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贤富 发表于 2016-8-21 17:12:21

酒魔

  想起二十二年前与酒魔偶遇的那一幕,至今仍心有余悸。
  1993年,乡里百姓出钱出力,修了个水电站,所发电量,恰好能满足全乡照明。我们乡野散,幅员辽阔,相当于一个旧区的面积。要牵照明电,所需电杆数量较多。妻哥是我的初中同学,并且关系一直不错。加工电杆是他的老本行,他建议我边教书边加工电杆,并且还可以为我提供设备和技术。我需要什么就拿来主义,何乐而不为?
  区水管站下属的安装队来到了乡里。由于爬杆子架线,是男人才能胜任的高危体力活,因此安装队全是清一色的男人。
  听妻兄说,那些爬杆子的,全是些杂皮,与他们打交道要特别谨慎。
  牵电的所有费用,虽然是百姓均摊,但材料的购买以及安装,全被安装队垄断着。万一把他们得罪了,说你电线杆子质量差,人不敢朝上爬,你就栽完了。
  牵电以村为单位逐步进行。抬杆子,打窝子,立杆子,布线等重活脏活,全由各户自行分担,安装队只负责技术。
  在生活上,安装队上顿要吃土鸡子,下顿要吃腊猪脚。稍有不周,便对管饭的人家鸡毛打鼓——当面搔皮。人们背地里评价说,这个安装队胜过国民党的“吃光队”。
  安装队进驻我们村了。开工前,村里照例要把各个小组长,外加安装队的招集拢来嘬一顿,借此机会互相认识认识,以便平时联系工作。饭局安排在刘村长家里。
  坐席时,我有意避开那些爬杆子的。酒宴开始了,满桌都是肉,无不大呼过瘾。同坐的都是些熟人,在喝酒这个问题上,我们互不深劝。主要是怕后面扯酒皮,所以喝了几瓶啤酒,以腾出酒量。喝惯了白酒的嘴,觉得啤酒清汤寡水的,并且还带有一股潲水味,喝起懒心懒意的。我一边品着苦涩的啤酒,一边留心着安装队。他们一上桌也不讲客气,生怕酒少喝不够似的,只顾埋头猛喝。能盛六两白酒的玻璃杯,每人的皮袋子里,至少都灌进两杯了,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然而十分墩实的小伙子,灌进三杯了。
  吃好喝好,我下了席。安装工人的桌子上,还剩少许人在相互劝酒,我便走上去套近乎。我坐在那个墩墩实实的小伙子旁,看他喝酒。他个子不高,也不多言不多语的。问他,答话时也轻言细语的,极像个有教养有学问的人。经询问,得知他叫张伟,刚入队不久。
  张伟问我喝酒么。
  我今晚才喝三瓶啤酒,心里也痒痒的,再加上,他挑战,我又有把握赢,为何不应战呢?于是,我赶紧说:“喝一点嘛!”
  回答完毕,我便抱起酒罐,倒了两杯。递给他一杯,碰杯之后,我一仰脖子,六两白酒便先干为敬了。我是个急性子,也喜欢喝急酒。若是慢慢喝,三两白酒也能把我拿下。喝急酒,一斤出头不会有事儿。
  见我杯中尽了,张伟也仰起脖子,咕嘟咕嘟来了个底朝天。
  酒一下肚,我的话也逐渐增多。张伟始终沉默寡言的,我便与侧边人天南海北地瞎吹起来。正当吹得有劲的时候,忽然听到张伟蚊子似的嘤嘤声:“程老师,还喝酒啵?”
  酒是人的胆。有酒壮胆,我的话没经过大脑便冲口而出:“喝就喝嘛!”
  话刚出口,我便后悔了。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我要求先说断后不断,这一杯喝了,再也不喝了。
  见我俩对上了,堂屋里喝得二麻麻的一个个男人,都围了上来。听了我的要求,众人都说要得,张伟也点点头。我俩又同时将满满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饮完酒,因有言在先,我便毫无防备地与旁人神侃起来。酒力发作,脑子格外兴奋,好象有说不完的话。
  吹着吹着,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声:“程老师,喝酒!”
  我车过身子一看,满满的两杯啤酒,那白白的酒花正顺着杯壁朝下流淌。张伟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连鼻子也没嗡一声。我心里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仗着我有求于你们,你们就可以借酒欺人么?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大声嗓气地说道:“先说断了的。今天就是死,我也不喝了!哪个倒的哪个喝!”
  听见我出了言语,周边人做人的做鬼的,嘴巧的嘴笨的,纷纷展示着自己的口才。
  “张伟倒的酒,你两个单挑,哪个敢接招呢?”
  “既然死都不怕,还怕酒么?”
  “白酒喝多了,啤酒正好解渴,再说啤酒也喝不死人嘛!”
  ……
  我是个急性子,听人啰嗦心里烦。想一想,多喝一杯啤酒也算不得个啥,便干干脆脆地说:“听人劝得一半。这一杯算我的。如果再斟的酒,哪个答讪哪个喝。”
  旁人都一起说:“要得,要得,下一杯是下一杯的话!”
  说完,我一口吞了。张伟捋起袖子端酒时,我见他满手刀疤印。心想,这个人不是好人,今晚与他斗酒要小心为上。
  喝完酒,我原地坐下,不再开口说话。心里思忖着,眼前这个人个性太强!可能我喝酒的气势压住了他,喜欢争强好胜的他感到委屈,所以一再向我挑衅。
  殊不知,张伟又开了一杯啤酒,依旧一言不发地像尊菩萨坐在那里。
  众人又将先前的把戏表演一遍,我一气之下把那杯啤酒倒进喉咙,便愤然起身离开。不坐在这个鬼桌子上了,看你们再怎么刁难我。
  啤酒四瓶,白酒一斤二两下了肚。走路时,身子比棉花还轻。眼珠子转不动了,看出去麻糊糊一片,即使站在面前的人,也看不清眼睛和鼻子了。听人说话,只听到一片哦啰哦啰声,根本听不清说的什么。想说话,舌头好象被冻僵,不能收放自如了。说出去,别人也听不清我说的什么了。唯一不受影响的是思维,“酒醉心明白”,这是千真万确的。
  听到门外有人把水搅得哗哗响,心里清楚,这是安装队的在轮流洗脚,准备睡觉了。偏偏倒倒的走出门外,人们像遇上了猛兽,纷纷起坐避开。感觉外面风凉,吹在脸上爽爽的,就在大门边顺墙根坐下。
  刚坐定,张伟也幽灵似的,轻飘飘地来到我身边坐下。屋里的人也涌了出来,像观赏猴把戏一样围着我俩。一会儿,又听到张伟问:“程老师,还喝酒啵?”
  我以为他问今后相遇了,还敢跟他喝酒啵。为了不得罪他,为了眼前的生意,我顺口打哇哇道:“喝!”
  张伟听到我的回答便站起身,将洗脚盆里的水向坎下倒去。然后拿着胶盆,走进堂屋。我以为张伟准备洗脚睡觉了。我心里一阵欢喜,无休止的纠缠结束了,这回我赢定了。
  一袋烟的功夫,张伟颤颤巍巍地,踱着碎步走出大门。两手各端一个胶盆,盆里的水荡得哗哗直响。放一个到我脚下,端起另一盆,口对盆沿猛喝起来。
  这个人喝高了,心里发烧,连洗脚水也喝,我心里一阵好笑!
  张伟喝完,把盆子递给我看了看,默默地弯下腰,端起我面前那个胶盆,顶在我胸前。人也像铁塔一样立在我面前,执意要我喝下。
  我心里还明明白白的,啷个也不会喝洗脚水。要是真喝了,传出去多丢人哪,说程某与某某斗酒,醉得不知事向了,连洗脚水也喝。
  大概对他无止境的挑衅,旁人也觉得过分,好多人都谴责他。安装队一个姓吴的,对我附耳低言:“你假装喝,悄悄倒在地上不就行了。”
  我采纳了他的建议,站起身,嘴唇挨着盆沿,假意喝起来。由于酒力发作,手感不知轻重,倒的速度快了些,酒滴在屋檐下的石板上,击打出叮当叮当的响声。
  张伟听到声音,站起来凑近我。把空盆子递给他看,意思是我干了。他接过盆子,二话没说,就把胶盆横扇过来,打在我脑壳上,又顺手丢下猪圈。说实话,那薄薄的胶盆并未打痛我,我无意计较。
  这时吴姓伙计为我打抱不平说:“人家喝了,你还打他,实在没道理!”
  本已坐下的张伟,听到这句话,缓缓地站起来,提起方凳,横起用力一挥,姓吴的连哼也未哼一声,便死猪一样倒在地上了。
  想起他手上的刀疤印,脑子里立刻作出判断:这个人开杀戒了,惹不起躲得起,赶快绕圈子朝家里跑去。
  从刘村长屋后经过时,听到堂屋里吼声打击声响成一片。出大事了。天黑得张口不见牙,我腾云驾雾一样,几大步蹽回了家。衣服未脱,脚也未洗,倒头便呼呼大睡。
  第二天早晨起床,想起昨晚的事,不知咋样了。去到刘村长家,姓吴的躺在床上,右边颧骨上像搁了个大汤元。
  与他交谈过后才晓得,昨晚盆里装的不是水,而是酒。只因当时喝得太多,是酒是水已分辨不清。
  屈指一算,张伟昨晚至少喝了三斤白酒。
  昨晚我走后,他屋里屋外到处找我,还要与我对垒。一个喜欢说直话的组长,见此情景骂了他一句:“喝得就喝,喝不得就少喝,出丑卖怪的!”
  此时的张伟,哪里还听得这些话?他顺手拿起插在墙上的煤油灯,朝那组长砸去。那组长也不是省油的灯,双方便扭打起来。张伟提起一条矮板凳,那组长也抓起身下的凳子迎上去。堂屋里有如两头正在搏斗的大象闯进了瓷器店,桌子板凳,杯碗盘碟全砸了个稀巴烂。
  人们怕沾血,纷纷避开。躲进卧室的赶快闩住门,并选几个青壮年用肩膀顶住门板。钻进灶屋的赶快爬上楼,再把楼梯扯上楼。屋外的被赶到了山上,藏在黑影里。
  人生地不熟的张伟,四处寻找,见不到一个人了,就骂骂咧咧地朝我家方向走去。
  山上的人屏住呼吸。突然听到哗嚓一声响。响声过后,骂声也停止了。熟悉情况的人说,张伟滚到河里去了。路边是个河坎,有三丈多高,可以致命。
  等了一会儿,确实没动静了,山上的人才赶快找来火把,走到河边一看,张伟像一条死狗蜷在乱石丛里,满身血污,一动不动。
  所有的人都来到沟里,将张伟抬上担架,送到乡卫生院。看到这个情况,村里人怕我也在半路上摔下了岩,立即派人沿途查看,一直找到寝室门外,听到我鼾声如雷,便回去禀报了。
  医生赶紧给张伟挂上解酒的吊瓶。从晚上一直吊到第二天中午,他终于醒来了。“我什么时候到的卫生院呢?”张伟问身边人。
  身边人介绍了事情的经过,他哈哈一阵大笑,一骨碌坐了起来。
  全乡的照明线路安装完毕,张伟被留在电站当员工。电站与我们学校仅隔三四公里,每逢双休日,他都要来学校打两天牌。打牌时,他一声不吭,开钱也耿直。到吃饭时,我再也不敢拿酒他喝了。他也闭口不提酒的事,更不提从前的事。几筷子扒拉完一碗饭,又几筷子扒拉完一碗饭就下了席。与那晚的举动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为何平素好端端的一个人,一沾酒就变成了魔鬼呢?
  后来,电站对门有户人家整满月酒,张伟也去送了礼。中午喝完酒,他见一个穿裙子的姑娘,长得十分漂亮,竟当着千人百众的面走上前去,捞起裙子并死死地箍住她。同来吃酒的亲戚们,一顿乱棒将他打下猪圈,并通知了派出所。派出所把他抓去录口供,无意间查出他是一个逃犯。张伟以前在攀枝花当武警时,与人结下仇怨。退役后,他又潜回攀枝花,悄悄杀死两个武警后,改名换姓在本地安装队当了工人。
  一年后,酒魔张伟被就地正了法。

陶然国 发表于 2016-8-21 17:26:35

很浓的生活气息。欣赏,问好。

梁北雁 发表于 2016-8-22 09:37:35

生活气息浓厚。
韵味十足。
欣赏。

罗凤霜 发表于 2016-8-22 10:24:21

浓郁极富生活气息作品。欣赏,拜读,问好。

罗凤霜 发表于 2016-8-22 10:24:37

提读,问好!

程贤富 发表于 2016-8-22 16:52:55

陶然国 发表于 2016-8-21 17:26
很浓的生活气息。欣赏,问好。

感谢,问好。

程贤富 发表于 2016-8-22 16:53:14

罗凤霜 发表于 2016-8-22 10:24
提读,问好!

感谢鼓励,问好,夏安。

程贤富 发表于 2016-8-22 16:53:32

梁北雁 发表于 2016-8-22 09:37
生活气息浓厚。
韵味十足。
欣赏。

感谢来访,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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