞求和威胁,但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都把他冷漠地看着,他又气又恨,嘴里又叫又骂。他终于断然放弃这样要人们听他的了,似乎要干出丧心病狂的事情一般地冲回去了,顷刻就出来了,把过大年才穿的衣裳横着披在肩上,一只手里提着个铁瓷脸盆,不知是拿的哪家的,一只手里拿着把镰刀,用镰刀狠命敲打着脸盆,瓷片飞溅,脸盆已被敲出几个坑来了,一整个脸盆完了,但他看也不看,只在敲一通脸盆后就扯破了喉咙歇斯底里般地叫喊:
“七大队的人民听着!小房沟的社员群众听着!高观山脚下的父老乡亲听着!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张芝阳考上大学罗!还在屋头没出来请你们马上出来听着!害病没法下床的老人家你们也在床上好好听着!七大队二生产队的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小房沟九龙坝‘冲天炮’的儿子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小房沟九龙坝‘冲天炮’的儿子张芝阳考上大学罗!”
他边敲脸盆边向沟的另一头走去,是要让沟里所有角落都听见他的喊声,看到他的人。那群孩子跟在他后边,他喊过之后他们也跟着喊:“张芝阳考上大学罗!张芝阳考上大学罗!”他们所过之处,那些还泥塑般地站在那里的人纷纷给他们让道,有的人来不及让道就直接跳到水田里或滚下沟去了,张芝阳的二叔和那群孩子看也不看,就像是在发泄积压已久的深仇大恨似的叫喊着扬长而去。
一会儿后,听不到张芝阳的二叔的声音了,终于反应过来的沟里人则活跃起来了。聚到茶壶嘴的人更多了,他们自发地分成几小群,激动地议论着,毫不吝啬地喷洒他们的口水子,就像发誓要用他们的口水子淹没全世界似的。人声,尽是人声,所有人都在尽力发出最大的声音,发表压倒众人的意见和观点。几乎所有出现在茶壶嘴的妇女都梳妆一新,把过大年才穿上身的衣服鞋袜穿在身上了。好多男人也是如此。却也有好多人把上衣脱了,光着上身在已有几百号之多的人群里如在无人之境地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一下也停不下来。一群自成一体地聚在那儿的年轻妇女和大姑娘特别引人注目,她们个个都算得上年轻漂亮,也显然比其他妇女更认真地梳妆过了,有几个姑娘头还扎上了野花,平时要逢年过节她们才敢这样,就好像张芝阳考上大学的日子就是她们千载难逢聚在一起比美的日子。
茶壶嘴的人们在那儿激动和沸腾,许久后,我看到远处的田坎上孤零零地站着了一个人,一会儿,另一个田坎上也孤零零地站着了一个人,到最后,算起来,他们有四五个人之多,但都孤零零地、与众人不同也要与众人区别开来地站在那里。我爹就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个。他们都是沟里那些被认为不同于一般人或自觉不同于一般人、特别是他们必将有子女参加到考大学的队伍中并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考上的人。一会儿,他们这几个人聚在一起了,但还是让自己和众人区别开来,说着他们相信是沟里其他人说不出来的观点。
落日的余晖给这一切抹上了壮丽的、金黄的亮色,沟里的一切看上去似乎都从未那样壮丽过。
我一个人站在离茶壶嘴不远处的一个堰塘的堤坝上,一直就动也没动。我看见一位老太婆,她沿堤坝而来,每走两步就要跪下去,放下手中的拐杖,双手合十地伏地磕头,然后站起来走两步又这样。她就这样如没有我这个人似地从我身边跪拜而过。她从我身边过去时,她的样子让我感到毛骨悚然,但她是我们沟里哪个老太婆,我却没认出来,尽管她一定是我认识的。
我没看到张芝阳,说是他已经到公社去领录取通知书去了。到这时了,仍然有人不相信是真的,说可能是重名字,有人大喊大叫地说就是重名字,张芝阳不可能领回录取通知书,不信到时候看嘛!
我这时候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是,我的精神状态却早已不是一般的十一二岁的孩子的精神状态了,最多只能说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可能的一种精神状态。我不是“怀疑”而是“相信”张芝阳不可能领回那样一份录取通知书的。我真希望在他的灵魂里、意识里,支配他的灵魂和意识,让他清醒,清醒现实,真正的现实到底是什么,而真正的现实就是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那样一份录取通知书,尽管我从听到他考上大学了那一刻起就知道他是真考上大学了,脱了人们所说的“农皮”了,鲤鱼跃龙门了,柴鸡变凤凰了,土蛇成龙飞上天了。
我觉得一个人要真是有点清醒的,他去公社政府那样的地方,就绝对不能让真实的自己去,而是要从自己身上分离出来一个假的自己,一个只是自己的躯壳而非灵魂的自己,不然,那就只能招致绝对的侮辱和失败,那种侮辱和失败是想都没法想一下的,是无论如何也要避免的,如果一个人他是一个人而非他物的话。想到如果我竟那样糊涂,穿着一新把自己的灵魂肉体全都毫无防备地带上出现在公社政府那样的地方,我就浑身发抖。我想张芝阳可能就是这样糊涂的,所以,我为他的愚蠢和错误发抖。我想象,是有那么一份录取通知书,上面是写着“张芝阳”这么一名字,但是,只有完全符合这个名字所指称的那他东西的人才可能真正得到这份录取通知书,而这是世间任何人永远也不可能的。
我绝对无法“怀疑”,像公社政府那样的地方和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样的东西,对于人类只可能是海市蜃楼那样的东西,是人不管经过多少磨难、痛苦、付出和屈辱都不可能到达和得到的,为人最主要一点就是要清楚这一点,然后做出自己的抉择。
我绝对无法“怀疑”,张芝阳到了公社政府,所看到和面对的公社政府将是一座壮丽无比的玻璃宫殿,里面是五彩的世界和五彩的人,那些人把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隔着玻璃出示给张芝阳看,那的确是他张芝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张芝阳考上了大学的确是真的,但是,玻璃宫殿里人向他讲着不可辩驳、掷地有声的道理,这些道理都为告诉他,他要得到这份录取通知书,必然首先是他们那个玻璃宫殿里的人,而要是他们那个玻璃宫殿里的人,就得首先是且永远是一块玻璃,纯粹的、真正的、和玻璃没有任何区别的玻璃,他们也全都不是真人、活人,而是玻璃,染了点颜色的玻璃,而张芝阳则将被他们讲的这些道理迷住,忘记了他是来干什么的,一直趴在那里听这些大道理,直到十年、百年、千年过去了都毫无觉察,直到自己僵化、死去、凝固,最后真的变成一块玻璃并永远只是一块玻璃,有没有大学录取通知书都完全一样了。
我绝对无法“怀疑”,这个世界上像公社政府那样的存在,它的确是存在的,就像泥土和岩石一样真实,但是,它比起泥土和岩石那样的真实,有且只有一样不同的东西,就是向我们发送广播节目的那种机器,这台机器昼夜不停地运转着,并没有人去管它,也没有人启动过它,更没有人通过它向人们讲过话,它只不过是把公社政府院子里的空气分子或空气中的尘土互相碰撞的声音录了下来,通过它那些复杂的电路的转换和放大,最后传到人们的耳朵里的就是像“张芝阳考上了大学”这样令人激动的消息,以前人们从广播中听到的所有那些令人激动的消息都是这么来的,因此,这些消息不管多么令人激动,都在现实中完全没有实实在在的对应物,它们只不过是一些声音罢了,或者说只不过是人们的幻觉罢了,就像我们在云彩中看到了马牛羊一样,像张芝阳,他这次因为听到了一个令他激动的消息而去了公社政府,但,公社政府找遍他们的所有文件也找不到那样一份广播里所说的录取通知书的存在,这样的文件在公社政府堆积如山,如果把天下所有政府部门的文件算在内,那就多得可以用这些文件建造一座足以让天下人所有人都迷失在里面的迷宫,但是,所有这些文件里都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份能够真正令天下任何一个人激动的文件,甚至没有也不可能有一句有意义的话,它们上面全是空白,张芝阳居然相信了这些文件中有能令他激动和改变命运的一份文件,这是人怎样的堕落、怎样的自取其辱啊!我只有通过如发寒热病似的颤抖来缓解对张芝阳的堕落和将蒙受的侮辱的想象让我感觉到的恐怖。
我的精神状态决不是因为张芝阳考上了大学才是这样的,而是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有张芝阳考上了大学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它就得面临一个新的“考验”了。
茶壶嘴的人们把口水子抛洒干了,再一次沉默下来,望着通往山外的那条大路,等着张芝阳的出现。茶壶嘴那儿有一块生产队的地,种着黄豆,一片黄豆苗被人们毫不可惜地践踏着,已经全都踩成了浆糊了,看得出来,他们简直是有几分故意这样。这个世界仿佛因为张芝阳考上了大学而反转倒置了。爹他们那个几个特殊或自以为特殊的人离我也不远,我也听得见他们说的什么,他们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张芝阳是好小伙子,好青年,学问好水平高,人品又好,老实、谦虚、刻苦耐劳、懂礼貌、不出风头不表现自己有错必改,即使他考不上大学,我们这里的人民群众也会把他推出来,让他当领导、当干部,为大家做事为人们谋幸福,云云。
沟里出现了三个五个一队排得整整齐齐、走得规规矩矩的陌生男女,原来他们是外沟的,他们的样子就是我们沟里发生了百年不遇的事件把他们给震住了。我们沟的孩子们似乎这时候容不了外人了,把他们往外赶。我下意识地抬头张望了一下,见高观山、马鞍山、元宝山……几乎每座山的坡上都站满了一排又一排的人,站在山顶上的人就更多了,尽管只看得见他们的剪影。他们都是外沟的人闻讯赶来目睹这在他们眼中也许是百年不遇的大事件的。
我突然觉得山上山下这么多的人,包括我认识和不认识的,熟悉和陌生的,还有我的父母兄弟,都是从来没有过的,是现在才突然冒出来的。我突然对脚下的土地,周围的山野害怕起来,平时没觉得它们有什么异样,而这时全都可能随时突然无中生有地出现很多人,为张芝阳激动,为张芝阳发呆。我的双腿打起抖来,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存在是这样多余和不合时宜,竟然一直踩在等着为张芝阳激动和发呆的人身上!我是多么有罪!这个世界无论对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合理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暗下来了,只能看见茶壶嘴黑压压一大片人,看不清人的脸了。已经到平时各家各户都会点起灯的时分,但今夜一沟却黑灯瞎火,过了好久才见有一两户人家的灯亮了。茶壶嘴像是没有一个人离去,张芝阳还没有回来,他们还在等待。我在他们头顶上看见了一种非现实的暗红色自成一个整体的云气状物,看上去与其说就像鬼怪之物,还不如说就是鬼怪之物。这当然是我的幻觉了,见幻觉已是我的家常便饭。看到这个东西我身上一怵,这是因为只要看到这种东西也就看到了那儿的人们全都是它操纵的玩偶,是它而不是他们才是真实的存在,他们意志、愿意、思想、行为全绝对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它,它操纵起千百万人来也如同狂风玩弄沙尘,而千百万人如果被它操纵,那后果不堪设想。只有能够看到这种幻觉的人才能真正看出这些来。
月亮升起来了,银辉洒满大地,这个笼罩在那几百人头顶的超现实的怪物在月光下更见鲜明生动和真实了,也更见神秘和狰狞了,我看到有它在,月亮、月光、天空、大地、万物、人群,包括我自己都显得那样空幻了。我的心再次为张芝阳揪紧了,在如此空幻的世界中,他能够得到什么呢?他能够取回什么呢?他真正得面对和对付的是这个笼罩和统治众人神秘而狰狞的、只要它在它就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超现实怪物,可是,他甚至于看都看不到它!他只想着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所有人都只想着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没有人想到看一看这个超现实怪物的绝对真实的存在,只有它才是绝对真实的存在!
茶壶嘴的人们安静得就像一堆凝固的阴影而非实物,更非人,但是突然之间,他们骚动起来了,整条沟也骚动起来了。张芝阳回来了。还怀疑他的录取通知书的真实性是没有意义的,问题只是他得马上筹够一百二十元的学费和生活费,明天一大早就去出发去学校报道,钱数和时间稍有差池出入,他都将进不了大学的校门!
这件事立刻就成了一沟人的头号大事了。很多人自发地组织行动起来,紧急通知、紧急命令般的叫喊声和行动充斥全沟。张芝阳家当然拿不出一百二十元钱,他家现有的钱仅一元钱,还是积攒了一个月用来买下一个月所需的洋油、食盐、火柴这类东西的。这一百二十元钱必需以举沟之力才可能在一夜之间给他筹够。月色这时候变得不再朗照,还时常隐没不见了,有至少二三十人举着火把兵分几路在满沟飞跑。我还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感觉到脚下的土都被我立得热起来了。我听这些举着火把的依次到每家每户门前以命令的口气叫道:“拿钱来!快拿出钱来!有多少拿多少,有一元拿一元,有五角拿五角!作借作送都可以!”对门关着的,他们就理直气壮地把人家的门砸得乒乒乓乓的。
很自然的,很快我就听到了他们在谈论两个感人的事例。在满沟飞跑要所有人都拿出钱的人边奔忙边谈论他们一定会谈论的,时常离我并不远,说的什么我都听得见。
一个是我们邻院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在人们眼中,他们是吝啬成性的,他们其实比一般人家富有,但平时哪家再有急事想从他们手里借到一分钱也是不可能的,但是这次,他们一下子就拿出了五元钱!还说将来有就还没有就算了!这太了不起了,值得肯定值得宣传!
还有一个事例就是隔着几块田和我们家遥遥相对的一家人,他老婆的生寒病已一两个月,因无钱医治而拖得太久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不上个好医院医治怕是命都会没了,好不容易向亲朋好友借到了二十元钱,原打算明天就抬病人上医院,但是,今晚给张芝阳筹钱的人一上门,这家人二话没说就把这二十元钱拿出来了。
我感觉到这件事很快就为全沟人知道了,好多人都站到家门外来了。我听见那些举着火把从我附近跑过去的人在激动不已如叫喊一般地说:
“这下子他屋里头的肯定会丢下几个儿女走了!他以后的日子连过都没法过了!好人啦好人啦!你看他把钱给出来连眼睛眨都没眨一下,真是一点私心也没有!值得我们一沟人学习,是我们一沟人的模范、榜样!等这事过了我们要好好给他宣传!他屋里头的真的走了,我们就上报公社政府,要求政府表扬他这样的人,号召人们向这样的人学习!”
我也听见了为这事站到家门外来了的人议论这件事,所说也和那些举着火把满沟如抢如劫一般为张芝阳筹钱的人所说大同小异。
这件事让我感觉到异常的痛苦。和我们家相对的那家人的女当家的,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屋里头的”,生寒病已很长时间,再不上医院可能就没命了,半沟人都知道,我也知道,终于筹到了二十元钱明天就上医院的事情半沟人都知道,我也知道。在看到人们为张芝阳筹钱的情景的时候,我就有不祥的预感,预感到人们会当仁不让地要这家人把这人所共知的二十元钱交出来,或者是筹钱的人一上门这家人就二话不说把这二十元钱交出来了。我从来不会怀疑我的预感会不变成现实,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在为这事揪着心,等着它的发生,为无力对它做点什么而痛苦。我全身心地倾听着,倾听张芝阳在收到这个二十元钱后不是心安理得地收下而是做点什么,比方说把钱退还给别人。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也知道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为我们一沟人,为张芝阳,为这个世界,为我自己而痛苦。
我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感觉到自己也动不了,而且我也不能容许自己动一动。让自己如岩石如钢铁一般“不动”,已经是我多年不惜一切暗中追求的。有一次已穿上了一身雪白的衬衣的张芝阳从我身边跑过去,他都像是没有看见我。又一次一个举着火把的人一脸大汗地从我身边冲过去,他看见了我,那样子倒像是我把他吓了一跳,他没好气地狠声叫道:“你还站在这干啥?还不快去给张芝阳跑钱?”他说跑钱,就是筹钱的意思。
我听见他们在骂我爹:“张茂林,狗、日、的,不是好东西!他肯定是躲起来了,都砸了三次门了,他屋头也没人!狗、日、的,这种人……”
听他们所说,除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也还有其他一些人家没给钱,这其他一些人家就是那些大队干部,这些人家他们去都没去。
沟里终于完全静下来了,火把也消失很久了,家家户户的灯也在开始相继灭掉了,开着的门也在相继关上了,茶壶嘴的人们早已散去,尽管那团面目狰狞恐怖的云状物还在,还那么鲜明,还看得见它对人们和这个世界有何等绝对的操控力量。
不用说,张芝阳上学所需要的钱已经筹够了。这时候我都还没有动一下,感觉到我要能动一下,得等上无限长的时间。
我站立不动的功夫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过去几年里,我经常晚上在床前动也不动站到天快亮时才睡觉,时常连续坚持半个月、一个月,多次把腿都站肿了。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回去。过去,我挨了爹的打,逃出来,若到这时了我还没回去,兄弟他们早就出来喊我了。今夜,他们到这时了都还没出来喊我,但我知道爹在等我,他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一切在等我,那不是一顿饱打,但比多少顿饱打更可怕、更沉重。
我害怕回到那个家中去。只有不在那个家中了,从它里面逃出来了,才会知道自己是多么害怕回到那里去。在那个家中,床底下、桌子下面、柜子里和墙壁里,到处都是森森白骨。当然,它们不是实际的白骨,而是我的幻觉。这些白骨稳定地散发出冷气和黑暗,在这种冷气和黑暗中,家里那些实际存在的东西,床、桌子、柜子和墙壁那样的东西,还有人,我、爹妈和我两个兄弟,似乎都在开始如浸泡在一种可以溶解它(他)们的溶液里的东西一样溶解着,溶解为这种冷气和黑暗。这不可思议,也很可怕,我不知道后头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我知道我需要那些白骨,需要那种冷气和黑暗,它是我至深的需要,没有我这种需要,它们也不会出现,有它们在,我才能在那个家里呆下去。可是,只有从它们里面出来了,我才知道自己永远也不想回到里面去,没有比回到它们里面去更可怕的了。
但是,我必须回到我们家里去,我并无别的路可走。只是在我抬脚向前的那一刹那,我才感觉到,我与脚下的田塄,田塄下的大地,大地的四面八方的所有一切、整个宇宙都似乎因为我站这一会,站得太定了而和我完全结合在一起了,结合得我就是一切和整个宇宙,而这整个宇宙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块凝固的虚空,一整块处处时时都完全一样和一致的比钢铁都还要密实和坚硬无数倍的土。
我突然感觉到的是那样的绝望,完全的绝望,对我在这个世上获得成功的绝望,对我考上大学和脱掉“农皮”的绝望。爹在今夜,在我们沟终于有一个人考上了大学的今夜为我的未来准备的就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在将来考上大学,改变我的命运,改变我们家的命运。爹一向就是不但对我寄予希望,而且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的。但爹不知道,我也无法让爹知道,我已经是一块土,而一块土如何可能考上大学,如何可能在这个世上获得成功,即使是那些要活人就不能不获得的成功。
对我来说,世界是存在的,天地是存在的,万事万物是存在的,人和人间是存在的,大学、“脱农皮”、“非农业人口”、“农业人口”等等一切也都是存在的,但它不存在于这里,不存在于宇宙之中,而是存在于宇宙之外,如果有无数个宇宙,那就存在于无数的宇宙之外,也可以说存在于整个时空之外。今夜有就在这里的张芝阳考上了大学,这什么也不能证明,或者说,所证明的正是天地、世界、万物的真实,包括大学和考大学的真实,张芝阳本人的真实,只在宇宙之外,整个的时空之外,在无限的虚无之中。我必须先到达宇宙之外,才有可能谈得上考大学、“脱农皮”,而且只要我在宇宙之外了,那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的。但是,我不可能到达宇宙之外,因为没人可以到达宇宙之外,没人可以到达时空之外。
这当然是荒唐的,但这绝对不只是我的想象,而是我的精神状态,我的存在状态,我必须面对的真实而可怕的现实问题。我这样说的意思就是说,我的精神状态或存在状态,以一般正常的观点看,不管它是不是病态的,在多大程度上病态的,都已经到这种田地了,它使我只面临着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那就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去做到到达宇宙之外和时空之外,不然,我不可能活下去。这似乎危言耸听,世界上大多数人也不会相信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如果不是没吃没穿没住,会有什么问题使他活不下去,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现实情况就是这样的。
我无比艰难地一步步地向家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的感觉都是我一步也没有走、仅仅为零的一点距离也没有挪动但我又得别无选择地把整个大地、整个宇宙都得提起来。我不敢想象自己将如何面对已经为我准备好一切在等着我的爹,如何面对他对我寄予了那样的希望,这希望其实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还是世上不可能找到一个人说我无法实现的,我却已经注定不可能给他实现。
我以每走一步都是仅仅不为零的一点距离也没有挪用,但我却得每一步都把整个大地和整个宇宙提起来,并且要这样走一千年、一万年,走无限长时间的那种全身心的付出、努力和绝望地走着。我对爹、对我的家庭、对这个世界的负罪感觉也就来自于这里,因为,其实我知道,如果我的精神状态不是这样的,对只不过是走路回家这件事情,我不是这样非得每一步都得付出要把整个大地和宇宙都提起来的全身心的努力,不是这样只有到达宇宙之外、时空之外我才能在这世上获得成功甚至于活下去,我要实现爹对我的希望,考上大学脱掉“农皮”,其实不在话下,不管那需要我付出什么样的努力。
《太阳》简介:
天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
这部百余万字的作品不是要提供这些问题的最后答案,或它不是要把它的“答案”推荐给所有人,而是让我们看到,纵然所有人都放弃了追问,或自以为他们已经知道一切,也还是会有人背负起这些问题的十字架从原点出发,这个原点在人类之初就存在了。这不是每一个人的命运,却是人类的命运。残酷的现实摆出了它的所有问题,疏远而冷漠地注视着我们,我们终究还是无法回避。
通过一个孩子的经历写尽了一个时代,还从未有人这样展现过那个时代;更通过一个孩子的经历写尽了人的灵魂和精神的深度,还从未有人向我们展示过这样的深度。
成长的艰难和悲壮,社会化过程的残暴和恐怖,个人、个性和在极权下扭曲的“社会”、“集体”、“群众”、“家庭”不可调和的对立。烈日炎炎下龟裂的土地上的人们艰难苦痛的生存。在无边绝望的尽头才看得到的希望。“可怕啊!可怕啊!”谁在倾听你的呼声。太阳和一切太阳之外的太阳,谁才普照万物。
经验和超验、必然和自由、实然和应然、现实和理念在“人”身上激烈的碰撞和冲突。见证生命的苦难、罪性、堕落和疯狂,也见证生命之本真的神圣和伟大,每个人都只有他自己才是“主人”。
全书目录如下:
引子:小房沟
第一卷:走上不归路
第二卷:立下宏愿
第三卷:自毁前程
第四卷:异常精神状态
第五卷:神的黑暗
第七卷:家庭教育
第七卷:社会教育
第八卷:“把它们全部纳入你自己”
第九卷:犯罪
第十卷:普照宇宙的太阳
第十一卷:学校教育
尾声
请作者注意排版。谢谢!
RE: 太 阳·引子·小房沟
海上清风 发表于 2016-6-24 17:37请作者注意排版。谢谢!
谢谢版主! 初次在此发表作品,试错了几次才知道怎么排版,恳请版主将此帖删除,我重新排版另行发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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