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保民《苍生情》第一章
第一章一 这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二年农历三月的一天。一辆双排座的拉货车,出了蓝玉县城东门,踏上了去蓝玉镇的柏油路,在春风的嬉弄中,悠然自得地朝蓝玉镇奔去。这是给蓝玉镇供销合作社送货的车。这会儿,坐在后排座位上的雷稼荣已经睡着了。蓝玉县办的农林中专学校撤办了,学生都回家务农。在农林学校念书的雷稼荣,今儿个也离校回家。在后来的日子里,成了庄稼人的雷稼荣和马樱英圆房后,米麦盈还等着她稼荣哥跟她拜堂。雷稼荣那充满血红色的脸,这些日子以来,成了干白干白的。两道长而黑粗的眉,显得更浓;那长大的眼睛合上后,显得更长;两片失去血色且干燥的薄嘴唇似乎想动,却没动了。他那软塌塌的身子,靠在座位的靠背上,随着轻轻颠簸的车子,那稀软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蠕动着。这会儿,他正在做梦。他梦见自己由农林学校毕业后,被作为专职农业科技干部,分配到蓝玉公社工作。他高兴的是,“黑馍岭”变成“白馍岭”有了影儿。他也像许多知识青年一样,响应毛泽东主席那“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扎根,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伟大号召,为改变家乡面貌去奋斗。他梦见自己当上国家的农林科技干部后,先给全公社各大、小队培训了一批农技员。教材是他从自己学过的课本和别的资料中节选来的,他亲自刻板油印成册,发给每人一本。他也像他的老师给他讲课那样,给参加培训的人讲解。不同的是:他结合当地的生产实际,讲得更具体、更明白,也更易于理解……忽儿,他又梦见自己在马家坪“蹲点”,和社员们共同抓小麦良种培育。这儿成了他试验小麦良种的基地:那绿油油的麦苗,一忽儿成了金黄成熟的麦子,麦穗又长又奘,颗粒大而饱满……猛然,他见自己在蓝玉河畔的一片稻田里,搞水稻良种试验。水田里绿汪汪的稻子苗,个个精神抖擞地站着。猛乍,又成了绿黄成熟的稻子。株株稻子像无数个给人间送粮米的神人,个个背负着沉重的米粒,站在蓝天红日下那清湛湛的水中。忽儿,稻地成了一片莲池。他看见的是公王岭下的莲菜培育试验基地。从那碧澄澄的水中,立起来的荷身,撑着一片片芭蕉扇似的绿叶;绿叶托着要咋样好看就有咋样好看的粉嘟嘟红艳艳的荷花。那身穿绿衣的株株莲身,像是在比赛着它那婀娜多姿的身材;那片片圆圆的大绿叶,也像是在比着质朴与纯正;那朵朵粉嫩的红花,似在争妍,在红日的映照下分外娇艳多姿。冬天,他亲自下到池中,从淤泥下掏出既长又奘的莲菜;洗去泥巴后,露出白嫩白嫩的莲身。面对着内通外直不蔓不枝的莲菜,他笑了……公王岭的莲菜,是以长奘甜脆和九个眼眼与别处的莲菜不同而誉满天下的。眼下由他新培育出来的新莲菜,比过去更加甜脆,眼眼又多,吃起来更可口。人们把新育出来的莲菜,称为公王新莲!他又梦见自己领着社员们,在东西两沟务成几百亩核桃园。核桃丰收了,到处都是……面对这一切,他很高兴。这下子,马家坪早先的农业社,眼下的人民公社和生产队,得到了巩固、发展和壮大!庄稼人安居乐业,国家强盛。他又梦见自己读书到深夜,还常常观察周围的人和事,分析人的心理活动,了解事发的内外因素,揣摩世事的真谛,探索世事的意义;他终于写出了一部以赞美马家坪庄稼人为主体的自己满意、人民爱看的小说来。这是他奉献给天下人民一份精神食粮。……“稼荣!快醒来,到镇上了。”坐在旁边的采购员孙子善叫醒他。孙子善在小学念书时,比雷稼荣低一级。蓝玉初中毕业后,回村务农。他是蓝玉公社行政主任张悦来妻子娘家的伯叔侄儿。凭着革命元老张悦来的面子,进蓝玉供销合作社当临时工。他人机灵活道,又以姑夫张悦来的名,张起郑光明县长的那面旗,在县城商业部门认识了不少人。就因这,供销社主任让他当了采购员。从梦中醒过来的雷稼荣,艰难地揉了揉枯燥干涩的两只长大的单壳眼,挣挣扎扎地撑起软塌塌的身子下了车。想着梦中的情景,面对眼下的处境,他熬煎起来。他想着他将要成为马家坪的庄稼人。那样就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风里来雨里去,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地务劳田禾。可到头来,那吝啬的土地,只给那么一点点粮食的回报。那样的话,“黑馍岭”就永远变不成“白馍岭”了!平日,他想以一个有现代农业科技知识的人,加入到建设巩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队伍中去,改造“黑馍岭”,让“黑馍岭”上的人长久地吃上白馍!他曾多少回,向家乡人们表过这样的心愿,可如今走到这步田地,该咋办?稼荣想着想着,不由得叫了声:“天哪!我咋处?”这一声让他清醒,不由得他心里说:妈呀!爸呀!我咋见你们?咋见亲人?给你们咋说呀?咋说?……他想着,心里说着,不由得流下泪来。雷稼荣走进蓝玉镇市场管理委员会的门,就听到小房内的说话声。……“哎哟——想你……真真把人能想疯!快来……”男人的说话声音。“……把你唔号心挂起!那是妄想。”女人的说话声音。雷稼荣没精神辨别那对男女说那话的意思,只听出男人的声音是同村人安西利的声音。“西利——”雷稼荣有气无力地叫了声。“呦!这……是……是?唉!是稼荣回来了!这,你咋还背着被褥?”神情慌张的安西利从小房内走出来招呼雷稼荣。“学校撤办了!我回村务农。”雷稼荣平静地回道。“唉!这是咋弄的?哼!猛一下子,你把人家娃踢回家务农,这不是日弄人是干啥?人都说咱蓝玉县的老爷办事马虎。看来,越来越马虎了!”安西利说。“就是这了,念书到此为止!”雷稼荣似在为自己说宽心话。“哎!稼荣,你喝水不?”安西利恍然问道。“不喝了。我回家,被褥先放你这儿。”雷稼荣说着,提上装着课本和《三国演义》《水浒传》几本书的布袋出门去了。安西利没远送雷稼荣,随即回到小房。“你再不用打发媒人来了。婚姻事,我不悦意。你送给我家的粮食退还给你。”要离去的马樱英很认真地对安西利说。“樱英!你甭着气。今儿个的事,都怪我!我不该胡思乱想,说出不尊重你的话。咱的事再说。给你的粮食就不说了!你还要啥,我都能办到。”安西利害羞似地对马樱英说。“你另搭弄你的事,不要白费心思。”马樱英说着出门去了。安西利见马樱英这般神情,知道她的性子,没敢强留。他锁上门,急急火火地来到蓝玉镇国营食堂,要了十几个白面蒸馍和油糕。连粮票和钱也来不及给,他只向食堂职工招呼了声,说是回头补给。随即,日急慌忙地跑出门。“樱英——你等等……等等——”安西利见马樱英不紧不慢地向后街走去,他低沉的声音喊叫着。听见安西利的叫声,马樱英没回头,仍往前走着。“樱英……樱英!把这些馍带上。”他撵上马樱英后,和她并排走着。“带这干啥?”马樱英像是在训斥安西利。“带回家给老人吃,也算你一点儿孝心。”安西利解劝似地说。马樱英突然想起刚才从小房内的窗纸缝中,看见雷稼荣已饿得失去人形,她顺手接过装馍的布袋,瞥了很殷勤的安西利一眼。安西利见马樱英接馍布袋时的目光有点和善,脸上似乎泛出点儿笑容,说:“回……哼……回头……给……给你家再送些粮食!”马樱英没有看安西利,说:“没有必要!”她说着向前很快地走去。安西利对着马樱英的背影说:“抽空到镇上来游!哎,是这,你给发印说,叫他到“市管会”来一下。”见马樱英走远了,他这才回市管会。安西利说的发印叫安发印,当马家坪大队五队会计,是他门中的伯叔(堂)弟。安西利在回市管会的路上,想起马樱英接馍时的神情,高兴地笑了。他那两只虽不大,可很明亮机灵的眼睛眨了眨,笑得眯成两道缝;随即,那黄白色的小方脸上泛起红晕。心里说:这年景,只要有粮食有钱,好媳妇就能娶到手。他想:看来,马樱英多半属于我的了!要是娶了马樱英的话,就可以说我把整个后背岭和蓝玉川道里最漂亮的姑娘娶了!马樱英的漂亮,可以和米麦盈比。马樱英深深地爱着雷稼荣,雷稼荣的心却被米麦盈牢牢地缠着。从雷稼荣心里,她轰不走米麦盈!马樱英念书比得上米麦盈和雷稼荣,甚至学得比他两人还要好。可惜初中刚毕业,就被她爸叫回家了!我还得感谢马樱英她爸!要不,马樱英念书肯定能考上大学,成为公家人。那时,她是不会嫁给我安西利的。这是天助我,谢谢老天爷给了我这么好个媳妇!等事情办得八九不离十了,我给她买辆新灿灿的“飞鸽”牌自行车;扯上最好的布料,让蓝玉城里高手裁缝,给她做身最好的衣裳;给她喝羊奶吃鸡蛋,让她那又红又白极好看的脸,指头一弹就能弹出水来;让那像两潭秋水般的大眼,更明亮好看;那张小嘴,也许变得更小些。她骑上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去后背岭上到处风光风光,到蓝玉川道排场排场,去蓝玉县城拧蹭拧蹭。要么,我骑上车子,把她架在后面。她搂着我的腰,在蓝玉川道、在蓝玉县城张扬张扬,耍耍阔气。我要让蓝玉县旮旯拐角的人,都知道我安西利把蓝玉县最好的女人弄到手了。人人都夸马樱英那张脸是个熟透的红樱桃。我要人人都夸我安西利,把那个香甜的红樱桃吃了!想过那些后,不由得他唱了起来:“我娶了个好妻子,娶了个好媳妇,娶了个好婆娘呦——么个——好——婆娘——哎……”他的唱声让他清醒过来,不由得他为自己笑了。接下来,他又低下头,想着他和马樱英未来的情景:……把洞房的炕,对……把我跟她的“晃台子”盘得大大的,让我的好婆娘好好地美美地多多地受活几回!……他想着想着,不由得他两手攥住裤裆,自言自语地说,看来马樱英一下子弄不到手,无论咋个还得先寻个“窝”!……雷稼荣拖着软塌塌的身子,出了市场管理委员会的门。走到蓝玉镇人民公社机关门前,他一对大壳眼无力地看着那熟悉的大门,模糊地看见门旁挂着有“人民公社”几个字样的牌子,想起了那火红的年月,心里叹息道:“人民公社”还不满四周岁哩!出了街道,在转弯处,他听到那家人的院墙外岸,传来说话声:“姑夫!你没见,雷稼荣已饿倒塌了,不像个人样子!怪可怜的。”另一个人的说话声:“那是那伙穷鬼的下场!雷稼荣跟周德祥靠的集体那个摊子过日子。眼下,饥饿吃人。像这样,我怕人民公社、生产队那个烂摊子快要散伙了,他个碎熊咋能不完蛋……”雷稼荣转过弯,看见并排往前走着的两个人的背影。他认出一个是公社行政主任张悦来,一个是他的妻侄孙子善。他随即转身走去。孙子善瞪着一对白乎乎的大眼睛,疑惑地瞅着他姑夫。雷稼荣踏着通往后背岭那条古老的官路,朝后背岭坡下走去……当头的红日散发出来的温暖,他像是没试着;温和的春风缠绊着他的那个亲昵劲儿,他没觉然。他只感到肚子里空肠下垂得难受,像是要把他的身子垂塌似的。他那两条无力的长腿和那两只稀软沉重的大脚,艰难地支撑着他那五尺七八高的身躯,慢腾腾地往前摇曳挪腾……马樱英刚走出后街巷道,就瞅见刚踏上通向后背岭坡下官路的雷稼荣。看着向前慢慢挪动的雷稼荣,不敢和蹲在她心窝里的人儿比。她心窝里的那个刚强无比、力大过人的稼荣哥,竟被饥饿绝灭成这个样儿。自去年以来,在村上见过不少饿倒的人,可没想到她心爱的稼荣哥也成了这个样儿。她盯住他,盯着盯着,眼睛模糊了,模糊了。接下来,她啥啥也看不见了。擦去泪水,看着那个在颤悠中向前磨蹭的人儿,她心疼极了。想喊他,想前去扶他走路,可她怕伤了他的自尊心。于是,她陷入进退两难之中。她估摸他是会坐下来歇的,等他歇时再赶到跟前。她擦了擦眼泪,向后街外一个僻背处走去…… 二 雷稼荣终于磨蹭到后背岭的坡下。坐在路旁一块平板石上,看周围时,他那双眼睛显得更大了。他乏困的两眼,看着蓝玉河南岸只隔三四里坡路的平顶山。平顶山不知啥时候已身着青衣,头戴蓝帽,苍翠不减,紧紧偎依在母亲秦岭的怀抱中。右边的鹰嘴峰,还是那样的青翠可爱。它依然歪着头,俏皮地看着西边的平顶山。平顶山北边脚下的公王岭,那苍老的面颜依然如旧,仍依山傍水地坐在那儿。蓝玉河水从东山的倒钩峪口扑出,顺着公王岭脚下和蓝玉镇之间的河道,湍流不息地向西奔去。他看着眼前的山水,往事又展现在眼前。他回忆起三年前他和麦盈送马樱英回家的事。三年前,马樱英在蓝玉县城关中学读初三,考过毕业试后,就回家务农了。那是个桃花敛笑、柳条轻舞、小麦孕穗、菜花绽放的农历三月的一天,雷稼荣和米麦盈送马樱英回家。一路上,三个人欢快地连唱带蹦。马樱英心里虽然对自己不能再念书感到委屈,可她一路上还是欢乐的。她旋走着,唱起“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麦盈接唱:“慰劳军属把呀把菜挖……”接下来,稼荣用他的口琴吹时不时地吹着他爱吹的两支歌:《毛主席来到咱农庄》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千家万户齐欢笑,好像那春雷响四方。……《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是人民的好领导。说得到做得到,全心全意为人民立功劳。……稼荣吹着口琴,樱英跟麦盈合唱着。稼荣很爱口琴,这口琴是他在农业社当会计时买的。县城到蓝玉镇有四十华里,三个人不到一晌工夫就到了。蓝玉镇离他们马家坪村也只三华里路。他们一到蓝玉镇,就觉着到家了。看看天色尚早,三个人在镇子西头暂时分手。马樱英到亲戚家去了,雷稼荣和米麦盈向镇南的蓝玉河边走去……米麦盈头一歪、嘴一抿看着稼荣。说:“哥呀,我看马樱英越来越爱你,要是对你说要嫁给你,你可咋办?”“咱三个从小一起耍大。按村院中辈分来说,她跟你一样把我叫‘哥’。她知道咱俩的事已说定了,不会提出那样的事。”“不!……她……她要是真的说了?”“她要说给我当媳妇的话,我让她先问问你。你同意她当我的媳妇,她就当;你要是不同意,她也就当不成了!”“哥呀!你咋还笑话人?马樱英多可怜,她爸不让她念书,毁了前程,事业无望;爱你,又得不到你的爱。你说,她可怜不?”“就是可怜!她的天赋不在你我之下。你知道,她的数学学得多么好!她处人处事机动灵活,可不随波逐流;主张正义,并不顽固倔犟。”……两人来到河边,即刻坐到水边平板石上,把脚伸进水里洗起来……“麦盈!一看到这山水,我就想到樱英的脾性。她多么像眼前的平顶山那样沉稳安静,也像这河水一样激情奔放!”雷稼荣对着麦盈说,“人要是像山一样,在风削日蚀下不变色、不变形、不变质;在暴风的摇撼、雷电的轰击下泰然处之,无所畏惧。那就令人敬佩了!”麦盈说:“大山好,它对人无私地奉献。你看那上山打柴割草的,进山采药伐木的,开矿取宝的,它一分钱也不收。人要是像山一样,把知识技能和身心无私地奉献给人类,那才是人杰!”稼荣说:“你比我说的道理深刻得多!”麦盈说:“咱说那大山好,哥呀,你看这水也好。你往峪口那上头看:这蓝玉河水,像条很宽的白绸带,从峪口铺下来;你看咱身边的这河水,清澈见底,亮得耀眼。你就是咋样搅都搅不混!人的心神,要像河水这样清莹的话,那人间的混账事就少了!”“有人说水没骨气,随形变形。我觉得不能那样说。像咱这蓝玉河,水从那深山丛林崖缝间挤出,悄悄地溜进涧溪,与同伙为伍;它急急忙忙地奔走山道,放歌疾舞地扑出山口。一路上的遭遇不少,它处处碰石撞崖。遇到石头,它施展的是分身法术,一跃而过!它撞着石崖,换个身形,即刻脱险!河水跌宕湍流,虽常碰石撞崖,可从不气馁,更不回头。河水像孙悟空保唐僧取经那样精忠;河水历经坎坷,不曾灰心,沿途总是摧枯拉朽,可自身从不污秽。它也真像孙悟空去西天的路上那样,虽灾难迭起,可从不惧怕,竭力降妖除魔,安抚良民,可从不越规犯戒。”稼荣觉着麦盈把水的好处没说完。他说:“妹妹真像个诗人,把河水夸说一番,我想它的好处还有。你看河水穿峪绕岭,不怕路途遥远;走州过县,依然豪情满怀;心怀夙愿,笃志不移地奔向目标。水,一路上不采花折柳,也不贪恋富豪,更不攀高结贵;水,总是弃富济贫,不怕路途险峻,不嫌孤单,悄悄地与农人抚育的稻麦幽会;水,又含情脉脉地和稻麦结成良缘,生下稻麦的子子孙孙!你看:这水不论是雨水还是河水,都是好水。咱都是农民的子女,与庄稼人结成良缘!为人类造福。”“咱不说这山这水,先甭管别的……说说眼下咱的事。”“你今年考啥学校?”“咱妈怕我念完高中考大学,后来工作离她远,要我考师范学校。其实,我想女娃教书也好。咱有了娃,我在学校有空管娃……”麦盈说到这,有些害羞地看着稼荣,“哥,咱妈还问你明年考啥学校?以后想干啥?”“干啥?我想当将军,统领千军万马,消灭世界上所有侵略者!我也想去联合国,为中华民族争一席之地!我还想当说客,劝说台湾当局,让那儿的人民回到祖国怀抱。我也想把世事弄得公理公道的,人人平等相处……”“哥!甭说那没边没际的话了。”麦盈打断稼荣的话,“我看你明年还是去高中念书,以后上大学学中文,将来搞文学创作。”“我要是上大学,那就一定要上农业科技大学,研究土壤,研究出高产稻麦品种和优质果树品种,解决人的吃饭问题。将来,我回到咱公社当一名农业科技干部,把人称‘黑馍岭’的咱那后背岭变成‘白馍岭’!这是我在农业社当会计那当儿,给咱马家坪人许下的愿。学中文,搞文学创作,我看就不用上文科大学了。就凭我对咱马家坪的人和事的认识程度,我想我也能写出一部很动人的‘小说’来。”他看着她,又说,“写‘小说’要的是经历和阅历,不需要贴上文科大学毕业生的标签。麦盈,我觉着人还是要从实际出发。人要在有限的岁月里,把有实惠价值的东西奉献给世人。我要是能研究出高产稻麦和优质品种的果树,也能写出我很满意的‘小说’来,那多好!”“要是能那样,哥荣耀,妹妹也光彩!”“要真正为社员大众做出有益的事,那是很难的。”稼荣想了想说。麦盈说:“你说得对,咱就是要把世事弄得公理公道的,让人人平等相处。想来,那也就是很难的。”稼荣说:“要人人有饭吃,人人都一样,就得把人民公社、生产队这个大摊子保得牢牢的,让咱庄稼人,人人都有一份永远不变动的土地……”麦盈抢了一句:“对!要保住这个大摊子,我看得把生产搞好,让人都过好日子,让人都觉着人民公社和生产队好!”稼荣看着麦盈,说:“这样看来,把咱的‘黑馍岭’变成‘白馍岭’,让人们吃上好饭是件大事。同时,供给人们精神食粮,一样很重要。”麦盈热烈兴奋地瞅着稼荣,说:“这件事办好了,社员们都好了,国家也强盛了,社会主义江山也牢固了!”稼荣说:“对!社员们都好了,才能把人民公社和生产队巩固好!”稼荣见麦盈抿着那张薄唇小嘴,诡谲地一笑,那张白里透红的瓜子样儿的脸好看极了。他仔细看着她那高高的额头下,那两道细长微弯的眼眉,镶嵌着一对重壳大眼;那对长大的眼壳,噙着两颗稍黄点儿亮晶晶的大眼珠,投来的目光,还是在往常那机敏睿智的目光中饱含着柔情。麦盈见稼荣看她,笑着说:“这张脸,哥看了多少年了,还没看够?人家都说我哥是个美男子。要我看,哥还没有我长得好看!可不是我说哩!你先用镜子照一照你的脸。你是一张吊马脸。要说好么,就是额头平实突出,下颌方圆。哥的脸本来是白的,就是血色太饱满了;两只眼虽说很长很大,可是个单眼皮;两个大眼珠,说黄不黄,说黑不黑,好的是在这深邃沉稳的目光中,有着和善温柔之光;两道宽而长且微弯的眼眉跟这张薄唇小嘴,使哥长得像个姑娘。要我看,我哥的长相没有男子汉的派头。可是,人家同学还都说,你这是儒雅气质的长相!你这鼻梁还没有我的鼻梁直,像谁塌了一沟(尻)子,这不是当官人的鼻子;碎嘴也不是吃四方的嘴,一辈子窝在家;你那一对桃红色的上眼皮,妹妹很爱,可人家同学都说,你这是乱爱女人爱不够的长相!……”“你……你个瞎……瞎样子,给哥相面!看我不打你……”“给……给……给你打……还没娶到你炕上哩,谁还没见过谁的啥哩你可要打!眼下还隔着手,打不成!”麦盈说着,站起来往前挪了一步,稼荣顺势拉住,她就坐在他腿上。他搂着她,她偎依在他怀里……这时,两只布谷鸟在空中旋飞着旋叫着“布谷、布谷,”地飞过两人的头上。两个人相搂着,都抬头看着飞去的那对布谷鸟。两人怕冷落了马樱英,早早来到路口等着。把蓝玉川道北边马家坪这条后背岭称为“黑馍岭”,不知起于哪朝哪代。这岭上,往北边高处的地方,土地面积广阔,人烟稀少。这儿是旱塬,人们多种扁豆麦、青稞、露仁、包谷、豆类等农作物。虽然比人多地少的蓝玉川道人吃食多,可没有人家的粳米白面多。这大概是川道人把这岭叫“黑馍岭”的原因。三个人到家时,已是往常马家坪农人吃过晚饭的时辰。雷稼荣从对往事的回忆中又回到眼下。往日那熟悉的田园和岭坡,可猛乍一下子认不出来了。这平展展的麦田地里的麦苗,稀稀、黄黄、蔫蔫的;那坡上的野草,干巴巴的,有的只剩下光光的杆和露出地面的根。整个坡上看不见一株羊角葱和刺笋——那些可吃的绿苗苗;洋槐树和榆树,也像遇劫后都光着身子站在那儿……他看到这景象,不由得心里说:年馑……年……年馑!这绝灭生灵的年馑!饥饿,可怕的饥饿逼得学校撤办……断了我的学业,也毁了我那桩心愿!雷稼荣参加中考的前些日子,蓝玉县政府决定在本县办一所农林中等专业学校。雷稼荣得知后很高兴。他想,他可以在他们蓝玉县的农林学校学到一般农业科技知识,早点儿成为一名国家的农业科技干部,到庄稼人队伍中去,指导人们种庄稼;也能深刻地认识人与事,为文学创作积累生活。回蓝玉公社工作,他去马家坪老窝“蹲点”,把家乡作为研究农作物实验基地,让“黑馍岭”变为“白馍岭”。那样的话,也兑现了对父老乡亲许下的愿。至于农学院那些课程,自己可以自学完。再是研究那些农作物,那更是要理论知识和生产实践相结合的事了。自己先得踏上农业科技干部的台阶,再到庄稼人的大营里去劳作。那样的话,自己就有知识指导人了,也有资格去农村指拨庄稼人种田。再是,上中专学校,生活费国家完全供给……他是这样想的,就高兴地、坚定地报了蓝玉县新办的农林学校。当时,班主任老师要他上高中。他对稼荣说,保证给他能申请下助学金,实在还有困难的话,他用自己的工资再资助一些。米麦盈从省城师范学校发来几封信,劝他上高中,考大学;马樱英专程到学校劝他上高中;还有不少同学也劝。他们都说学农,可惜稼荣那文学天赋了!……又是一阵饥饿袭击,雷稼荣一阵眩晕,不觉然口中流出绿水。他不由得摸了摸米麦盈给他的两封信,想起信中夹寄的伍斤全国通用粮票。他伸出无力的右手,从那蓝色中山服下边大衩口中掏出两封信,从第二封信中取出粮票。看了看粮票,心里说:没钱,这东西变不成馍!没钱也好,把这省下来。过几天有了钱,到蓝玉镇买几个白面馍,让爸妈饱饱地吃上一顿。心里这样想着,便把那上面印有“全国通用粮票伍市斤”字样的那张“法制”小纸片,小心翼翼地装进左胸前的小衩口里。他郑重地扣上纽扣,伸平右手指,在衩口外边轻轻地、轻轻地抚摩了两遍。这时,他倒在平板石上,软绵绵的身子,像瘫在上面一样。他吃力地睁着这些日子以来,显得更大且极其乏困的两只大眼睛,痴痴地盯着信纸。信纸上面那清秀流利又独具个性的楷体字极为规范,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了。哥:明天,我就要到市郊区一个中学去上“实习课”,实习六个周。回校后,我们再上六个周的课,考完毕业试就离校。七月二十日前,到分配去的县教育局报到。学校把我作为一名中学教师的人选,推荐给蓝玉县教育局。听说,咱们的老校长还点名,要我去城关中学任教。对于分配,我很满意,也很高兴。一是分配到咱蓝玉县,咱俩能常在一起生活;再就是分配到中学教书,能促进我个人在知识和教学上长进。和往年一样,西北师范大学要从被分配到中学任教的师范生中招收一批“函授学员”。通过三年的学习,学完师范大学专科的全部课程;考试合格者,师范大学发给大学专科毕业证书,成为一名合格的中学教师。七月二十六日,我将参加西北师范大学在西北五省招收函授新生的统一考试。哥呀,我想我是能考取的,一定要以很优异的成绩被录取。考完试,妹即刻回咱老窝马家坪村。我的哥呀,那时正是暑假,咱俩可以无拘无束地生活在一起了。马家坪的东沟西坡、北岭南坪的怀中,将又要抱着咱这一对孪生兄妹。它将用它织成秋庄稼的大襟,严严实实地裹着它的骄子爱女。咱俩可以去东沟沿,在你开凿的螃蟹窝中洗身子;在西沟的坡下听崖娃娃的声音;在北岭的塄坎上吃莓子;去南陈坡和尹沟的苇子园里,逮螃蟹吃;站在南坪的岭眉头子上,观赏蓝玉川道的神采!……哥呀,好多回在梦中,我闻到咱老窝那泥土的馨香气味,咀嚼着嫩嫩的苞谷穗和煮白豆的甜美滋味;尾随放牛羊的人,在北岭、东沟西沟听那吼秦腔的粗犷声音,还有那细腻而音韵柔长的眉胡戏的声音,还时不时地听到几句酸曲……醒来后,我嘴角流着甜滋滋的水沫,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那些美妙的声音。平时,我老想着家乡的人。我常常想起咱马家坪那些壮实如牛的痴男憨女,在夏秋两季收割庄稼时,肩挑手提庄稼的憨勇姿势;更钦佩那些痴男憨女们风雨中不倒退的精神,和在霜雪下不萎蔫的豪情;也爱看爱听说邻居的叔叔姨姨们、哥哥嫂嫂们相亲相爱的吵闹;还爱看咱村院中,那些背过人偷偷相爱的男人和女人。……暑假中,我的哥、我的男人呀!咱俩就能畅快地过活到一搭里了。写到这儿,我恨不得一下子就来到哥的身边。我深深地知道哥哥不会笑我说这些话的。因为那些都是咱俩小时候经过的。我想哥是会很高兴的:一是哥有个傻样儿的好妹妹。对!应该说是哥有一个傻里傻气的中学教师身份的好妻子!哥一定会盼着我回来,过那无比美妙的生活。哥呀,咱要让那样的生活,永远永远地过下去!哥,妹知道你的饭量大。可在这没饭吃的日子里,你一定饿得很瘦很瘦,也许更严重一些。想到这,妹很熬煎你的身体。为了减轻国家负担,我们的口粮从原来的每月三十斤面粉,降到二十七斤。对这,我很悦意!困难的日子就要过去了,咱再坚持一阵!哥!妹有说不完的话,今儿个就说这些。你等着,妹就回来了!你的妹、妻:米麦盈书这头一封信,是雷稼荣前四五天收到的。由于忙碌和气忿,他只拆开信,粗粗地看了一遍。今日,才在晕晕乎乎中吃力地而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接下来,他又看今早离校时,教数学的班主任老师苏万喜送他走时转交给他的一封信。我的哥、我的男人:我们来到这个中学后,整整听了五天课。今天,我已接任了三年级一个班语文课的教学工作。头一篇课文,我讲的是诸葛亮的《出师表》。为了学生听讲的连贯性,我调整了两节课连续讲解。课后,听课老师和同学们说,对我讲的课还都满意。这些,不只从听课师生的言谈中得知,还能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得出来。对这篇课文的讲解,我个人还不能完全满意,可还算过得去,请哥放心。当课文的讲解任务基本完成后,同学们见我能流利地背诵这《前出师表》,都兴致勃勃地要我介绍并背诵《后出师表》。我没有扫同学们的兴致,索性尽快简捷地介绍了《后出师表》产生的背景,并背诵了全文。这样一来,同学们的学习兴趣高涨起来。有的同学问我,诸葛亮明知汉室不能复兴,为啥还要两次上表后主,坚持出师北伐,且六次兵发岐山,图谋统一中原。我向同学们解释说,这在诸葛亮的思想性格上看来是矛盾的,可这是对立统一的。诸葛亮为了报刘备知遇之恩,便答应出山相助刘备,辅佐刘备完成统一天下大业。他虽知汉室不能复兴,可辅佐有志为天下百姓平息干戈之乱的刘备安邦定国,他愿鞠躬尽瘁!当他接受了刘备托付他辅佐后主刘禅的遗嘱后,明知后主刘禅昏庸无能,再是汉室不能复兴,可由于受人之托,加之自己有使天下安宁统一的迫切心愿,使他不得不出师北伐。北定中原即使不能实现,他也得去干一番。当然,诸葛亮并不像那些个只凭义气行事的鲁莽粗夫。他凭的是蜀汉那安居乐业的百姓的信任和支持,邻国的和睦与拥护,将士的勇猛和团结,加上他个人的雄才大略,所以他才去北伐的。在《三国演义》那部小说中,用《出师表》这一情节来塑造诸葛亮这一典型形象,力度是很大的。我们学习这篇课文,是以小说中的诸葛亮来看待,还是以历史人物的诸葛亮那样去佐证。这个,咱们都不用管,只就这篇文章来说即可。我说了这些后,同学们探讨的兴趣更浓了。后来,我和同学们又探讨了这篇课文的体裁。唉!哥呀,你看我光夸自己灵巧,把自己笨拙的一面忘了。我走进教室时,一声“起立”,六十多名同学齐刷刷地站起来。我走上讲台,竟然忘了给同学们回礼让座。当我摆好教案,要开讲时,见同学们还站着,我这才想起向同学们点头让坐。我进教室时,还想着面对几十名学生讲好课的事。我讲课时,把备课时安排好的顺序,有的也弄颠倒了。头一节课,下课钟声响了两三分钟,我还在专心讲解,根本没听见。那时,还是一位听课老师暗示后,我才知道已下课了。还有……对于在课堂上的漏洞,我感到害羞。想到自己讲课时的弊端,想起以往我对待咱们老师的看法。记得,咱在小学念书时,我心里很崇敬和羡慕老师;到中学念书后,我就觉着那些小学老师太平庸了。对于中学老师也多是评头品足,背后挑刺议论,有时嘲笑。到了师范学校后,我认为师范学校那些老师,多是人云亦云的传声器,自己最差也是未来的传声器!今日课堂教学,教训了我。我认识到,以往对待咱们老师的认识是幼稚的,甚至是可笑的!哥呀,说到这,我还记得去年暑假里,咱在一起时,当我谈到对咱们那些老师的看法时,你大概是说当老师不容易。教师得先念上十来年书,才能当上教师;在讲台上教书育人,那是很艰辛的劳作!你还说咱们那些个启蒙老师,对咱们来说,是了不起的,是伟大的。哥说的这些,当时我没在意。眼下,我深深地感到你说得对!我也认识到,自己眼下站在一个新的起跑线上。哥,咱还是在我和樱英考上城关中学那年,看望过咱的启蒙老师。听说他已退休,我暑假回来后,咱再去看望他。就说到这儿,下来我还得好好备一下下一节要讲解的课文。下一节要讲的课文是从《红楼梦》中节选出来的《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哥呀,你一定很饿了。现将妹妹为哥哥节余的伍市斤全国通用粮票,夹在信纸中一并寄来。本来我有六市斤粮票,昨天在火车站前,见到一个饿得昏倒在地的老太婆,我和几个同学把老人扶到车站国营食堂,给老人买了吃食,只剩伍斤。望哥保重身体。妹妹:米麦盈书这封信是米麦盈用挂号信寄来的。雷稼荣痴痴地瞅着信纸上的字。一会儿,他啥啥也都瞅不见了。他进入梦中,梦见儿时跟麦盈和樱英的情景…… 穆保民,一九四二年九月二十八日出生于陕西省蓝田县玉山镇尹家坪村,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中篇小说集《南岭风情记》(包括《水秀》《风绿》《月白》《红烛》四个中篇),约三十万字。《苍生情》是一部反映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作者说《苍生情》反映的生活,多是他老家的风土人情。他把这本书奉献给天下苍生的同时,也以此书表示对家乡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的怀念,并向亲人们致谢!
作者于中学讲台耕耘三十多年,历尽是非风雨,人情风霜。
《苍生情》简介
《苍生情》以主人公雷稼荣为家乡人民奉献物质食粮和精神食粮艰辛劳作为主线,交织着他与妻子马樱英艰苦度日、与米麦盈的爱情悲剧和教学工作中的坎坷经历。
作者以极其质朴的语言,讲述了雷稼荣人生的艰辛历程,展现了他心灵的欢乐与苦难史。
作品中,通过雷稼荣和马樱英、米麦盈的生活历程,真实地再现了自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来中国农民、乡村知识分子的生活情景和生存状况。
《苍生情》的故事悲凉凄婉,语言幽默风趣,人物形象塑造鲜活。作者把雷稼荣和他周围一群人真实的生活原样展现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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