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文学孝德文化征文】【李阳忠散文】叔父的三件宝物
叔父出生于二十世纪40年代。岁月悠悠,人世沧桑。他曾用一把铁锤在铁匠铺那座火炉上雕刻生命的诗,他曾用一樽酒壶,盛满几代人的喜怒哀乐,他曾用一副棺木埋葬了一位穷困潦倒的亲友。 ——题记一、色泽斑驳的铁锤 叔父的身世并不复杂,也没有多少惊天动地的故事,叔父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铁匠。 据父亲说,叔父11岁的时候,家里特别穷,父亲在金沙江畔的银厂沟当采矿工人,患了十几年白内障的祖父不幸离开人世,父亲便回来料理祖父的丧事。丧事完毕,幼小的叔父也被一个亲友引荐到城里的一个铁匠铺里打铁。于是,叔父就掀开了他几十年的铁匠生涯。铁匠铺不大,仅有三五只炉子、几个风箱,身材矮小的叔父开始只能拉风箱或者用一把钳子夹住铁饼,师傅一铁锤下去,火星四溅,全身上下都是疤痕,几天痊愈之后,又增添不少新的疤痕。更糟糕的是一次叔父手一松,铁饼瞬间向叔父脸部飞来,削掉了差不多巴掌大的一大块肌肉,住了几天院,右边的脸部就一辈子都没有长平,还得了个不雅的绰号—李疤子。没几年,叔父终于可以代替师傅了,叔父压上一口酒,接过师傅那把沉重的铁锤,将铁锤高高举起,重重地砸下去,响了,铺子也跟着重重地回应了一声。 俗话说:“泥瓦匠盖草房,铁匠师傅没衣裳。”父亲攥着他那把铁锤几十年如一日,从初一敲到十五,从大清早就敲到深夜,敲出了成成千上万的镰刀、菜刀和斧头,而家里5口人却仍是粗茶淡饭,破房一间。 不知什么原因,叔父一直非常喜欢我,甚至比父母还爱我。读小学时,叔父的铁匠铺变成了农具厂,规模不断扩大,叔父也当了个采购员,常常请一个驾驶员拉上一车镰刀、菜刀、锄头和斧头,上昆明,下四川都把我带上。一出门就是十天半月,有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可叔父一直没有让我饿着,即使在那些年代,成都的担担面,昆明的过桥米线都品尝过。一个寒冷的冬季,叔父到昆明办完业务,大雪封路,我们就从贵州毕节绕道回来。到毕节的时候,已是晚上八九点,找了几条街,饭店里都没啥吃的(那时只有国营饭店),一粒米饭都没有。走到一个转角处,只见一位老太太躲在一个巷道卖大米粑粑,叔父眼睛一亮,急速跑过去,讲好价,从衣袋里半天才摸出一元钱,然后双手捧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米粑粑又跑过来,递给我一个,大米粑粑其实不大,也就是一二两的重量。也许是我太饥饿,也许是我不懂事,几口就把整个儿米粑粑给咪西了。叔父和师傅一人一半分了吃。然后,我们找了一个极为简陋的旅店住下,他们饿到半夜还没有睡意。 叔父去世的那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平静而安详地躺在一块陈旧门板上,瘦骨嶙峋,脸色铁青,右边脸上的疤痕深深地凹陷下去。当我跪下去给他敬香、烧纸、磕头的时候,我又一次在房屋的角落里,模糊地看到那把湿漉漉、锈迹斑斑的铁锤,那把敲打出一代代黎民百姓的酸甜苦辣的铁锤。二、一个饱尝世态炎凉的酒壶 叔父的酒壶谁也说不清具体是啥材质做的,有点像是铜制品,金黄色,圆弧状,像个葫芦,高贵而典雅。关键是他的来历,但据说是朝廷的一位官员赠与曾祖父的,说的是明朝洪武十四年(1381年),朱元璋派兵南征,三十万大军金戈铁马,风尘仆仆,先后征战贵州、云南。远征军抵达贵州安顺,便屯军安顺,大力推行屯田制度,周围方圆一千多平方公里内的村寨都属于屯堡地区。之后,又一批人马到达威宁,曾祖父就是其中的一位将领,他们用大石块建房,碉堡式的,到山上引下山泉,与当地苗族同胞共同生活。曾祖父在当地娶了张氏的曾祖母,安了个家。他身材魁梧,头戴青白色头帕、身着天青色斜襟大袖长袍,整天挎着一个金黄色的酒壶,一天一壶酒,不多喝,也不少喝。曾祖父去世后,这个金黄色的酒壶又传给祖父。酒壶自然一代代的往下传,最后传给我的父亲,父亲说,我不喝酒,叔父嗜酒如命,自然转给他了。岁月悠悠,人世沧桑。几百年来,他们一直保持着江南应天府(今南京)汉人的文化生活习俗和特征,沿袭着自己淳朴自然的生活习惯。清世宗雍正年间,改土归流,诏改乌蒙府为昭通府,祖父又到昭通府任职,祖父的几个兄弟也都迁到了昭通府。难怪祖父说,我们的祖籍是南京白马街柳树巷,去年到南京察看,才知道现在这个地方在紫金山和玄武湖的交汇处,已经变成了白马公园市民广场。 叔父年幼时是不喝酒的,一是祖父、祖母不幸离世,心理有说不出的痛;二是铁匠铺的师傅好酒,叔父实在累了,他就说,来,干一口,来劲。叔父的酒量越来越大,也来个一天一壶酒。当然,其中一半是师傅喝的。父亲和师傅喝酒的姿势都很豪爽,常常是左脚跷起,踏在炉子上或风箱上,双手曲起,托着酒壶,目光慈祥地注视着铺子的屋顶,先用鼻子嗅一嗅,然后再轻轻吸入一点点,最后才咕咚咕咚地几口喝下去,直抵肠胃,酒成了父亲在铁匠铺里疲乏和困顿的最好解药和兴奋剂。 深夜回家,摆个小方桌,一支烟、一壶酒、一杯茶,那种惬意、自在和畅快是用言语无法传递的;亦或与三五知已,炒一盘茴香豆或者来一盘凉拌猪耳朵,就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侃个痛快。你讲个清朝末期昭通柯四先生的故事,我说个民国时期昭通龙云、卢汉的传奇;你讲个先秦时期僰人悬棺的典故,我就说个望帝杜宇的传说。只是,这样的生活时光并不长久,由于叔父长期喝酒,出现血糖下降,胃出血,特别是肝脏严重受损,心律失常,在医院一住就是几十天,家里的一点点积蓄全部用光,还给师傅借了几千元。出院以后,叔父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一年多时间也没钱还给师傅,尽管师傅没有问他要钱,可每次见到师傅就觉得自己矮了半截。昏暗的灯光下,叔父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这个几代人传下来的宝物,仔细地打量着他那金黄的色泽,打量着那每一条纹路,然后起身,杵着拐杖,挎上酒壶,蹒跚地走到师傅家里说,师傅,这酒壶,你就收下,以后我不喝酒了。
三、一副珍贵难求的棺木 叔父辛苦了一辈子并没有购买过什么像样的家具。家里一直都摆放着一个上百年的橱柜,那是我木匠二大爹做的,虽然不那么美观,可坚固、板扎;一个旧沙发,也是我木匠二大爹做的,耐用、舒适,十几年没有变形。除此之外,也就是几个木凳、一个饭桌而已。 幸好五十岁不到的时候积攒了几个钱,一心想为自己买一副棺木。方圆一两百里地都没有恰当的,他需要上好的木材,还需要上好的木匠来做。寻到金沙江河谷的时候,恰好看上了两截阴沉木,这是在药山脚下的山谷底,张大伯放羊偶然发现的,张大伯早年听人说过,这深沟里有阴沉木,但不容易得到。据说前些年,十几个人躲在沟底挖掘阴沉木,干了半月还没有挖出来,刚挖出半截木料,一股巨大的山洪就把他们十几个人全部卷走,亲友们沿金沙江哭声震天,连续寻找了几天,就找到两具模糊的不完整的遗体。张大伯算是幸运,他发现的阴沉木不在沟底,而是在一个侧坡坎上,隐隐地露出一端。一家人偷偷地挖了十几天,竟然挖到两截。叔父历来就信奉“黄金万两送地府,换来乌木祭天灵”这一民谚,一见这东西,两眼发红,直勾勾地盯了半天。主人说,这是乌木,金丝楠木,自家用的。他说,这是麻柳,不,也许是红椿,也许是杉木。管他红椿黑椿,我买去做个马槽,耐用。你开个价,男子汉做事,一口价,多了我不要,你留着用。主人说,无论怎么说,管他是什么木,据说他在地下埋藏了3000年到40000年,就凭这点,一口价1680元。叔父说,好,成交,喝酒!那个年代,我根本就不知道“纵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之说,1680元大概相当于我半年的工资,叔父真的好大方啊,我一直这么想。 叔父把两截阴沉木拉回家,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两截阴沉木质地都比较均匀,每块的颜色变化不大,完全可以做两副上好的棺木。叔父第一个想到的是赵木匠,没想到他遇到一个蹩脚的木匠,几扁斧下去,一截阴沉木瞬间变成几截,还真的只能做几个马槽了,叔父气得直跺脚。从此,再不与什么赵木匠来往。剩下的一截,他不得不认真思考到底谁来做的问题,想来想去,最适合的人选就是我的薛二大爹,他的表哥。薛二大爹果然是做棺木的老手,做出来大气、平整,上几道生漆,光溜溜的,泛着紫红紫红的色泽,光可鉴人。叔父给足了工钱,还特地买了几斤叶子烟(旱烟)给薛二大爹。薛二大爹盛情难却,又把赵木匠搞砸了的木材,扎扎实实地做了几个凳子,对叔父说,用一百年没问题,这东西,冬天坐上暖和,夏天坐着凉快,难得啊。 不幸的是没几年,薛二大爹一病就再也没有起来,儿子从浙江打工回来,半文钱没有,要多窝囊就有多窝囊。薛二大爹闭上眼整整3天,就一直躺在一块木板上,天气不算热,但一进屋子就有一股难闻的怪味。众亲友感到心寒,亲友们说,凑合一下,给老人家买个棺木,都八十岁高寿了。儿子说,棺木这么贵,随便一幅就是几千,还是不用了吧。叔父听到这个情况,把薛二大爹的儿子骂个狗血喷头,当天就把他那副准备给自己用的棺木拉来,对着薛二大爹的遗体敬上3柱香,含着眼泪说:薛表哥,这棺木,你亲自做的,难得啊,还是你用吧。 说完,叔父便放声大哭起来,他,一辈子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哭过。
首赏佳作,问好您! 生活气息淳朴,文笔流畅。
欣赏。 翔鹰 发表于 2016-8-23 23:21
首赏佳作,问好您!
早上好,谢谢老师提读。 梁北雁 发表于 2016-8-24 00:47
生活气息淳朴,文笔流畅。
欣赏。
非常感谢老师的提读与点评。遥祝早安。
西部文学 发表于 2016-8-24 15:11
晚上好,谢谢奖励。版主、管理员和编辑老师,你们辛苦了。 非常感谢“西部文学”将此文作为头条作品,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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