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救命喽,打死人了……”郑小然听到妻子李燕凄厉的呼救声,赶快放下手中的活跑去。
此时,油条正揪住李燕的头发,按在地上,像武松打虎一样,挥拳猛打。李燕头上,一撮头发连皮带肉扯脱了,鲜血直往外冒。小然跑拢了,顺手拿起地里的锄头,举起把子,用力朝油条的一条腿打去。“咔嚓”一声响,油条的股骨逢中折断,骨头翘出皮外,血流如注。油条倒在地上,双手抱住受伤的脚,发出杀猪般的哀嚎。
李燕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吓得张大了嘴。小然知道闯祸了,他拿起手机,向派出所报了案。一会儿,警车开到了山脚,警察简单地问了问,便将小然铐走了。又过了片刻,救护车也赶到了。他们用担架把油条抬上车,也拉走了。
小然与油条两家人,同住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里。两家中间,隔着一个大堰塘。从堰塘一直到山顶,都是光溜溜的石板坡。这堰塘,就是利用这石板坡收集雨水。一年四季,两家人依靠这塘水洗衣、煮饭、灌秧田。到对方家有事,便从堰塘里边的石板坡对直走过。一到梅雨季节,那石板上长满青苔,滑溜溜的,路过时要格外小心才行。
油条的父亲有一次喝醉了酒,黑夜里独自从塘边经过时,不小心滚到塘里淹死了。油条的母亲跟人跑了,留下他孤身一人。由于缺乏营养,又黑又瘦的他,穿衣服是一水烂,一年四季浑身油污,极像一根滑腻腻的油条,村民们便给他取了这个浑名。油条在这大山里,手脚比猴子还灵敏,不管哪种猛兽,都不是他的对手。季节来了,种点庄稼。完了,就上山支套或用火枪打野兽换零花钱。
两家人比邻而居,小时候油条与小然是铁哥们儿。长大后,哥俩都盯上了村花李燕。油条的媒人刚跨进李燕家,小然的媒人也跟着到了。小然请的媒人是他和李燕的小学老师。这位老师在村里教了一辈子书,在村民中威望极高,他也是小然和李燕言听计从的偶像。加之,小然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殷实户儿,人也生得牛高马大,又充满阳刚之气,油条当然不是小然的竞争对手。从此,油条对李燕由爱转恨。李燕结婚后,油条时常为田边地角,或鸡牲口害了庄稼等找岔儿,两家人从此打得不可开交。
那一天,李燕见油条在挖地时,又把边界朝她家挪了一尺多,就上去制止,从而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油条没有生命危险,只是瘸了一条腿。治好后,那条残腿就像一个天生的犁弓子,再也伸不直了。那条好腿,比废腿长一倍左右。每走一步,那条好腿不是直接向前,而是要往侧边画一个大圆圈,再绕上前。
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小然获刑三年,民事赔偿五万元。
允许探监时,李燕与小然见面了,小两口儿哭得像两个泪人儿。待心气稍微平和以后,小然说:“李燕,我什么都不操心,就担心娃们上学以后,你孤身在家,油条那狗日的又来骚扰你!”
“小然,你放心好了,我就是把么子剁了喂狗,也不得好事那个遭天杀的!”
二
在小然收监的头一年,李燕觉得比十年还漫长。在这一年里,她每当看到满脸污垢的油条,瘸着一条腿,眼里向她射出贪婪的光,就恨不得操起刀子,走上去,一刀结果了他的狗命。
儿女上学去了,李燕嫌孤单,又没有安全感,无事就关着门,一边听音量调到最高的电视,一边在卧室的窗下扎花鞋垫。有一天,临近中午时,她放下针线活儿,打开大门,拿起煮熟的红苕。她打算吃完锅里的红苕,喂了猪,又去扎鞋垫。
一头野公狗从门前路过,肚子扁扁的,只剩下一张皮了。接近背梁骨的地方,凹下水瓢大两个凼。背上的毛熊起老高,骨节毕现。这狗,饿得有些神经错乱的样子。
李燕撕完苕皮,正要塞进嘴里,只见那头野公狗仰望着自己,可怜巴巴的涎口水直往下滴。她把红苕从嘴边拿开,丢在了地上。那狗嚼也没嚼,径直吞了。粘在上面的细沙和小石子,也一并吞了。然后又摇头摆尾地盯着李燕,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如此廉价的施舍,就立即得到了回报,李燕心生欢喜,又丢去几根。红苕吃完了,那野公狗还仰望着她,她索性把半桶猪食也提过去。野公狗吃饱了,顺势躺在大门边,一有风吹草动,就呲着又弯又长的獠牙,朝发出声响的地方猛吠。特别是一看到油条,它就想扑上去,把他撕成八块似的。自己和那两头猪一同饿了一顿饭,却换来了野公狗的一片忠心,李燕觉得,值!同时,她也觉得更安全了。
一晃到了第二年,油条一改往日的邋遢,变得爱收拾打扮了。经常穿得干干净净的光光生生的,还用摩丝把头喷得亮亮的。人也变得勤快了。见李燕家坡上哪块庄稼该收了,哪块地该挖了,也不要她请,油条就一声不吭地干了。特别是挞谷子时,那拌桶,李燕背不动,油条就主动去帮忙。一来二去的,李燕默认了油条的帮助。
农闲时,油条还是每天上山打猎,去集上换钱花,然后给李燕带回一大堆美食。李燕怕她使坏,每次都喂了狗。后来狗形成条件反射,每次见到油条一拐一瘸地赶集回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香香,它不仅不咬它了,还会主动迎上去,围着食品袋边嗅边哼哼。油条把袋子放在李燕桌上,默默走开,那狗叼起就吃。李燕仔细检查食品袋,没有拆开投毒的迹象,甚至连注射的小孔也没有。狗吃过数十次了,也没有中毒的征兆。
有一次,李燕从每个袋子里挑出一块丢给狗,那狗囫囵吞下去了,又小孩似的围着她哼哼唧唧地转,李燕再也舍不得喂它了。半天过去了,狗安然无恙。李燕忍不住将每个袋子又抽出一块,塞进嘴里,确实美味。这些零食,李燕小时没吃过,当母亲后给儿女们买过不少,哪怕清口水直流,她也没舍得吃一块。从此,李燕对这零食有了新的安排。为了预防狗偷吃,李燕把它搁在衣柜顶上。等李燕走开,那狗抬起两只前爪,像人一样立起来,巴着衣柜壁朝上爬。由于高度不够,它没捞着。野公狗着起急来,轮换着用两只前爪,狠刨衣柜门。李燕在侧边看呆了,这狗如此劣性!她从柴堆里抽出一根木棍,猛抽野公狗。然后又当着它的面,像耍魔术一样,把零食拿在手里一顿乱舞。再面对着它,从背后甩向柜顶。野公狗被迷糊了,只好作罢。
几天来,人和狗都活鲜鲜的,看来油条没下毒。
李燕有一双儿女,在镇上读书。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孩子们放学回家了,他们还在山脚的公路上,就一齐朝半山腰的家里喊:“妈妈,肚子饿了。”
“快回来吧,爸爸给你们买好吃的了……”还没喊完,李燕就吓得捂住了嘴巴。小然走后,两年没给他们买零食了。她想给这些零食一个合理的理由,没想到下意识地喊出了这句话。要是油条那狗日的听到了……?她伸出鸭脖子,朝堰塘那边望了望,屋外没人。油条此时是坐在家里,还是上山打猎去了,听没听到这句话,她不敢断定。
俩孩子到屋了,李燕拿出零食,给每个递一包。狗又凶上去抢,李燕给狗也发一包。
“妈妈,爸爸回来过吗?”女儿想起妈妈的喊话。
“别作声,他悄悄逃回来的。”李燕走到女儿跟前,嘴巴抵着她的耳朵说。
“你啷个不通知我呢?我都两年没见爸爸了!”女儿大声质问。
“半夜悄悄回来的。连坐都没坐一下,连水也没喝一口就走了。”李燕只得继续编下去。
女儿沉默了。
慢慢地,零食越买越多,李燕也吃上了瘾。只要一想起那些零食,清口水就一汪一汪的从腮腺里钻出来,嘴里包不了啦就往肚里吞。慢慢地,油条眼里的凶光好像也渐渐减弱了。再后来,李燕觉得油条变成了一条温驯而又讨人喜爱的宠物狗。
三
又一年像一页书纸似的,一晃就翻过去了。李燕又紧关大门,一边在窗下扎花鞋垫,一边听电视机唱歌。听到有人敲门,李燕起身打开。油条站在门上。四目相对。油条从李燕的眼光里看出了一丝善意,就走进屋。李燕也没拦他。他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那包装纸不仅破烂不堪,上面还起了一层油垢,可见揣在身上的时间不短了。油条打开,李燕见是一枚金戒指。油条弓着那只废腿,站在李燕面前,双手举着戒指,活像现代婚礼上的新郎,单腿跪地,在献给高高在上的新娘。
李燕明白油条想干什么了,她脸上顿时飞起一抹红晕,却明知故问道:“你要干嘛?”
“我喜欢你!从你扎羊角辫时起,我就喜欢你!从我们三人一起在村里读书时,我就喜欢你!”
“我是小然的人了,你走开吧!”
“你本该是我的,我请媒人在先。土话说:鸡公叫,鸭公叫,谁先请媒谁先要!”
“废话少说!平时打死打活的,把小然也害进去了,还好意思说这些,滚吧!”
油条听出李燕的口气并不十分坚决,依旧执着地将戒指高举着。李燕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使油条的进气出气开始变粗。李燕结婚时,那时的农村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但最近几年农村姑娘结婚,也兴起了这一套,她见识过好几回了。李燕仿佛看到,眼前这个人,不是仇人油条,而是自己心仪的白马王子,在向她这位高傲的公主求婚。她心软了。她的胸脯迅速起伏。她伸出了手指。油条戴完戒指,缩回手时顺便摸了一把她的乳房。李燕感到胸膛上一股热气直朝下蹿。
得寸进尺的油条又卑鄙地把嘴伸到了她乳房上。眼前这个男人,以前比她高出一大截,经过那场争斗,目前尽力站直,也只齐她乳房高了。和她读小学四年级的儿子一般高。李燕恍然觉得,他就是那个乖巧的儿子,在向她讨奶吃,而不是常跟自己打架斗殴的恶徒。见李燕没有反抗,油条觉得时机成熟了,就把李燕抱进了卧室。李燕也半推半就的。油条手忙脚乱地拔了李燕的裤子。李燕两年没闻过男人的气味了,觉得男人在自己面前喘粗气的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她闭上了眼睛,像一对老夫妻一样,再一次享受了人间美事,而且这一次好像比从前更刺激,更疯狂,更神魂颠倒!
两只麻雀在卧室的窗台上踱步!它俩越走越近。也许受他俩感染吧,那只老麻雀展开翅膀,向下轻轻一扇,便骑到了小麻雀背上。两只麻雀一阵抖动,羽毛四散张开,个子瞬间涨大了一倍。弹落的羽毛,有的落在窗台上,有的被吹到了床前那双破鞋上。
李燕侧过头看见两只麻雀的动作,猛然醒悟。她急速推开死死压住自己的油条,跑出卧室。头发散乱在脸前,像个披毛恶鬼一样愤恨地叫道:“油条,你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把我害得家破人亡了,还来跟我做这种事!”
客厅的电视里,一个男人正张大嘴唱着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油条像被人猛抽了一鞭子,立马翻身下床。见李燕朝灶前的砧板奔去,手指即将撮起菜刀把子了。即使那次打架,油条觉得李燕的面目也没有如此恐怖。他立即飞出大门,沿着石板坡朝家里飞去,身子一高一低地在空中划着曲线。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一发而不可收了。后来,油条在哪里遇上李燕,就在哪里发财。庄稼垛上,荆棘丛中,排水沟里……这荒山野岭的,反正无人看见。再后来,每逢周一至周五,儿女们上学以后,这对孤男寡女干脆长期绞在了一起。
四
李燕的女儿在镇上读六年级。一个逢场天,她看见油条打个摩的,身上挎着野鸡野兔。她不动声色地紧随着,看见油条卖完野味,买了一嘟噜零食,又打摩的回去了。她回到教室,班主任问她:“你从来没逃过学的,今天怎么了?”
她的两颗热泪,哗地从面颊滚下:“母亲病了,给她抓了药的。”
班主任表扬她孝道,还说今后有事要先打招呼,免得老师担心。
周末放学回家,女儿看到那一嘟噜似曾相识的零食,直掉眼泪。李燕再不敢编故事了,女儿却穷追不舍:“妈妈,爸爸又回来过吗?”
“他在坐牢呢,哪有那么随便?”
女儿手拿零食,却不往嘴里送:“爸爸为家里的事坐牢去了,您要是做对不起爸爸的事,莫怪我嘴巴长!”
“死丫头,嚼你妈的舌根子,老子是那号人吗?你吃不吃?不吃给弟弟!”嘴里这样骂,心里却想道,这个死丫头,啷个懂那么多呢!
女儿把零食递给弟弟:“妈妈,我吃不下去。我亮底牌吧!爸爸坐牢去了,我们也上学去了,您一个人在家里寂寞,找个情人说说话,我也谅解。随便找哪个都可以,就是不能找油条,他把我们害惨了!要是您找油条,我一定不会轻饶您的。”
“死丫头,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大事小情,还要你来教我吗?”
女儿无言地流下了泪水,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她才慢吞吞地说:“妈,最近一段时间,油条每次从门前经过时,都要别过脑壳朝门里望。那眼神,好像跟从前不同了呢!”
“身正不怕影子歪,保证各人的盐罐不生蛆就行了!你有权力管别人吗?”
“妈,油条是只恶狼,惹不起躲得起。我怕又出么子事,把您也关进去了,我和弟弟就成了孤儿!”
“好女儿,别操空心了,妈妈会像母鸡保护小鸡那样,好好保护你们。过完年,再等三个月,爸爸就回来了!乖女儿,你别哭,好生读书。我落到眼前这一步,就是小时候不认真读书,让无知和愚昧给害的。书读到脑壳里去了,强盗偷不去,棒老二抢不去,大水冲不去。有了本事,走到哪里都喷喷香。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
女儿听懂了母亲的话,她走到卧室的窗台下,李燕经常扎鞋垫的地方,开始做家庭作业。
五
小然走在回家路上,碰上村里一个伙计。这伙计在家时与小然有点嫌隙,他看见小然后,装着很吃惊的口吻:“哟,小然嘛,你刑满了?我好想你哟!同时也替你担心,要是你还延长半年,恐怕嫂子……”
这吞吞吐吐的话,小然心里明白着,他是不会往心里去的。凡事,他有自己的主见,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听了这话,他反而若无其事地说:“嫂子在家不正大么?这也是人这常情嘛,我要是有人生自由,也忍不住三年的。”
一路走,小然一路想,李燕只要不偷油条,他都不会计较。
小然刚到屋,女儿也到家了,两爷子一顿抱头痛哭。哭够了,想起零食的事:“爸爸,您给我们买过零食吗?”
小然摇摇头。
正在低头刷锅的李燕,阴着脸,不敢答腔。女儿心里明白,没再继续追问。但她恶恨恨地骂了一句:“油条这个强盗!”
小然听得真切。村里那个伙计的话,他认为是别有用心的,但女儿的话,他深信不疑。这个吃人害人的家伙,这个自己全家人的仇人!李燕,难道你长起眼睛是用来出气的,你没看到,丈夫是因救你而犯的法吗?丈夫在蹲大牢,而你却在外面跟仇人寻欢作乐,良心何在?
小然一面在心里骂妻子,一边观察。分别三年,家里变化不大。唯一的变化是添了只野公狗,还有衣柜面壁上那几杠新鲜的印痕。问那印痕是怎么回事。
“有一天,我给野公狗吃了一块零食,它尝到了这零食的美味,一直紧追不舍,我只好把零食放在衣柜顶上。它够不着了,就像人一样立起来。还是没捞着,便急得用两只狗爪子,在面板上一顿乱挠。”
“像人一样立起来”,小然的思维停留在这几个字上。以前在大城市打工时,他听说过留守妇女与大公狗的故事。回家后也跟李燕摆过,他想到那上头去了。李燕看出了他的心思,就凶巴巴地质问道:“你总不至于怀疑我跟野公狗吧!你那样想,不是在遭贱自己么?一天忙庄稼,忙服侍儿女,一入夜就睡死了,哪有闲心想那些?”
“哪里,我想别的事!”
当晚,三年没见的夫妻俩,并没有出现临出狱时,小然多次设想过的疯狂。而是同睡在一床被子的两边,中间空荡荡的,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小然想主动,但因心里冷淡而失去了生理反应。
李燕不主动,这是正常的。这冷冷的场面,令小然想起了新婚之夜。结婚的日子是双方家长定下的,眼见得婚期临近了,在外打工的李燕却迟迟未归。村里谣言四起,有的说,李燕把小然抛弃了,有的说,李燕在外面傍大款……结婚的头天,李燕在两家大人都急得要上吊的时候,回家了。那天晚上,她也是这样睡得远远的,开头,小然也将信将疑的。后来谣言不攻自破,小然能够证明,李燕是一个守身如玉的人。就凭这一点,说明她是重视自己的,道德品质是好的。
虽然如此,小然还是问了油条的事。这次的李燕,没有问野公狗的事理直气壮了。而是默不做声,脸色煞白。确凿无疑了!小然了解李燕的德行,要是遭了冤枉,她的情绪反应异常激烈。小然觉得无颜见人了,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心里一阵悲哀。要是李燕奋起反驳,哪怕是伪装的,他心里也好受些。
小然的心里萦绕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酸味儿,他想用铺盖蒙住脑壳痛哭一场,以释放心中的怨气。但无论怎样往悲伤处想,总是挤不出一滴泪水。不哭吧,眼里又老是润润的。长痛不如短痛,离婚算了。在气头上,好像说断就能断。冷静下来想想,还真是很难。果真离了婚,对李燕算是仁至义尽了,可难以面对的人实在太多。就是他和李燕之间,好像也有许多藤蔓牵扯着,永远斩不断,理还乱。他想忘掉这件事,忘掉油条。可是,只要脑子一有空闲,那可恨的油条就直朝里头钻。
退后一步天地宽!他想,眼不见心不烦,不挨这个恶魔住了,把家搬到山下公路边去。
六
天亮了,小然去找亲戚协商。亲戚爽快地答应了,并且连地皮钱也免收,这真是帮了大忙了!
地基就在山下的公路边,距老家一公里左右。小然用洋钁挖好地基,再利用地基里的泥巴做成砖坯,烧制火砖。这样一来,既运走了地基内的土方,又有了建房的砖材。砖坯能装满一口砖窑了,梅雨季节也到了。必须烧成当当响的火砖才妥当,不然那牵着线线的雨水,一下就是一个月,泥坯不被大雨淋垮,也要被积水沤烂。
窑火一点燃,小然和烧砖师傅就三天三夜不能合眼。他在砖窑侧边,支起四根大木桩,搭了个巴茅棚子,再搁几块木板当床。困了,就在棚子里眯一会儿。一天三顿饭,也是李燕在家里煮熟了,再端到窑前给小然和师傅吃。直到闭火封窑了,才可以回家安眠。往往一窑砖烧熟,人累得困得就像冬眠了一样,起码要躺几天几夜,才能补足瞌睡。一天一夜没合眼皮了,小然实在顶不住了,就去亮脚棚子里躺下。眼前明晃晃的,瞌睡虫不肯光顾他,越睡越清醒。他跟师傅说,屋里睡惯了,外面睡不落觉,我回家眯个巴小时就来。回到家,他叫李燕掌握时间,睡满一小时就喊他。说完,一挨枕头就打起了如雷的鼾声。一个小时过去了,李燕不忍心喊醒他。入夜了,夜色浓得像墨汁一样。李燕心里有事,老是心惊肉跳的,她披着上衣默坐在小然身边。
油条以为小然在下面烧窑,今晚不会回家,就幽灵一样来拨李燕的门。门闩拨开了,里面却有抵门杠将门板顶得牢牢的。油条使劲儿拍门板,屋里还是没有动静。他抽出别在腰间的菜刀,疯狂地砍门板,逼李燕开门。听到响动,李燕用力摇醒小然,并低声下气地说:“油条那个狗日的,昨天擦黑时他假装从门前过路,见屋里只有我一人,就说,今晚上他要来,叫我留个门儿!”
小然先是一脸茫然,待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时,他翻身下床,急奔到灶前,提起菜刀:“狗日的油条,你撵人不能上百步!你这个畜牲,像个瘟神,缠住老子一家不放。老子今天剁了你,大不了把牢底坐穿!”
小然气呼呼的,两只眼睛布满血丝,像正在生红眼病似的。他打开门,那条野公狗横在大门上,挡住了去路。小然挥手赶,它也一动不动。“妈的,连野狗也被油条收买了啊?滚开,不然老子请你陪葬!”
小然挥刀砍去,那条野公狗见动了真格,撒腿就跑,一股劲冲到对门山上了,才停下来汪汪哀叫。从此以后,它远走他乡了。
小然冲到地坝边上,没见到油条,只听到堰塘方向,传来有东西落水的响声。小然如释重负!此时正值梅雨季节,堰塘四周长满青苔,人一落水,如果没有外力相助,根本莫想自救成功。
清早起来,小然佯装去打水,见堰塘里边的石板坡上,有一条带泥的脚印滑向塘中。塘边的青苔上留有抓痕。抓痕下方,好象飘着黑翁翁的几匹海带。小然摸出手机,报了警。警察知道他们之间有过结,怀疑是小然夫妇所为,就把他俩抓去隔单审问。他们如实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小然坐过一次牢,懂得一些法律常识。油条落水的事,他要烂在肚子里,十年八年之内,连李燕也不会告诉。
油条在小然门上留下了刀印,小然纵有追赶行为也属正当防卫。警察勘察了现场,塘边确实只有油条几行脚印。经法医鉴定,没有暴力痕迹。不久,他俩即被无罪释放。
刚一翻过最后一个小山包,小然就发现家门前的不远处,有一大堆花圈,一看到这景象小然就懵了。
油条死后,张氏族人安葬了他。油条的坟头上,最后一块石头是一个尖尖的三角形。这是村里流传了几百年的风俗,凡奸夫淫妇死后,其坟头都是尖尖的。正常死亡的人,坟头是一尺见方的平顶。
不光坟头有深意,埋葬地点也有深意。坟,葬在小然从旧屋到新屋的必经之路上。而且不管是旧屋还是新屋,一开门就会映入眼帘。目的很明确,张姓人要把这泡臭狗屎,永远抹在小然脸上,望一次又重新抹一次。那尖尖的坟头就像一根尖尖的针,永远刺着小然的心,望一回又重新刺一回。
七
小然夫妇从油条坟侧回到家里,他们的心事更重了。
小然一夜无眠,他心里一直横着那根钢针。第二天一早,他本想看看自己被抓走以后,那一窑砖烧得怎么样,但一打开大门,刻意回避的那根钢针又猛刺得他心脏流血。他故意别过脑壳从油条坟侧来到窑前,扒开覆盖在火砖上层的泥巴,掏出一块,那砖像刚出笼的馒头,浑身散发着热气。待冷却以后,他拿起看了看,黑黝黝的,敲了敲,当当响,一窑好砖。
他又回到家里对小燕说:“我要去一趟县城。”
“干啥?”
“买建房的钢材水泥。”
低眉顺眼的李燕,因为有事在身,从此不管小然做什么都不敢干预了。他怀揣家里仅有的三万块钱,上了县城。路过以前在外打工,哪怕单身一年半载,哪怕憋得再难受,他也从未去过的地方。近段时间冷若冰霜的他,此时的反应却异常强烈。他稍一犹豫,但立即又作出决定。他要报复李燕,他要去释放压抑了三年的情绪,他走了进去。
老板娘说:“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个绝品!”
“别骗我们乡下人喽,现在幼儿班才找得到的东西,你这个烂地方会有?”
“骗你是畜牲!”
“价位?”小然见老板娘发了毒誓,也就信了。
老板娘在手机上输了个五位数,递到小然面前。
“你是诸葛亮转世,算得我手里有多少钱哪?给我留点路费吧!”
“有那个心没那个胆儿的滚开,免得影响我做生意!”
“好吧!我先给你一个数,货真再付齐。”小然说着,亮了亮存折。
“给不给定金无所谓,来我这儿来混的,没人敢耍鄙。派出所就是我娘家,不管红道黑道……”老板娘意会到说漏了嘴,赶快吞下未说完的话。
一头误入歧途的小鹿,闯进了桃花林。在这充满陷阱的陌生环境里,这头刚出道的小鹿,战战兢兢的,左顾右盼着。一个善良而贪婪的猎人,遇上了它。良心发现的猎人缩手缩脚的,他不想伤害小鹿!同情心驱使他走出那充满争议的地方!他漫步在江边公园,偶遇上他与李燕的媒人。小然觉得无脸见他,想回避却来不及了,退休在家的小学老师已经主动迎了上来。小然见到自己和李燕的恩师,想对他说点什么,却喉咙发硬说不出来。老师紧紧握着小然的手:“你们的事我早听说了,我正准备来看望你们呢!小然,你要想开些,连古代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帝娘娘也偷人呢,何况猪狗不如的草民……?”
接着,老师把小然请到家里,首先对小然和李燕表示衷心感谢。他说,在小然他们村教书时,小然和李燕经常给他送柴送菜。每到过节时,还请他去打牙祭。在那样艰苦的环境里,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自己是待不到退休的。然后,老师带着小然游遍了县城的公园和景点。一边游玩,老师一边开导他。老师说,小然与小燕小学六年级时就开始谈恋爱,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们相互之间都很矜持,没有出格的表现,因而一直替他们守护着这个小秘密。老师希望小然原谅小燕,不改初衷,与小燕白头偕老。老师还鼓励小然带着小燕走出农村,走出那个伤心之地,先到镇上去练摊做生意,然后步步为营向县城发展。如果小然经济上有困难,老师还承诺给予帮助。
通过老师耐心细致的工作,小然心里的钢针被取出来了,但不时还有些隐隐空痛。
一个星期后,重新燃起生活勇气的小然空手回到家。
李燕问:“买的材料呢?”
“不买了,到镇上租门市做生意去!我们从头再来吧!前些年,我们太背时了,今后我们会转运的!到了镇上,也好顺便带孩子读书。让子女们多读点书,永远也别走到我们那条老路上去!”
【作者简介】程贤富,男,现年56岁。重庆云阳一山区学校教师。于2013年10月开始写作,2015年1月加入县作家协会。现已在地方刊物及网络刊物上,发表文章近百篇。其文章语言质朴,乡土气息浓郁,深受读者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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