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第三卷·自毁前程
本帖最后由 向小舜 于 2016-9-4 19:53 编辑1
高考恢复后,我已经是爹班上的学生了。我们沟有两所学校,也可以说一所学校有两个地方两个任教老师,一个在茶壶嘴,任教老师是公办老师,一个离茶壶嘴有三四里地,在一座小山包上,任教老师就是我爹。 小学一二三年级我在公办老师班上念,上四年级时,我们班的学生普降一级到爹班上念三年级。教我们的是位年轻的女老师,姓秦,我们后文还会讲到她。秦老师虽上过师范,但上的是那种靠推荐上学的师范,没多少实际文化,到四年级时她就教不了我们了,只有交给爹教。秦老师给我们当老师期间还生孩子坐月子,再加上公办老师的“公办”就是人们所说的“铁饭碗”,秦老师是吃“国家饭”干“国家工作”的,本身享有成文不成文、明的和隐的特权,可以不用心教书,教书只当是领国家工资,秦老师正是如此,教我们基本上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虽然这时候还没有恢复高考,不强调文化知识,爹还是认为我们在秦老师那儿没学到什么,基础太差,要把我们普降一级。爹这时教着一个班,但爹是民办教师,民办教师是人们所说的“土饭碗”,和一般农民没什么区别,所以,民办教师就应该比公办教师多劳动和多付出一点也就成了一种隐形的规则,爹历来就是一个人教两三个班两三个年级,这已经成了惯例。 高考恢复了,我们没有必要强调这对爹有多大的冲击了。在高考恢复前,他就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要我通过他所说的那种练字日后飞黄腾达当上一个“秘书”,改变我们家的现状和命运。总之,不管是为什么,他认定我了,高考恢复后,他就更是如此了,对我可以说是全力以赴,整个身心都扑在我身上了。 可是,我实在是个不争气的,而且,我的不争气和一般孩子的不争气完全不同,几乎可以说,我的不争气是“独一无二”的。 举个小例子。到了小学四五年级,应用题是数学的一个重要内容,解这些题,不仅需要一定的分析能力和理解能力,有时也讲究解题的方式方法。 老是按照书本上和爹教的那些方式方法解这些题,我渐渐感到一切都是那样单调,一切都在凝固,甚至在死去,感到自己和世界、万事万物,一切和一切,包括我自己在日益疏远,甚至于在互相隔离开来。我感到打破这个是我作为人和我自己别无选择的使命和责任。 对这些应用题,我老早就看出它们有好多完全可以另一种方式方法解答,有的还有好几种,而且这些方式方法有好多要比书上教的和爹教的简单得多,新奇得多,可以用“出奇制胜”、“事半功倍”这类词语形容。我虽不过是个小学四年级学生,但经历的已经够多了,所以,要不要把这些解题方式形成文字写到作业本上,我是颇费思量的。最后,我还是把它们认认真真在写到作业本并给爹交上去了,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是我作为人和自己无法推卸的责任。从交上去后我就在等待着,在那种寒冷中等待着。 爹改我们交上去的这些作业,改到我的作业了,手里的笔停下来了,长时间地看我的作业,最后,他抬起头把我叫过去了。他说他看不懂我做的题,要我给他讲解。我逐题给他讲解,高度平静、客观,用的是最清楚、简洁和富有逻辑性的语言。他完全听明白了,没有人可能在我这种讲解下还听不明白。我感到我讲的是无法抗拒的,爹也在这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下一题一题地给我作的题划上了勾勾,但是,越往后就像是我在把什么强加于他,开始显出不情愿、不耐烦、难以再忍受下去的样子,并有他特有的那种神经质的反应。 我感到背后全班学生在屏息静气地注视着我们,他们在等待,等待那种必然会发生的事情的发生,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一次不发生。我感到那种寒冷的加强,感到害怕。我无法理解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果然,爹情绪很快就上来了。改着我的题,也可以说在我的讲解下给我的题划勾勾,划着划着,他越来越激动,手开始发抖,继而咬牙切齿,这都是他发作前特有的。终于,他爆发了,几下子把我的作业本撕得粉碎,跳将起来,一边去拿黄荆棒,一边叫道: “把裤子脱了,自己躺到桌子上去!” 教室黑板下的一侧的角落里放着一堆每一根都有大人的手指粗的黄荆棒,每一根都有一米多长,也都差不多一样长短和端正,它们不是爹的教棍,而是专门用来打我的。爹令我躺到桌子上去,桌子就是我一个人用的那张课桌,是全班最宽大最结实也可以说最好的一张课桌,摆在最前排,在上面我已经不知多少次把整个的屁股亮出来让爹打了,很多时候是一天好多次。 我不再说什么,而是按惯例退回到我的桌子旁开始做脱裤子的样子。我很想做到一下子就把裤子脱了,说躺到桌子上去就躺到桌子上去了。可是,虽然我天天都要脱了裤子挨打已经有几年的历史了,但是,却没有什么比得上脱被子,特别是当众脱裤子这件事对于我更艰难更可怕了。没人能够想象得出这时候我是何等尖锐地意识着一班学生的目光,特别其中还有秦老师的妹妹的目光。我感觉到我的裤子掩藏的是标志我是整个人类唯一堕落、腐败、罪恶和不可药救的东西,它是我个人秘密,并且永远得是我个人的秘密,只能由我个人承受,绝对不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绝对不能暴露给众人的目光,这是绝对的,是没有任何条件和理由可讲的。我只感觉到当全班同学看见我这个“东西”,他们心里都会叫一声“妈呀!”,这一叫,我就完了。对这个“完了”我说不清楚,也没有想过它是什么,但是,它是我唯一恐惧的,最为恐惧的,没人能够想象我这种恐惧有多大。 随着年龄的增长,当众脱了裤子挨打是我的家常便饭,但是,这一点不仅始终没有改变,反而在加大加强。 这时候,我虽谁都没有看,但我的意识中只有全班同学的目光,特别是秦老师的妹妹的目光,它们对我是怎样的光芒、怎样的烈火、怎样的毒药啊,没有神的末日审判,它们就是神末日审判,没有地狱,它们就是地狱。 爹见我犹犹豫豫,就像我不是不过脱了裤子挨打,而是上绞架,他又气又恨,一下子冲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裤子给我扯下来,我完全是出于本能还两手用力地攥着裤腰,他狠命将我的手一巴掌打开。我为我不能保护我那个“东西”不被暴露于众人的目光下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同样为自己需要保护自己那个“东西”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为自己有那么一个需要保护的“东西”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觉得别人都没有那样一个“东西”,全世界、全宇宙谁也没有,就只有我有。 当初,因为这个,挨了打我会狠命痛哭,这哭声是呐喊、是抗议、是愤怒、是绝望,并且是向整个人类和宇宙发出的,我认为自己有绝对的理由如此,因为我有那个“东西”,只有我才有那个“东西”,我不理解它,但我无法摆脱它,不得不承担它,即使我永远也无法理解和承担它,理解它和承担它也绝对只是我个人的事情。很显然,我的哭声让爹意识到了我正是要通过我的哭声表达的,但是,同样很显然,这让爹更加激愤,恨铁不成钢,更加无所顾忌地、随便地让我当众脱裤子亮出我那个“东西”,似乎是,我虽有那个“东西”,但是,他实际上不为教会我别的什么,就为教会我蔑视它,完全不当它为一回事,纵然它算一回事,它也不关我的事,而是他和社会的事,他们能什么都给我处理好,也只有他们才能什么都给我处理好,我想都不用想它,意识都没有必要意识到它,我要是合格的,是个好东西,不是人类那个唯一的罪人,就想都不会想到它,意识都意识不到它。最后,我不得不面对的是,爹就是这样的,他是一定要把我教成我永远想都不会想到我那个“东西”、意识都不会意识到我那个“东西”,这在他那里就像我得保护我那个“东西”一样是绝对的、无条件的,是神的绝对命令。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中间地带了。 这次,为我用了自己的方法解了题,爹打断了一根黄荆棒才停手。不过,我没有哭,我已经有两年他再怎么打我也不哭了,就机械地、动也不动地让他打。班上的同学为他又打断了一根黄荆棒而发出一种嘘声,但是,我真正整个身心所系的只是他们又看见了我那个“东西”,这在他们心里留下的是何等的震惊,何等的恐怖,他们将更视我为何等的可恶和可耻,我和他们、世界之间的对立性再一次不可逆转地增加了,只剩下我在中心站着,而他们,全世界和全宇宙的人们,把我看着,永远震惊地看着,看着我这个宇宙中唯一罪恶的存在,唯一有那样一个“东西”的存在。 爹打完了,气喘嘘嘘地说: “下来把裤子穿好!下来后先脱下去再穿,脱到脚跟处再慢慢穿,一层是一层地理好,做到一丝不苟!” 我不能怀疑,如果我能够像爹所说的这样去做,做得一丝不差,我就得救了,就不再是那样一个罪恶的存在的了,就是这个世界的合格的公民了,不仅是他,就是全世界也都在等着我哪一天能够做到,做得一丝不苟。可是,这恰恰是我做不到的。我在桌子上就把裤子拉上来了才下地,匆忙潦草地几下子就把裤子穿好了,只为不让同学们更多地看到我那个“东西”。但是,和每次一样,爹见我没有按他的要求穿裤子,又又气又恨地扑过来,几下子把我的裤子扯下来,扯到脚跟处,让我的下半身和那个“东西”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他一层一层地、一点一点地把我裤子理好和给我穿好。本来,我不仅怕同学们看见,怕任何人看见,也怕爹看见,看见“它”。不管我感觉到他们已经看见了和看见多少了,对他们看见“它”的恐惧也不可能减轻一丝毫。对我来说,他们每一次看见“它”都是比上一次看见更多了,又都是第一次看见,而只需要他们一次看见,哪怕是看见一点点,我就永远地、无可逆转的“完了”。对于我,没有死亡,只有这种“完了”才是死亡,没有毁灭,只有这种“完了”才是毁灭,没有末日,只有这种“完了”才是末日。 爹打了我之后就平静多了,把我叫到他跟前长篇大论地讲他为什么要打我。这一次,爹讲的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像那样答题,不能用不同于教材上教的方式方法答题,这等于是篡改了教材上的东西。 他说,教材是国家组织最聪明、最有学识的专家编写的,经过了层层级级审查,经过了无数道复杂的工序才最后印成了书发给我们的,它是集体,层级和级别最高的那个集体的智慧和劳动的结晶,我们任意一个人作为个人都不可能超越这些教材,不可能比它们更正确更有智慧,我们减少或增加它的一点什么、改变或篡改它的一什么,都只会降低它们的水准。 他说,正因为他所说的这些,国家和上级便绝不允许这世上任何作为个人的人给这些教材增加、减少一些点什么,更不用说还要改变甚至于篡改了。像这样做的人只会被视为罪人,最终还会成为国家和人民的敌人,全社会的敌人。 他说,我读书为了什么呢?为了考上大学,脱“农皮”,成为人上人。就算我想对我们的教材改变或增减一点什么,也得首先考上大学,进入那个高层次的代表着所有人的利益的集体,不进入这个集体,我就只能代表我自己,我个人,而自己和个人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权利,更没篡改我们的教材的权利。 他说,要考上大学,首先就得讨那个高层次的集体的欢心,然后还要讨教我的老师的欢心。 他说,无论是我上小学、中学,还是就算上了大学,也绝不会有一位老师喜欢我这样学习的学生和像我这样对待他们教我的知识的学生,绝不会喜欢像我这样的用教材上没有教、纯粹自己想出来的方法答题的学生。这样的学生永远也是各级老师排挤、打击直至清除和除名的对象。因为我们的老师都是在代表着国家和上级行事,他们本身没有哪一个人敢不代表这一意志行事,敢不仅仅是这一意志的工具,他们任意一个人如果超出了这个意志的范围,同样会被排挤、打击,直至除名、消灭。 他说,国家、上级的意志是最高的意志,是谁也不可能更不会被允许超越的意志,因为它不是哪一个人、少部分人的意志,而是所有人和所有人的意志。 他说,我们的教材看起来是由一些具体的个人编写、排版、印刷、发行的,其实它们处处时时、每一环节、每一细节都是那个国家、上级的意志的体现,在这一流程中工作的每一个具体的个人都是一整台机器的零部件,没有哪一处有个人的意志的痕迹。到了我们这一层,也就是最下边也可以说是最下等的这一层,我们学它们、用它们就更要体现我们是一整台机器上的零部件,更没有也更不允许有我们个人的意志发挥的余地。 他讲了很多,讲了一中午,最后说: “从此,你要牢牢记住,照你这样下去,你不仅在将来考不上大学,甚至到了离开我这儿的高一级的学校读书就会被赶出校门!” 不过,他也像每次一样,说我还小,亡羊补牢、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关键在于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要从眼下、从现在、从此时此刻做起。 那么,从眼下、从现在、从此时此刻起该怎么办呢?爹把从小学一年级起的应用题全部拿来要我重新一道一道地严格按照教材上教的那种方法做,其间,只要他认为和教材上稍有出入的地方他都会先把我打一顿,然后重做一遍。
2
爹把他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也就得别无选择地把我改造成能够实现他的希望和梦想的人。我们不能说这种改造最终不可能在我身上实现,但是,事实表明,在我身上,这实在是太难了,同样是做数学题方面的问题,我平生参加的第一次全公社我们这个年级的数学竞赛,由于我的“任性”,或者说我自以为是的那种“责任”和“使命”感,就已经把我的一生毁了,至少把爹对我的全部希望和梦想毁了,结局已经在那时候就被注定了。
我就读的学校被人们习惯称之为村小,就像爹总爱强调的一切都只是“整体”的部分,唯“整体”高于一切一样,村小不是独立的,受公社中心校的直接和全面的领导,公社中心小学俗称为乡小。
高考恢复以后,我们已受命到中心校参加过几次考试了,这被说成是“回中心校参加考试”或“回乡小参加考试”。
在回中心校参加这第一次数学竞赛之前,我回乡小参加过两次他们称为统考的考试,每一次成绩都名列全公社学生前茅,数一数二。这对我是很正常的事情,读书本身对我并不难,我的问题不在读书本身上面,而在“做人”上面。不过,我并未引起什么注意。这应该是因为,一方面这时候我除了考试成绩突出外并无其他表现,另一方面我们公社这时候还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连中专生也没有出一个,普遍的感觉是,高考是恢复了,时代可能是不一样了,但那依然距离我们这儿很遥远,直到这个“鬼子不败”的神话被一个、两个、三个,接着是更多的“张芝阳”打破。所以,我学习成绩再好,不被注意,也在情理之中。
“张芝阳”们的诞生如我们公社发生了八级地震,旧的神话破灭了,新的神话、新的偶像很快就牢不可破、似要屹立千年地确立起来了,除非同样的大地震,它不可能被动摇。这个新的神话和偶像使得全公社人民,包括在学校教书育人的老师们,还特别是这些学校和老师们,对所谓“学习成绩”这东西,还有“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们,那不把它(他)们捧上神坛,就要把它(他)们弄成神坛的祭品。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习惯,他们以前也本来就是这样做事为人的,没有高考,他们是这样的,有高考,他们还会是这样的,只不过神坛上供奉的“神”在变化罢了。
在这个新神话中,“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这个新神话的一个组成部分。连高考数学的总分都成了120分而不再是100分了。顺理成章,我们公社中心小学要对全公社四五年级的学生,也就是全公社行将小学毕业升高一级学校的学生举行一次“史无前例”的数学竞赛就在情理之中了。
爹接到回中心校参加重要会议的通知。爹立即就去了,下午回来了,但他整个人都变了样。我感到他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他立刻就把一沟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了,身边围了一大群人,从这天起,好几天内他身边都围着一大群人,这就因为两周后中心校要举行我们年级的第一次数学竞赛,村小各班可选派三至五个优等生去参加,分给爹的名额是四名。爹向人们宣称,这个数学竞赛,是“我们公社历史上的第一次”、“在我们公社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和我们公社历史上每一次考试都不同”、“和我们公社历史上所有其他类型的考试都不一样” ……“它不注重一般的基础知识,而是侧重艰、深、难,大大超出了学生平时所学的知识范围,只为检验学生的分析力、理解力、把握能力”、“不仅用高考模式作为参照,用全国著名城市和地区已展开和进行的中小学数学竞赛作为参照,还有自觉响应党和国家早出人材、快出人材的号召”、“就是题的总分都参照了高考的模式不是100分而是120分”,云云。
爹向人们展示那张盖着大红公章的发给他的参赛通知书,锕锵有力、逐字逐句、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给他们朗读、讲解,叫围着他的人个个的脖子都伸得老长。沟里很快就沸腾起来了,几乎要再现当初张芝阳考上大学的景象了。人人都在谈论这事,爹成了人们的中心,成了红人,还一天比一天更红。我几次听见他向人们演讲,说学校领导和负责这次竞赛的权威老师在会上都相当明确地、毫不隐晦地说了,如果这次竞赛的分数在90分以上的,将来考大学是没问题的,他们也将把这些学生作为重点和专门的培养对象。众人啧啧不已,仿佛他们已经看到了这次竞赛90分以上个个都成了金榜题名的状元了。但是,爹来个转折地说,这次选派去的学生全公社会有一百多名,但能考到90分以上,学校领导和负责这次竞赛的权威老师说估计虽然不会一个也没有,但也至少是凤毛麟角。众人更是一遍称奇之声。“不晓得哪家的娃儿这回有福啊!”“别的都不说,就凭能得到他们的重点培养,那还有考不上大学的?唉!”我听见他们这样说。最后,我见爹挥着长手指指着他们说:“可肯定地说,能在这次竞赛中考到90分以上,考上大学那是注定的!”
至此,我的感觉是,对于一沟人,这已经成了一个完全的神话了,把所有人的魂都勾走了、掏空了,所有人都成了空壳了,魂都被这次考试给攥在手里了。
爹把我们的课都停了,要我们复习。他说,虽然学校领导和权威老师要求不必这样做,因为复习学过的知识对这次竞赛没有意义,但他还是要这样,因为也只有这样了。
3
几天下来,我终于看出爹的牵挂其实全在我一个人身上。
这几天,他好像根本就不存在我这个人,或者我只是他班上一个最普通的学生,他从来也没有特别看待过我。好几次,我在他身边,他都在对人说起这次竞赛考好了那考大学是注定的话,却不论在学校还是家里都没有看过我一眼。过了好几天,他才把去参加竞赛的人定下来,在这之前,我简直怀疑他会不会让我去。但到这时了他仍没有显出他心在我身上的迹象,那么平静、超然于外的样子,似乎只是在公事公办而已。在教室里,他时刻不忘提起、强调这次竞赛,制造神秘和紧张气氛,对全班学生都时而是善意的嘲笑,时而是恶毒的讥讽。
这天,我正在我的“学习屋”里学习,他进来了。完全变样了,步履那样沉重,整个人是那样伤心、颓丧,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正是那种把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系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又对我毫无信任的眼神。他这样的眼神总让我不寒而栗。我立即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语调中混杂着悲哀、失望、颓唐、嘲讽、挖苦等等复杂的东西地对我说:
“禹娃,你要不要去参加这次竞赛?如果你不愿意去,我就另选一个。”
我没有回答。我也通常是这样。他马上就自顾自的讲这次竞赛的重要意义,说它可以决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他又把他已经向我们、向众人讲了无数遍的又向我讲了一遍,只不过这次是专对我个人讲的,虽然一时间他讲得那样投入,仿佛是在对众人讲话,但我听得出来他心里有多少悲苦,他有多大的希望和梦想就有多大的失望,甚至可以说有多大的希望和梦想就有多大的绝望!对于我,他就是这样的,仿佛他之所以对于我有那样大的希望,就因为他对于我是彻底绝望的,他对我是完全绝望的,就因为他对我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你看他从仿佛是在对众人讲话的那种状态中一出来,他那神情就是面对着的我是怎样堕落、罪恶、不可药救的神情啊!他眼神近乎狂乱,神情悲怆,脸都扭歪了,整个人就像在天寒地冻中一样发抖。他似乎完全不知怎么办才好。刚要咬牙切齿对我动武又突然心灰意冷。最后,他灰心丧气又恨恨不已地说:
“对这次考试你不要抱啥子希望了!现在你唯一能作的就是好好复习学过的知识,还不要去注重书本上那些相对说来艰、深、难的题,只注重基础。对这次考试你也不可能有别的出路,能够挣一分是一分。我停课复习也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这次考试能够拿一分是一分。”
他不让我再去学校了,就在家中复习。他悲哀沉重地对我说:“在家中复习效果会更好,环境清静,注意力集中。为了你能够好好复习我把全班的课都停了,原则上这是不允许的啊!”过了两天,他从学校回来,又那样直直勾勾地看着我,悲叹道:“我把学生都放了。这几天我陪你在家里好好复习。我这是更大的违纪违规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就为了你这次竞赛能够挣一分是一分。”
他悲叹着,叹着叹着,他就像不知在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中挣扎似的咬牙切齿地叫道:
“你狗日的啊你狗日的啊!我平时哪天没有叫你注重基础,点点滴滴也不能放过!可你哪儿在听,哪儿听进去过!不知多少东西你没有学到,不知多少宝贵的、考一切试都绝对需要的基础性的东西你没有掌握!你哪儿在用心学习!你什么时候用心学习过啊!你又学到了些啥啊!现在需要了,却就连最一般的分数都考不到。能够得几分十分都是重要的,可你拿啥子去考那几分、十分啊!唉!”
他恨恨地长叹着出去了,可是,没过一会,他又急匆匆地进来了,那样子是刚作了一个叫他吃了定心丸的决定,匆忙放下手中的事来告诉我的:
“禹娃,我看你这次竞赛还是不要去参加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但他并没有走开,就此一了百了,而是踟蹰徘徊,渐渐还原出他本来到底是什么。终于,他开始像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似的说这次竞赛的种种事关一切和一切的一切的重要意义,说起平时“绝对一心一意地学习、绝对一心一意地注重基础知识”和在这次竞赛中能够拿到“几分十分”事关一切和一切的一切的重要意义。他说:“能挣几分十分至少也表明你有参赛的资格,如果是零分,则说明你连参赛的资格、甚至继续读书求学的资格也没有,你读书求学找出路这条路就堵死了!”
一切就好像他知道我这次竞赛注定会得零分,而即使是得了几分十分那也是“生”,得了零分那就是“死”,得几分十分那还是“人”,得零分那就只是“鬼”了。对于他这个,我不是不能接受,而是在用整个生命不予接受;但是,我又是如此绝对地知道,他是对的,他不是对的他不会这样,在这次竞赛中,我注定得零分,或者,不管我可以得多少分,那都是零分,甚至于还不如零分,因为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果说所有人是“生”,那我还就是“死”,如果所有人是“人”,那我还就是“鬼”,我的人生从来是且永远是“零分”,所以,不管怎样我也只能得零分,或者得多少分也是等于是零分,不如零分。
我是绝望的,完全绝望的,我不可能改变自己和超越自己,我也不愿意改变自己和超越自己。也许爹之所以对我是绝望的,就因为他潜意识里明白我是绝望的,完全放弃了的,他看到的我、面对的我只是一个幻影,或者是冻结在一坨绝对不可能融化和将其破开的冰里的一具死尸,只是看起来有个人样子和是我的样子而已,就跟当初三叔送给我的那个玻璃球一样,玻璃里的花朵看上去那么逼真、鲜活,其实那不是真的,这些花根本不是花,只不过是无生命的玻璃而已。 4
就这样,两周过去了。我本来以为它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过去。
去考试的前一天晚上的一件看似无关的小事不能不提,尽管它只对我个人才有意义。
表面上看,和爹比起来,他动荡不宁,狂躁不安,就像沸水、狂风和烈火,而我则自至终是一块铁石,可实际上,这两个星期,我内心所经历的恐惧、焦虑、惶乱、绝望,各种复杂矛盾的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的心理是无法言表的,我才真的在沸水、狂风和烈火里,尽管我一贯如此,从来如此。
对于我来说,所有的人都是人,但我却是这个世界里的一块土,我需要考试,我必须有前途脱“农皮”,但是,这要我首先是一个人才可能做和做到,而要从一块土变成一个人,却是谁也不可能的,我每时每刻都在为由一块土变成一个人而努力,没有人知道我为此都做了些什么、付出了多少,但我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不可能由一块土变成一个人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还每时每刻为自己实际和人人没有两样,根本就不存在我是土人家是人这样的事情,人家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和应该做到但我就是做不到、不愿意做到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
我想象那考场、那试卷、那些老师和考生们,我只有绝望,因为,它们是存在的、真实的,却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我只有到达宇宙之外才在真实和存在的它们中间,而我却始终在和永远在宇宙之内,不可能在宇宙之外,这是客观规律所决定死了的,所以,我即使在它们中间,那也是假的,只是暂时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事实却会最终无情地证明绝对不是那么回事,我不在宇宙之外、到达不了宇宙之外,而只要我不在宇宙之外、到达不了宇宙之外,我就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真实,不管它们是考试、考大学、脱“农皮”,还是别的什么。
我始终是沉默的,如一块铁石,这是因这一切我只能自己承受。但这正是我不能原谅和饶恕自己的原因,因为事实上我和谁都没有两样,不可能我是土别人是人,别人是土我是人,我不在他们所在的世界,我距离世界无限遥远。我始终也在为让这个事实对于我就是事实,为人人是人我也是人,人人在人人的世界、我也在这人人在的世界而努力,没有人知道我为此都做些什么、付出了什么,只是它注定毫无结果,因为对于我,它就像由一块土变成一个人、从宇宙之内到达宇宙之外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
考试前一天的晚上,我正在灯下“复习”,听见爹对哥哥说:
“民娃,明儿天等我们上街了,你就背个背兜上街来。背个小些的背兜。要估计我们到了乡小了你才出发,来了就到学校来找我。那时考试可能已经开始了,我有时间了。”
“嗯,”哥哥应道。
我曾经因为想象死亡和看到别人的死亡而感觉到自己就像饮到了冥河的水一样。一听到爹和哥哥的这两句对话,我的感觉不是一饮到了冥河的水,而是整个人一下子坠入了冥河并整个人都成了冥河的水、整个冥河的水。我相信这一瞬间我都是丧失了意识的,等意识恢复了,我的心在哀鸣,这是流血的哀鸣。这是因为我本来还有些希望和幻想,祈求自己在明天的考试里至少能够有所斩获,可是,听他们这么一说,我的希望和幻想就完全破灭了。没有人想象得到我有多震惊、多沉痛,我心理上的眼睛睁得有多大:难道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但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对我这样?
我还真想扑过去跪在爹面前不喊大叫,让他清醒,让他觉悟,让他明白,他既然把什么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却为什么就看不到一个小小的背兜已经将他的希望全部毁了。但我能干什么?我只能沉默地接受我的命运,接受这一瞬间对我的命运的决定,哪怕它决定的是我的一生。
爹让哥哥背个小背兜上街是要把他存放在他的“好朋友”家里的几斤苕干和烂苕皮叫哥哥背回来。这些东西是他从一个人们称之为“上方”,我后来知道是北边的外县偷偷买回来的,他每年都要这样,为的是我们一家人度过一年里那青黄不接的两三个月,但是,这种买卖是不合法的,他怕干部清查,所以,每次买回来后都要先放在三官场上的那个“好朋友”家,过几天才去背回来。这样,“好朋友”多次偷我们的东西,差点把爹气绝,但爹仍然不敢把这些东西直接拿回家,一定要在这个“好朋友”家放些日子。我后来还知道,那些烂苕皮一半是算别人送的,一半算是爹他们向别人乞讨的。
爹叫哥哥背个背兜上街那没关系,而是爹叫哥哥背个小些的背兜,一听这个我就知道哥哥一定会背我常用的那个背兜了。这个背兜在我们家就被称为“小背兜”,是爹亲自给我编的,也是我干农活专用的,一家人已经习惯把它看成我的背兜,而它对于我就是“我的背兜”,对于我已经高度“我”化了。虽然恢复高考后爹已经尽量减少了我的农活,但是我还是时常得干农活,这个背兜还是我专用的,仍然是“我的背兜”,我看见它仍像看到了“我”。
为什么我听见爹和哥哥这么两句对话,或者说我知道哥哥明天一定会背我那个“小背兜”上街,我就知道自己明天的考试完了,彻底完了呢?
我,对于我自己就是一堆罪恶的、不可药救的东西,我和我的世界整个都是我“自己”,什么都是我“自己”,而这个“自己”什么也不是,只是罪恶和不可药救,与我们一般所说的世界和宇宙没有关系,除非我能够到达宇宙和时空之外,否则,我不是也不可能是在宇宙之中、世界之内、人们中间,不是也不可能是人或任何世间存在物。这说起来很抽象矛盾,令人费解,但它对于我却是不可能更稳定入骨的体验,还是以生动形象的幻觉的形式神鬼都无法否认地摆在我面前的。
所以,我寄希望于明天的考试的就是我能够多少走出我的“自己”,走出我的的“世界”,进入到人们那个世界中去,哪怕仅仅裂开一条缝,人们那世界射进来了一线光,我在明天的考试里也不会完了,不会得零分或不是零分却比零分还不堪的一种分数。可是,听爹和哥哥那样说,我就知道了,明天我考试连凳子都不会有,我将坐在哥哥背来的我的那个小背兜上考试,而这样一来,我就是想得到人们的世界射入我的世界的一线光也绝无可能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就肯定事情会这样,我怎么就知道自己明天一定会坐在我的那个小背兜上考试。这也许是有点神秘的,但不管它是不是神秘的,它也是摆在我面前的,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我其实知道并不是什么冥冥之中的力量为我做了这样的安排,而是我自己做的这样的“安排”,虽然不是有意识的,这种“安排”也不可能有意识地做出,至少只凭有意识是做不到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我为此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但是,我也知道事情只可能这样,这是我,或者说真实的我、内在的我为我做出的解决矛盾的决定,也可以说是冲突和矛盾达到了那样一种程度,成了那样一种性质的一种必然结果。我只有接受。
5
第二天就是去参加考试的时间了。天不亮就被叫起来了,一起床,我就知道爹在过去的两个星期内再怎么样实际都在对我忍耐又忍耐,这个重大的日子终于来了,他也就要爆发了。我的感觉是纸反正是无法包住火的。
我洗了脸,他气狠狠地吼道:
“洗干净没?”
“洗干净了。”
“洗干净了!那没洗干净!你都洗得干净!后颈窝洗没?耳朵洗没?”
他把我扭到盆子边反反复复擦洗我的后颈窝和耳朵,把我的后颈窝和耳朵弄得生痛。
接下来是吃饭,刚吃进去几口饭,他就恶声恶气的叫道:
“狗日的狗日的你看哇你看哇!还没有吃就撒了一桌子!像你狗日的这样哪有法去考今天的试哪有法去考今天的试啊!”
我高度控制着,惊惶地在桌子寻找,确实看到了我撒落了一滴汤,它还没有米粒大,也不知他是怎么看见的,可是,在他看来,这滴汤就是我撒得满桌子都是。
他就像从这滴汤中看到了全部的将使我得零分或零分都不如的分数的那些东西似的连忙把这滴汤给擦了。我尽量小心地吃着,他却一把钳住我拿筷子的手,将它强硬地移到筷子头上:
“手要捏住筷子头!不然你就要把饭弄得满手都是了!”
像我那样拿筷子并不可能把饭弄得满手都是,像他这样拿筷子对于我吃饭很不方便,但我没有办法。
他训斥道:
“吃饭要坐端正,四肢五官都要端端正正,双目平视前方,不东看西看,东想西想,绝对一心一意地吃饭;口要张得不大不小,吃进嘴的每一口饭都要不多不少,要在口腔中经过反复多次细细的咀嚼才咽下食道去,咽的时候也要慢慢地、均匀地一点一点地咽下去,不然就会咽到气管里去了!”
他还讲了好多,最后说:“吃饭是一件工作,一件如同读书学习一样的工作!吃饭吃不好,读书学习也是不可能好的!”
终于把饭吃完了,我按他头天就反复叮嘱、解说、安排地到“学习屋”里给今天考试用的笔打墨水。他像原就知道定会出大乱子似的马上就赶来了,一进门就咬牙切齿,好像见到了我又干了一件多大的自作主张的的事情,我听到连神都在叹气了,叹我是多么不争气啊!神的叹息总能够把我一下子推进那冥河之中,让我一饮整个冥河的水。
“不要把笔放深了、放深了!”他震得桌子都抖起来地嚎叫道,“看你整支笔都沾满了墨水了!连满手都是了!还打啥子墨水打啥子墨水啊!”
在瓶口外的笔杆上并未见沾有墨水,我的手更是干干净净的,我也没有让笔更深入一些的意思,笔管已经汲的有半管墨水了。然而,要他看到的才是真的。周围是那样寂静。
他一把夺过我的笔去帮我打水,取出来后把笔头沾的墨水擦干净。纸上沾有一点墨水,并不比他自己平时任何时候打水擦拭后纸上沾的多,这说明其实我打水并没有哪一点没有照他说的做。但我知道他是一定要这样的,而且擦拭后纸上沾的那点墨水在我看来也不是墨水,而是黑血,我的罪恶的黑血。
仿佛他看到的比我看到的更是我的罪恶的黑血,头上都渗出了冷汗:
“狗日的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的打水!正确的给笔打水的方法是笔出了瓶口,笔头上不沾一点墨水,还根本不需要用纸擦!哪个真正的学生会做不好这一点啊!连这一点都做不好,还有法读啥子书、考啥子试啊!”
他又费尽心力谆谆教导,以坚定、绝对、残酷的口吻给我讲了那一整套如何正确打水的方法和过程。然后,他盯着我为今天考试准备的另一支笔打水。我什么都严格按他所说的做,其实也和我给上支笔打水所作完全一样,但这次他到底没有说什么了,给笔打水的事总算过关了。
水打好了,他问道:
“你带了几支笔?”
“三支。”
他顿时仰天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笑得我感觉到房子都抖了起来,整个世界都是一遍惊骇,然后突然急转直下,爆发出他全部的痛恨,眼睛是血红的,手背上青筋是暴突的,每一个字都是咬牙切齿地叫道:
“你狗日的不要去考试了!我也不得准你去了!自己在屋头好好学习!因为你去也是考不出啥名堂的!”
我浸在那种只有冥河才可能的寒冷中。我始终也在这种寒冷里,只不过有时更冷一些,就像在冥河里浸得深了,有时则一般可以忍受,就像在冥河的不那么深的地方。
我是那样冷静、客观地发声道:
“怎么了?”
我的态度使他冷静、克制了一些。他爆发出的狂笑都使妈跑到门口来看发生了什么事,那么紧张,也那么厌恨,看了一眼,厌倦地、冷漠地离去了。但妈的出现也使他冷静、克制了一些。
不用说,在昨天,他就已经反反复复交待我要反复检查将带上的笔有没有问题,是否好写,为了保证做到考试过程中笔绝对不出问题,只带一支笔那是不行了,要多带几支。他没有具体说带几支,但我其实心知肚明,这不是他的疏忽,而是他要留给我自己判断带上几支笔,我也知道既不是带一支也不是带三支四支七八支而是不多不少两支才是他想要的,知道带三支笔一定会弄出这个时候出现的这一幕。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却还要这做,是因为我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和超越自己,好像我里面还有一个我,要这另一个我才是真的我,我的一切都为它所控制,我将坐在我的那个小背兜考试是它弄出来的,带三支笔也是它弄出来的。我没有办法,只能不原谅自己,只能生活在对自己的极端的惩罚和折磨之中。
他不得不给我做出耐心详尽的解释,尽管都是些他已经苦口婆心反反复复讲过的。他说:
“带一支笔不够,是因为考试中途有可能出意外,比方说笔没水了,或者笔尖突然断了。对带的笔都是事先严格检验过的,各方面都做到了保证了,只是不能保证检验是绝对到家了的,尤其不能保证中途不出意外。这就是为什么要带两支笔而不是你所谓的三支的原因。
“这本来是任何一个好的考生、真正合格的考生都能做到的,他这样也会给考场上的老师、所有负责考试的老师和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的。给负责考试的老师和领导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这会让老师和领导觉得他是个老老实实、诚心诚意、认认真真的学生。
“而你却要带三支,他们见了第一印象就会觉得你轻浮,不踏实,甚至会觉得你狂妄,就和对那只带一支笔的考生他们也会这样想一样。他们会这样想:为什么要带一大把笔?这些笔都检查好没有?敢保证它们都没有问题?这个考生对考试的态度是不是认真的?想在这次考试中考出个什么名堂?这就像他们对只带一支笔的考生会这样想,为什么只带一支笔?这是个什么学生,他就敢这么自信,保证他这支笔不在考试的时候出问题?他到底把考试放在心上没有?他们这样想你,你娃儿可就完了。”
末了,我在他的监视下打水,我严格按照他的要求做着,他则在一旁以一副随时都要打将过来的样子盯着我的每一个细节,但总算平安无事地把水打完了。 未 完 待 续
6
说不准我去考试那当然是他的气话。另几名去参考的同学都到我们家了,人齐了,终于到了可以出发的时候了。虽然我的心理和精神世界复杂而可怕,但毕竟是个孩子,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也需要一种解脱,就到这几个同学中去了,等爹宣布可以出发了。
爹还在忙这忙那,却不断从屋里冲出来对我大喊大叫:你准备好没?你是不是什么都准备好了?看你的衣服是不是穿正了的?有没有地方又歪了?裤子要不要重新穿过?鞋带系紧没有?会不会松?检查一遍!再最后一次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找镜子,要大的,好的,照一下看你的脸需不需要重新洗一次,看哪儿又弄脏没有?检查你的笔是否会掉出来,是不是照我教你的做的,是不是放在里面第二层衣服下边的口袋里的!再次检查这个口袋有没有洞,检查笔有没有可能从口袋上边掉落出来!检查一遍,最后检查一次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
他狂躁、焦灼不安,而且无一不表现出对我的极度不满、不信任。同学们都用可怜的目光看着我。
他又满脸是汗地把头伸出门来了,我看见的是怎样一张破碎、狂乱的脸啊,真让人不忍再看。
“你要不要再洗次脸?你检查过你的脸又有哪儿弄脏没有?你检查过没有?!没检查就让同学们帮你检查一遍!把你的耳朵、后颈窝都伸出来让他们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你把衣领给他们提起来,叫他们好看得更清楚!”
我感觉到在他这种叫喊中,我成了“破鞋”,一大堆“破鞋”,必须丢掉舍去却丢不掉舍不去的只有这样在众目睽睽下展览给人看的“破鞋”。“破鞋”是我们这里的人对偷人养汉的女人称呼,他们把“破鞋”说成是最肮脏的,也绝不会放过一个“破鞋”,把她们和他们定性为“阶级敌人”的人一视同仁地对待。“破鞋”这个词给我留下了极可怕的印象,是我心目中最脏的东西的象征。我身上开始发抖。
他咬牙切齿地缩回头去了,却在对妈叫喊,发号施令:
“菊花菊花,去借个镜子来!让他在镜子里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脸!他一定有地方又弄脏了!”
镜子的事无果,妈大约也不会去借镜子,她也本来只在忍耐。爹似乎也暂时平静些了,也把什么都弄好了,出来了。
他眼中只有我,只有对我泰山般的操心和责任,这回他像稳稳当当地担起了他肩头上的这个责任似地对我说:
“现在我们要出发了,你让同学们集体帮助你把你从头到脚、里里外外认真、仔细检查一遍。衣扣、衣领、衣袖、裤带、鞋带、所带的笔和其他东西,包括最里层的衣服也让同学们好好一层层地给检查一遍。叫他们重新把你的裤带系一遍,把你里层和外层的裤子都理一下,包括内裤。让他们发现你的错误、找出你的错误,及时予以弥补!”
他这回的口气是无限亲切、平和的,仿佛这一回对他来说我的错误不是错误而是我的病,我是一个有病的必需同学们他所说的那种帮助的可怜的孩子。当然,同学们并没有照他说的做,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只有两个同学过来假装扯扯了我的衣摆、袖子什么的,而我只是平静、沉默地站着。
终于有要出发的样子了,他却突然像又一眼发现了大乱子似的惊恐、焦躁起来,我看见他的眼睛都是狂暴散裂的:
“你昨儿晚上睡好没?是不是一上床就睡着了?有没有东想西想?时而天下时而地下?我看你并没有睡好!你并没有一开始就安安心心地睡觉休息!并没有按我要你做的、你也应该做到的去做!”
他的口气中有露骨的挖苦和嘲笑,他也咬牙切齿、又气又恨地盯着我。
“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他像突然成了一位绝对公事公办的领导干部那样冷漠而残忍地说,“但是你不要去参加考试了。因为你昨儿晚上没有按我要求你的那样休息好。你绝对没有一上床就安安心心地睡觉,一上床就睡着!你肯定是在上床后东想西想,时而天上时而地下!”
他像他已把我什么都看穿了似地大笑起来,既在为自己自豪,又在嘲笑我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的。
“你看看我们别的哪个同学不是睡好了觉,衣服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饭吃得饱饱的,笔也准备得不多不少,该带的、该准备的都带了、准备了,不该带的、不该准备的都没带、没准备!就像他们平时读书、学习、做人一样!他们从来都是不骄不躁、不慌不忙、稳稳当当、诚诚恳恳、老老实实,对任何要做的事、要完成的工作都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只有你!只有你什么也没有做到,什么也不具备!一早起来就是慌慌张张,顾头顾不到尾,不是脸没洗干净,就是吃饭撒一桌子!不是给笔打水弄得到处都是,满手都是,就是把东西乱扔乱放!这些至少说明你昨儿晚上连休息都没有休息好,而休息好了是能通过今天的考试最起码的一个条件!这样你还有啥法去参加考试?看来你连饭也没有吃饱!吃饱饭也是参加今天考试的一个必备的条件!所有我说的这些事你有一件没做好、没做到是绝对一丝一毫的差错也没有,你就没能力、没本事、没资格、没权利参加今天的考试!去参加了也只会失败,甚至可能还会中途给赶出考场!”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火鞭子抽打在我的灵魂上,因为对我来说,它们句句是真。这世界上的任何人把不论多么丑恶可怕的词用来形容我,我都只会感觉到它绝对符合我的实情。特别是他说到中途给赶出考场一句时,我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因为我深深地预感到今天我还就会被中途赶出考场。我的感觉是,爹虽然不自知,但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其实对今天的考试我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是有预感的,就和我一样,但他又无法放弃我,更无法放弃对我无限的希望和梦想。我感觉到他是多么可怜,而我的罪则是多么大啊!
他说着说着竟突然扔下我狂奔而去,愤恨至极地狂叫道:
“走!我们几个走!”
他的意思是真不要我去了,不让我参加考试了。我再一次体验到在冥河深处的感觉。几个同学一时都六神无主了,不知该怎么办,要不要跟着他而去。这时候,妈从屋里探出头来狠狠地叫一声:
“茂林!”
妈喊了一声就立刻缩回头去了,仿佛不想再多看一眼,也不想再管了。爹高脚低一脚跑了几步停下来了,是妈的喊声起了作用,回过头来对我似乎心力耗尽地集中起了他行将散离的一切,咬牙切齿、痛恨无比地叫道:
“你把便解好没?!没解好还需不需要再解?!我等你,你快去解好了再来!”
我终于开口说道:
“解好了!”
他又像发现了什么,阴沉着脸,他阴沉下来的脸就像一把地狱里黑色宝剑一样尖削、可怕、难看,如在乱跳似的奔过来,又解开我的裤带,把我的裤子退到大腿以下,把我的下半身全露出来了,重新如他所说的一层层地当众把我裤子穿了一遍。我就知道他要这样了才会安静下来,或者说才会暂时安静下来。
把我的裤子重新穿了一遍,又气恨恨地检查了我别的一切,如那笔什么的,这才一行人踏上了出发去考试的路了。
出发前,爹叫了声哥哥,叫别忘了他的交待,在估计我们到了乡小后背上个小些的背兜到乡小来找他。听到这个,我浑身又那样一冷,我那个小背兜意象和一条板凳的意象又一次闪过我眼前。我再一次突然要去扑跪在爹面前,向他和盘托出一切,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哥哥背我那个小背兜上街,就是不让我去参加今天考试我在这个世界上都还会有希望,但让哥哥背我那个小背兜上街了我就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但是,不要说我根本就不知该怎么给他说,就是能够给他说和说清楚,也能得到他的理解和认同,我也不可能给了说什么,只能不原谅自己、不饶恕自己,只能进一步向冥河深处坠去。
我在冥河的深处,我也只有在冥河的深处,只有在这儿,我才是我,才活着,才存在。而就是在这样的深处决定了今天我得坐在我那个小背兜上而不是所有其他考生坐的那种凳子上考试,也只有在这样的深处才能决定这样的事情,决定那本来有我的一条凳子凭白无故无影无踪,消失于虚无之中并成为永久的虚无,然后用我的那个小背兜代替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有接受这个结果,就像对爹他们,我也只有接受。我只在接受,只有接受。
7
在路上,同学们都有些高兴、活跃的样子,还有说有笑,尽管是有分寸的,还尽量是对爹取巧卖乖的。但是,爹一路上去无比的焦躁、狂奋、紧张,走路走得高一步低一脚,踢踢撞撞,忽而冲到我们前边去了,忽而又落后我们了,让人揪心他会在哪一步踩虚了滚到路边的田里去了。他就像在奋力飞上天又飞不起来,越飞不起来就越急躁不安,引得都有同学故意落单看他。所有人里只有我保持着始终如一的走路的姿势,平静、匀速、机械、正确(按爹要求的),几近绝对的程度了。
但爹却不是骂我走快了,就是骂我走慢了,不是“你看你看!又走到路边上去了又走到路边上去了!滚下崖去了都不晓得是为什么了!”就是“你狗日的你狗日的,走不像走,跑不像跑,哪儿有哪儿有正确的走路的样子啊!”还一路上都在教我“正确的走路”,很多很多,无微不至,无所不至。
可他当然不会只是样。你看他又在看着同学们而不是我讥笑了:
“没哪个晓得他在干啥!反正不是个神经病就不是一个好东西!”
他不停地骂我,讥笑我、讽刺我,似乎越刻毒就越称他的心,但也可能突然又对我关怀备至起来。很快同学们就都安静了,或者说“静”若寒蝉,附和着他干笑。
他不断地推搡我,拉我扯我,纠正他认为我又表现出来的“不正确的走路方式”。一时他又根本不理我了,风一般地赶路,却突然一下跳到我身边,压下他的头嘴里热汽都冲进我的耳朵地在我耳朵边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地诅咒道:
“你,你,只有你,是世界上唯一的不是个好东西!”
他不知道,或许他潜意识里很清楚,他说的有多么正确。他们看不到,我身后拖着一条巨大无比的“尾巴”。这条尾巴是看得见的,虽然只有我看才看得见。它像一团半透明的烟雾,或是一条如龙一般巨大的身体半透明的虫。但这只是它可以用语言写出来的,而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则是它丑恶和恐怖都是无限的、绝对的,它甚至于体积都是无限大的,仅仅是看起来才那么大而已。它的丑恶和恐怖只有神才能够正视它,我不怀疑,爹他们看不见它,或许只在潜意识里多少感觉到了它,就是因为它只有神才能够正视。它是一个集宇宙和人类罪恶和堕落之总和的东西,没有它,宇宙和人类就没有罪恶和堕落,有它,就从来和永久性地玷污了整个宇宙和人类。
当然了,这条“尾巴”实际上只是我的一种幻觉,只不过,绝对不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而是真的看见了,不仅看见了,更感觉到、体验到它。它实在是我无法言喻的沉重的负担。我还不得不面对,我不只是长着这么条“尾巴”,而是我就是这条“尾巴”。虽然它大部分拖在我身后,但我是整个“罩”在它里面的,这使得我的身体看上去都多少有点模糊、有点混沌了,而且,我相信我还看到了我在地上的阳光形成的影子看上去似乎比爹和同学们的影子淡薄了一点点,这特别让我害怕,怕他们看出了。我实实在在的感觉是,我已经多少溶解在这条“尾巴”里和这条“尾巴”融为一体了,使我就是这条“尾巴”,我也不得不是这条“尾巴”。整个情形有点像三叔当初送给我的那个玻璃球完全一样,“尾巴”就是那个玻璃球,我,他们一般看得见的叫它为张小禹的那个我就是玻璃里的那些假花。爹要是能够和我一样看到我这条“尾巴”,他当会知道,他那样骂我,不管多么正确,都太苍白了。
爹跑到前边去了,像是从此和我划清界线了,把我放弃了永远放弃了,却又突然转过头了,指着我,如毒蛇喷出信子般的咒骂道:
“你,你,就是你,是所有人中最坏、最坏的!”
他先就说了,在路上走到“一定的时间”,走了“一定的路程”,就要我又把自己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检查一遍,衣服歪没?裤带松没?鞋带脱没?笔掉没?而且还要一路上密切注意这些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做到“绝对一心一意走路和同时也绝对一心一意注意这些情况。”
实际情况当然是,过了“一定的时间”,走了“一定的路程”,都是他来替我做这一切,只不过他是一定会这样的,不会忘记了。他说:
“一定要做到及时发现在路上掉随身携带的东西没,比方说考试的用的笔,及时发现了,还能及时去找回来,等到了考场上才发现那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他说:
“随时都要注意鞋带松了或脱了没有。鞋带松了脱了,拖在路上,自己不知道,没及时发现,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的鞋带上了,一扯,就是一个踉跄栽下去,恰好前边的路上有玻璃碎片、钉子一类的东西,一下就凿到眼睛里去了,一辈子都废了!或者刚好行走在悬崖边,这一踉跄就叫你一下栽到悬崖下去了摔得粉身碎骨了!就算不发生这些事,影响了考试也一样是贻误终身!”
他把事情说得这么恐怖,都叫那几个同学不由自主地对我做起“保护人”样子来。我感到这又是一种“温暖的大手”在伸过来,而我对“温暖的大手”是最为恐惧的。
最后,他似乎终于有勇气直面一直都没敢直面的我的真实,那就是我走路整个都是错误的,每一步都在把我引向灭顶之灾,动手狠狠打了我几下,却还是不能解气,在那样一种仇恨、绝望、恐惧中咬牙切齿地宣布:
“现在我决定大家、集体来帮助、监视他走路!他只有在大家、集体的帮助下才能走路、走好路!同学们你们现在来把围起来,在他前后左右都站上人,离他不远也不近,时时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步每一脚,时时让他处在你们之间的中心位置,绝不允许他离开这个位置半步!”
他这样说还这样做,就像他们总是“大家”、“集体”,而我总是“极少数、极个别”的那种“坏人、敌人、阶级敌人”一样。于是,路上形成一个像一队行走的方阵的队形,方阵中间只走着我一个人。
我仍然什么也没有变。我是始终如一的,如果说人不可能做到始终绝对如一,那么,也只有我才能把始终如一做到这种程度。他们不知道,在这一路上,我的上下牙之间就始终没有接触过,始终是有比一张纸还厚一点的距离的。我已经是就是使劲让我上下牙互相接触到也已经不可能了,而这就是我通过数年艰巨的努力做到的。实际上,不只是在这一路上是这样,在过去一整年里都是这样,过去一整年里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吃饭、说话都从未让上下牙接触过,睡觉前上下牙之间是那么一种距离,醒来了,上下牙之间还是那么一种距离,就像一切都是虚的假的,唯有这点点距离是真实的和永恒的。把这事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他们更想不到,要做到这么一个“绝对”,我把做到这类事情称之为做到“绝对”,有多么困难,对人是什么样的考验。为了做到“绝对”,我经历的是实实在在的几年如一日的炼狱考验,而且现在仍在经历,一切只在变本加厉,逼近那真正“绝对”的极限。
爹走在我们这个方阵的外围给我们带路,指挥我们。同学们鸦雀无声,都只是爹驯服的工具,只是偶尔可怜地、好奇地或带有恐惧地把我看一眼。爹不时转过头来咬牙切齿地看着我,有时又是把我当成一个与他无关的、纯然的外物在看我,这些都令我在打寒颤,尽管我同时又是高度平静的。
“大家停下来!现在检查他身上是否哪儿又出现了错误!”
大家就停下来了,个个噤若寒蝉,能做的只有等着看我的好戏。一路上已有过两次这样检查过了,把我里里外外都检查了,鞋带解开重新系上,裤子解开、脱下,暴露出我的整个下半身,又重新穿好。他一定要这样做,但每做一次只会让他对我的不满、不信任、痛恨等等增加一分,于是,没走几步,我就感到我的衣服全歪了,裤子脱落了,手脚不在原位了,眼睛长到天灵盖上去了,两只耳朵一只大一只小,鼻孔朝天,嘴里伸出了獠牙,下身那个人们叫做“雀儿”的东西有一间屋那么大,肠、肝、肺、心脏全都长到外边来了,所有的人,全世界的人都注意到我了,都在发出让我不寒而栗的“妈呀”、“天啦”的声音,这喊声同学们也发出了,尽管他们静默无声,但只不过是看起来静默无声而已……
“停下来停下来!”正当我对自己的这个可怕的感觉达到极致时,他就像在噩梦中一样地大叫起来,冲过来一下把我扯出方阵队列:“现在又开始检查他!对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进行认真、仔细、彻底的检查!这回由你们大家、集体来做这件事!绝不能靠他自己来做!像他这样的人,只有在大家、公众、集体的全心全力的帮助下才能发现和检查出他的一切错误!”
他很决断,这次代表“大家、公众、集体”的几位同学似乎得非照他说的做不可了,但他们不知怎么办,局面那样僵,那样紧张。他们没办法,过来两个装模作样在我身上摸,手指间不无同情,仿佛在说:“你为啥就不晓听话些啊,要把自己搞成这样!”
同学们做得有心无意,不痛不痒,爹又再次不得不把我扯过去他自己动手,又重复那脱我的裤子,亮我的沟子(屁股),里里外外、旮旮旯旯都不拉下地“检查”的游戏。
8
终于到了三官场口了,爹对我做最后一次从头到脚、里里外外的检查。这是无可避免的。而最后一次当然就是最重大、最庄严的一次了。这是说爹注定会在这三官场的当街市口把我的裤子整个脱下、全脱下,脱得我下半身完全、绝对、彻底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然而,我对在这三官场的当街市口脱裤子,脱得下半身一丝不挂的恐惧却是超乎一切人的想象的。这一路上让他几次脱裤子亮出我的沟子,这已经是我的刀山火海了,但比起在这当街市口脱裤子亮沟子,那实在是算不了什么了。
我会这么恐惧除了所有那一切原因外,还特别因为,在这三官场上有供销社、粮站、信用社、医院,最后,还有公社政府那样的被人们称之为“国家单位”的存在,三官场就一条街,这些“国家单位”就一溜儿从这街上排过去,在这些“国家单位”里面生活和工作的人都是人们称之为“国家干部”、“国家人口”、“国家工作者”、“铁饭碗”等等的人们,如果爹把我的裤子全脱了,他们一出门,甚至不出门,就能看见我的光屁股。我去参加那么一个数学竞赛,就被搞成这样子,全都只不过是因为考那试如果考好了,我将来能够成个“国家人口”、“国家工作者”、“铁饭碗”就多少有一点点的胜算了。但是,好像正因为如此,当然还因为所有一切其他的,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的光屁股竟让这些人看见了。我绝对无法想象这个。
对这三官场上的“国家单位”,我有我去医院看病,他们不给我看病,非要盘问出了我有一个什么八杆子打不着的“吴叔叔”是某公社党委副书记才给我把脉,有我和哥哥第一次受爹之命去供销买盐和洋油,但我们吃了午饭就出发,天黑摸了才把东西买回家,原因是供销社的人不理我们,就不理我们,几个男女打他们的跳、开他们的玩笑、聊他们的天,他们还用盐你撒我一把我撒你一把,撒得我和哥哥全身都是,就像在我们肩上落上了雪,还撒得我们眉毛上都挂着了盐粒,我哥哥一直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以无限的忍耐意志过一会就重复一声“我们要买盐和洋油””过一会就重复一声“我们要买盐和洋油!”这其间有两次显然是“国家工作者”模样的人来买东西,他们说卖给别人就卖给别人了,态度还那样热情,对有一个简直还是谦卑和献媚,但他们就是不理我们,直到太阳落坡,他们这一天快下班了才把东西卖给我们了,回到家里气急败坏的爹问了问缘由就打我们,主要是打我,他总是心思在我身上,又总是那样恨我,打我屁股又打断他的一根黄荆棒等等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些经历更加使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像爹正在对我做的这事情,向三官场这些“国家工作者”亮出屁股,即使我亮出了屁股他们看也不看。
在我的想象中,我的光屁股纵然能够被“农民”、“农业人口”、“土饭碗”等等忍受,也绝对无法被“国家人口”、“铁饭碗”忍受了,我是个“农民”、“农业人口”在他们看来就已经是那样低级可恶可怜了,还要看到一个“农民”、“农业人口”却长是世界上和宇宙中唯一罪恶、肮脏、丑陋,足可将一切玷污的“东西”,这就叫他们不知怎样看我了,而我宁愿让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看的我不过是一个“无”,也不能让他们这样看我,看见我的那“东西”!
但是,爹是不会考虑我这些感受的,对他来说,我除了“好好学习”,考好每一次试,在那一天到来时给他考上大学、脱掉“农皮”外,根本就不应该、没必要、没权利、没资格有什么感受不感受的。他绝对地、无条件地蔑视我的一切感受。
我不能不面对,他实际上越是在这些人面前,在他的一切希望和梦想就是我将来能够成为他们的一员的这些人面前,他就越是需要好像我的屁股、尤其是我的屁股那样的东西什么也不是、什么也谈不上、它最多仅仅具备辅助我“好好学习”和脱掉“农皮”的意义向这些人亮出来,即使这些人看也不看。
在三官场这场街市口,他先把我的上衣解开,又重新一层层地给我扣好,然后就是把我的裤子,包括内裤全脱下,脱到脚跟处,还把我的脚都从裤脚里扯出来,一层层地理我的裤子,让我光着整个下半身立在那里好久。街上徘徊着几个人,他们不是“国家人口”,而是街上那些身份也是“农民”的街民,三官场上住着不少这样的人,“国家人口”自知自己身份不同,一般是不会在街上闲逛的。这几个人看到我被脱光了裤子,就像受到一种什么提示似的跑过来了,弯腰低头看我的屁股和大腿,夸大其词地叫道:
“这娃儿是天天都在挨打吧?看来是个最不听话的东西吧?哈哈!”
爹是蹲在我身边的,我看着他的头,我如此平静,我觉得自己把他这颗头颅,还有他整个人都是看穿看透了的。我只有这样放置和运用我的目光。但我却在如此忍受着自己的屁股暴露给了决不能以这种方式把屁股暴露给他们的人们。我的平静和凝固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在我的忍受达到了一个极致的那一瞬间,我如此自然而然、轻而易举地沉入到那种我熟习的黑暗、寒冷的深处,那冥河的深处。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所有一切都从我眼前和我的知觉中完全消失了,爹、同学们、围观我的闲人、整个三官场,还有三官场那些我那样恐惧的“国家单位”和“国家工作者”,都消失了,我自己也消失了,只有这种黑暗和寒冷。在这种黑暗和寒冷中,完全是我平静地、有意识有目的的作为的结果,我再一次看到了那条板凳和我那个小背兜的意象,或者说让这个意象出现在我面前,而且那样鲜明和具体。这两个东西在整个黑暗背景下像两颗巨星一样地闪耀着。事情是在这时候才完全定下来的,也就是我通过也只有到了这黑暗、寒冷的深处,这冥河的深处才能够做到的作为,使老师们给我安排的那条今天考试坐的凳子最后完全成为了虚无,在这世界和宇宙中哪儿也找不到了,而代替它的则必然是我的那个小背兜,哥哥这时候还没有背上它从家里出发。我只有如此,不然,矛盾是无法解决的。
从这黑暗、寒冷的深处出来,那件“事情”已成定局,没有可能改变得了了,爹已经开始在一层一层地给我穿裤子了,我也能够忍受自己的光屁股被(即使是)“国家人口”的注视了,我维护了自己最起码的尊严,尽管这是以毁我一生为代价的。
9
裤子终于穿好了,“检查”终于做完了,我们一行终于可以出发穿过整个三官场向中心校所在地而去了。可是,没有完。对爹来说,穿过三官场这样的地方,那就不同于在寻常的路上了,得特别对待了,所以,他开始向我宣讲和强调我穿过三官场必须做到的,尽管他一直就是要求和训练我这样走路的:
“双目平视,腰背挺直,双手垂直挨着裤缝,但也不是过紧地挨着,自然也不能过松,要不紧不松,双手不能摆动,先出左脚后出右脚(他曾训练我像军人一样走路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训练了我一两个月,为先出左脚还是右脚在路上打了我好多个耳光),每步迈出的距离要一样长短,不能过长也不能过短,要不长不短、不大不小、均匀如一,所走路线也要是笔直的,不能时左时右,忽东忽西,忽前忽后。
“我们的三官场街道宽阔,笔直朝前,你可以做到在上面走直线,不歪不斜。眼睛也不要转动一下,绝不能东看西看,思想要高度集中,绝对不能东想西想!(说到这儿他就来气了,又想要打我的样子)我们的三官场十分地繁华,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你在里面行走,如果不按照我教你的去做,眨眼之间就可能出事。所以,就是眨眼睛的次数也要控制,那么多车在迎面风驰电掣而来,在你眨眼睛那一功夫就有可能已冲到你身边了,你来不及让开就会被它撞得粉骨碎身。思想不集中,东想西想,自然也可能会有可怕的结果。
“街上车声、人声、欢歌笑语声,如涌如潮,令人眼花缭乱,简直叫你看不见什么,听不见什么,所以只有按照一套严格的自我约束的办法才能在里面成功地行走,既能达到目的地,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你除了一直走直线,还要一直走在大街的边上,见人就礼貌地让路,见车就停下来等车开过去后再走。自然,你也不能完全不眨眼睛,也不能时间太长了才眨一下眼睛,因为长时间不眨眼睛会让眼睛疲劳,很容易产生错觉,这也很危险。要定时眨眼睛,眨眼睛的动作要快。街上是那么的繁华,各种景象美不胜收,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故而你就得从你身上首先做到绝对不东看西看,东想西想。当然,今天你还有一个优越的条件,那就是有我和这几同学帮助、保护你过我们的三官场。但是,首先还是你自己个人的因素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他平时就是这样对我的,但是,他向我滔滔不绝地讲演这些,我想象着那些“国家工作者”都看到了和听到了,所以,他说这些之让人难以忍受是平时无法相提并论的,但我却只有忍受。
必须说,三官场当然一点也不像他说的那样子,汽车一天也过不了一辆,街面上多半时候就那么几个不注意看还看不出他们和灰色的街道、两边灰色破败的房屋有什么区别的闲人。但是,爹针对的是我这么一个人,他就一定要把它描述成那样子。
宣讲完了,爹把同学们前后左右地安排在我周围,他走在一侧,我联想到是一行人在抬着一具棺材行走,棺材里装的就是我。可是,刚一起步,我就跌了一下,只能算是轻轻跌了一下,这不奇怪,街上土灰很厚,土灰下面尽是高低不平的石头,又不容易看见这些石头,所以,这么跌一下实在很正常。可是,爹立即就火了。事实上,我甚至发现我这么跌一下是我故意的,是见他先就跌了一下我才跌的。我有很多这样的“故意”,事后才会看到的确是我故意的,在很大程度上,我搞成今天这个样子,就是我这些“故意”造成的,可是,我却是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这些“故意”,它们已经达到了似有神鬼在协助我的程度,我要的就只是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被搞成现在这样子了,但我完全无法做到没有这些“故意”,更不能使它们不使我越来越深、越来越没有回头路地陷入现在这样子的处境,我唯有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但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造成的只是恶性循环。
爹气急败坏地叫喊道:
“停下来停下来!现在不是保护他,而是我们几个押上他!把他当成犯人押过我们的三官场!他只配是个犯人!过我们的三官场他更是个犯人!”
他重新调配了同学们,让两个就像押犯人那样一左一右夹着我,抓着我的手臂,前边一个距我只有一步,他自己跟在后边。他声称:
“本来需要四个人押他,我负总责监督整个押他的队伍,但人手不够,我就来代替在后边押他的那个人!”
他还说:
“不准你的脚踩着了前边同学的脚后跟,也不准你让走在你后边的人脚踩了你的脚后跟!”
把三官场走了一半,神经质地、走路如在跳狂躁舞似的、跌跌撞撞就差没有跌倒的他转过头来对我庄严、正色、同样不无恨意地说:
“你要牢牢记住,对于你来说,我们世界的每一条街道都是北京王府井大街!”
10
中心校终于到了,乡小终于到了,目的地终于到了。虽然已经事过几年,但是,来到这个地方,我还是会想起当年在这个学校坝子里看电影,还是会宛若再一次亲身经历地看到大人们在电影因故停放的时间内做的那种游戏,在这种游戏中有几多孩子被踩死踩伤了,走过学校与公路交接处的那个大坑前时,我仍会宛若看见了一坑孩子奋力挣扎、鬼哭狼嚎的惨状。这个地方,就因为这点事情,我也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拒绝它,和它保持距离了,就像我对整个世界、对所有一切的那种态度一样。
看来参加这次竞赛的考生们已到得差不多了,当初看电影的大人们做他们那游戏踩死踩伤了几个孩子的操场里这里是一堆老师和考生,那里是一群考生和老师,还有考生的家长们,看起来也来了不少。
爹一到中心小学,就显得镇静些了,有一种就像回到了家里、到了他自己的地方、老战士归了队的样子。不过,也看得出来,他这是虚张声势,是在表演给谁看,可能还就是给我看,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底。但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我,似乎不知拿我怎么办才好。
尽管爹一路上都在说到了中心校几位同学要寸步不离前后左右地看着我,我也不能离开他们寸步,但一到中心校,几位同学就如水渗进沙子一样,没人影了,其实他们已经受够了,早就巴不得有机会溜走。
爹对我宣布说:“我们的目的地,也就是今天我们考试,你来考试的地方,公社中心校小学,也就是我常说的乡小到了!但是,现在就有重要的事情在等我,我马上就要离开你,要离开好一阵子,在离开的时间里你将要自己照顾自己……”
但是,对他来说,我如何可能是一个自己照顾自己的人呢?他就像对一个白痴、傻子、神经病人那样深入关切地问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今天考试的地方到了?”
“知道,”我说。我没办法不回答他这个问题。
“你现在把我们这中心校,我平常所说的乡小,也就是你今天要在这考试的地方,还有这些人,这些人都是来参考的考生、带他们来的老师和家长,好好地环顾一圈。这是为了熟习环境。我走了,你就不要东看西看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学校领导和老师都在等我,办完了事我就回来。”
他教我在他离开的时间里就立在原地,就是我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最好一步也不要离开,最好动也不要动一下,云云,但说着说着,他却又突然说:
“最好还是找两个同学来保护你、对你寸步不离要不?我现就去找他们?”
我以一种不置可否的样子表示了我强硬的否定。
他给我指点哪儿是教室区,哪儿是老师的办公室区、宿舍区,哪儿是厕所,中心校的边界在哪儿。他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教,就好像我是个植物人似的,他也有要把一个植物人教得能跟正常人一样活动和自理的无限的耐心。他说:
“教室区考试前你就不要去了,这也是对考生的一种规定:考生要在考试前规定的时间到了才能进入考区。老师的办公室区、宿舍区你更不要去了,这也是你应该对老师表现的一种尊敬,同样也要把它看成一种规定……对了,厕所是可以去的,不过最好由我现在陪你去了我再走。你现在需不需要去解便?大小便?”
我以永远相同的那种沉默表示否定。可是,我的否定立刻引出了他走后我如果需要上厕所该怎么办的麻烦。厕所,一个宠然大物,离我们站的地方也就二三十米远,墙上骇然用石灰写着“男”、“女”两个醒目的大字。再说了,我已经在里面解过几回便了。只有疯子才可能弄错。可是,爹却反复教厕所在哪儿,在什么方向,反复指给我看,反复教墙上那个字认什么。末了,他疑心重重地望着我:
“你认不认识这两个字?男、女这两个字?你看,那边、那边、那边那个字就是‘女’字,这边、这边、这边这个字就是‘男’字。”
他大约已经相信我认清了这两字,却又突然低下头来散着眼很认真地问我:
“你知道它们的含义是什么吗?”
“你如果不认识‘男’、‘女’两个字,不知道它们代表的含义是什么,那我就教你一个更好、更切实可行的办法。这个办法就是,你向厕所笔直地走过去,一定要端端正正、笔笔直直地朝它走去,操场这么宽敞,你也用不着拐弯,不需要拐弯,照直走就行了。要牢记进左手这边的厕所才是男厕所,进左手、左手、左手这边的厕所才是正确地进了男厕所。进去后你就停下来要首先看清了里面有许多排成一排的格子,就在你遇到的第一个空格子里解便,我所说的空格子就是里面没有人解便的格子,再不要去找第二个格子了!解便的时候是先站在空格里,要站端了,也要站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上……”
我看到他满脸是汗,脸色灰白,就像在水里泡了几个月了。我不忍看这种张脸,特别是那双眼睛,一看心就有如锥子在扎。我看到这张脸是离散的、这双眼睛是离散的,看到他整个人都是离散的,是那种一直泡在冰冷的水里才可能的结果,而我更感觉到他这么对待我,他一定要这么对待我,就是他一直都泡在冰冷的水里所必然的结果。他不知道我有多么理解他,我看透了他的一切,他也不知道我有多么可怜和同情他。
“你现在就要牢牢记住了,一定要进左手、左手、左手这边的厕所才是你正确的厕所。左手就是你自己的左手。”
他让我想到他在一个变幻无常的噩梦世界里被人追杀一般。他说到这儿又突然吃了一惊,仿佛明明在手的对付追杀他的敌人的一支枪变成一根软弱无力的稻草似的问我:
“你晓得左手是哪只手不?你给我举举看?”
我当然不会举给他看,他也就如开始训练一岁小儿或植物人似的教我左手和右手是什么。给我讲人有两只手,我也有两只手,我通常用来吃饭拿筷子、做作业拿笔的这只手叫做右手,如此,另一只手就是左手了。所谓进左手这边的厕所意思是我面朝厕所时而不面朝其他一切方向时的左手这边。
他捏住我左手的胳膊,还把它举起来提醒我,好像在教我操作一件十分复杂的机器似的。他都把我的左胳膊捏疼了,还不肯放下。他教我要上厕所,首先如何如何面朝厕所站好了,低头左右看分辨清楚了哪只手是左手,然后牢牢记住,再然后才向厕所如此这般地走去。
他为教我哪只手是左手哪只手是右手都累了,那样深含谴责和伤心地说:
“其实要分清自己的哪只手是右手哪只手是左手哪是一件难事啊!我们的每一个孩子都知道,我们的就是连几岁的小孩子也知道,不需要教的!”
跟着,他就恨恨地说:
“不过,要你在眼下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会分清你的左手右手那也不可能!用个什么办法呢?我个人以为应该在你的左臂上作个标志,比方说,系根布条什么的——”
他低下头来用他那离散的、无光泽的、好像现实世界已经不能反映在里面了的眼睛看着我:
“要不要我去找根布条来?最好还是深色的,比方说红色的?红色的最好!就红色的!要不要?要不要?我和中心校的老师们都很熟习,我们也是同事,到他们那儿找根红布条很容易办到。”
他脸上的冷汗就差滚滚而下了。看一看他极度离散、混乱的眼神就确实不用认为他这一切有什么荒唐了。在这双眼睛里确实看不到它有外界现实世界的映像,包括在他面前的我的映像也没有。我感觉到他实际上比我还感觉到寒冷,他始终也活在那种寒冷里,尽管天天都是好太阳好天气,今天更是好太阳,好天气。我多想他能够感受到一点温暖啊,这样,他也就不会这样了。
关于厕所他就耽搁了很长的时间,再有什么“重要的事”也与他无关了。我想,可能本来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他,也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在等他。
未 完 待 续
11
他觉得什么都差不多了,匆匆离开,却走了十几步又跑回来了,又教我如果要上厕所笔直朝厕所走去的路途中会遇到一个篮球架,我从篮球架下穿过就表明我走的路线是“笔直”的,是走“正确”了的,所以以篮球架为第一个标志。还有第二个标志,就是快到厕所时有一个乒乓台,那儿正好有几位中心校的学生在打乒乓。他说:
“你如果笔直地走,走到快到厕所了才转一个90度的弯,那么,你就对着那个乒乓台了。这会影响我们这几位同学打乒乓,你就十分有礼貌地向他们道歉,请他们暂停一下,都把他们叫大哥哥,向他们讲明你的理由,要轻言细语、和颜悦色地讲。他们一定会亲切友好地对待你,认真听你讲,会主动地停下打乒乓,主动地向你指明男厕所在哪儿,还会有一个同学亲自把你领到男厕所门口,领你进去,为你找好一个空格等你把便解完,解完后还要帮你把裤子穿好。我说的这两点你一定要记住,这样会使你上厕所解便更顺利、更安全,也只有这样你上厕所才能顺利、安全!”
他说这段话情绪十分活跃,十分投入。他总是会把世界和人描述得十分“美好”,全如教科书上所写的一样,而每进行这样的描绘时,他就会十分地活跃和投入。
他最后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发现了如果我去上厕所,快走到厕所那里时还可以找到一个标志,那就是一堵教室的山墙。他说,山墙笔直溜端,平平整整的,我笔直走到那儿,就与它的距离是两三米远,我每走两步,他强调是两步或一步,三步就多了,就回头,这回是向右、向右、向右回头,但不是真回头而只是转一下头,转90度的直角,看一下自己与山墙相距的是否是两三米远,发现远了近了都要及时纠正。
我感觉到,他不仅在这么教我,更是在渲染,把他总爱说的“我们的世界”渲染成一个处处、时时都可以找到绝对安全、放心的指导、指示的世界,他越渲染就越相信他的渲染,他的情绪因此而越来越高涨,末了,要我环顾一下一操场、一学校有那么多同学:
“他们都是你的好同学。他个个都品学兼优,乐于助人,尤其对像你这样的,他们会给予更多的无私的关怀和爱护。你这去厕所的一路上,遇到了他们哪一个都可以提问,就像一个小弟弟尊敬地向老师、大哥哥、大姐姐提问,他们都会热心地帮助你,回答你,把你指引和护送到你要到达的目的地。离开了他们,你寸步难行,时时刻刻都会有危险。但是,他们都时时刻刻也不会离开你,时时刻刻都会保护你,只要你谦虚、礼貌,在他们面前永远是一个不懂事的、无知的、能力有限的甚至于一点能力也没有的小弟弟,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弟弟,小毛毛虫!”
他最后像在演讲一样滔滔不绝地说:
“凭这一件事你也应该更加清楚了,我们这个世界的一切东西,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比方说我们中心校的操场、教室、篮球架、乒乓台、厕所……说远了当然还有我们的每一座山、每一棵树、每一条道路、河流、大街、标语……总之是全部凡是大家都看得见的、摸得着的、由物质组在的东西,它们都不是偶然地无关紧要地在那儿的,都是绝对有用、有价值和意义的,哪怕是一草一木,一根线一根布条儿。
“你作为一个人,只要在我们这个世界里活着了,这些大家都看得见摸得着的,由物质组成的东西,就都是为了给你提供最安全可靠的保护,为了给你指引正确而又畅通无阻的光明大道,为了你能够达到既对别人、社会有用又对你自己什么都好的目的而存在着的。一句话,它们都是绝对为了保护你、关心你、帮助你成长面存在的,不仅使你能够活着,还能够活得好,活得幸福快乐,不犯错误,不误入歧途,不自我毁灭。过去我就经常教你做人要明白这点,要你把它看成是绝对确切的,唯一确切的,现在在具体的事例面前你就能更明白这这些了。这才是你在我们世界上立足、做人的根本。
“当然罗,这就要求你处处都要小谨慎地去顺从、服从它们的要求、它们的特性、它们的规律,别看它们都是死的,不说话的,可它们都是我们世界对每一个人,包括对你无限的关怀、爱护、温暖的具体表现,不然,它们就不会这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稳稳当当,各有各的职能、作用、物性。无论过去、现在、将来你都不要也不能去想、去问它们到底是什么,还是不是别的什么,它们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你只要顺从它们、服从它们,实际还包括顺从、服从我们这个世界对你的一切要求和规定,集体、大家、公众、社会对你的要求和规定,那它们就是长眼睛的、活的,就永远是你的亲人、朋友、老师、领导。
“你还为时不晚。要从现在、眼下、今天开始无限地热爱它们、相信它们,绝对不要相信你自己,你自己个人的一切都是不可信的、毫无意义的、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你随时随地都要对它们发出发自内心的幸福、美好、崇拜的微笑,就像你是个白痴、傻瓜、低能儿。而且,你在它们面前还真的永远是个白痴、傻瓜、低能儿,啥也没有,啥都不是,你也只有绝对信服、顺从它们这条出路。如果你不这样,不对它们的件件样样都像我现在教你的上厕所这样去做,那它们就会对你是死的,就会一齐来反对你、阻拦你,成为你的敌人,不仅叫你实现不了自己的一切愿望,还会把你引向死路……”
只要说到“死路”这样的词,他就会本能地更加激昂、振奋、绝断、残忍,也会显出一种绝望,就像他说出了终极真理似的。
讲了这一通大道理,他终于像水到渠成似的对我那么理所当然地说:
“现在,为了你能够正确地上厕所,我想还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可帮助你。除了我教你的那些外,你从现在起把左手举起来,一直也不放下它,这样你就不能到时在左右上左右不分犯错误了!长时间举着手,手会吃力,所以,你也不要举得太高了,而是用它摸着你的左边的耳朵,让你左边的耳朵有一种不同于右边的耳朵的感觉,当然要摸紧点,最后好是把左边耳朵紧紧扯住,只是不要扯痛了。你也不能先高举着手吃力了才放下来这么做,因为在你放下左手的过程中有可能就全放下来了,忘记了去摸左边的耳朵了,等又想起来就可能迟了,分不清哪边是左哪边是右了!你一开始就用你的左手摸着你的耳朵,你现在就做,做好我再离开你!”
我还真想照他说的做,为的是他能够早点离开,去做他那重要的事和见他那重要的人,而且,他这么说呀说呀,我也相信自己只有照他说的做我才能上到厕所,也才在这世界上有安全,不会自我毁灭等等。可是,我当然无法像他说的这样做,如果真做了,那这才是一切真颠倒错乱了,疯了,尽管一切早已经颠倒错乱了,疯了,还一切从来如此,永远如此。
12
他是这么痛苦地立在我面前,越来越不知该怎么办。我恐惧而痛苦地等待着他或许真要我把左手举起来扯着耳朵,一直扯着,可他像是把他刚才说的的忘记了似的交待了几句我不能离开不能动一下不能转动一下方向最好还等他回来了才去上厕所大小便等等就离开了。我以为他这次是真去了,但是,没多一下他又十万火急地跑回来了:
“禹娃,你看你看,我都忘记了告诉你一件同等重要的事!我告诉你在我离开你的时间里你不能动一下,就一直站在这儿,就像你现在这么站着,绝对不能东看西看,东想西想,不能让自己的身体转个方向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你东看西看,东想西想,就不由自主地受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的吸引了!我们的中心校这么大,人这么多,什么新奇的事物都有可能发生,也在随时随地发生。你受到了它们的吸引,就不知不觉拉动脚步了,向这些新奇的事物走去了,走出我给你划定的安全的范围了。你双眼在新奇的事物上,心思在新奇的事物上,脚下就不小心了,一不小心,一下跌下去,恰好就摔在什么玻璃碎片或钉子一类的东西上了,又恰好凿在眼睛上了,这下子眼睛就要瞎了,一辈子完了!就是跌倒一块石头上后果也不堪设想。
“而且,更可怕的是,你受到新奇事物的吸引,跟随着它们走去,不知不觉就走出我们中心校的边界了,走到离我们中心校和今天的考场很远了,突然回想起来,连忙往中心校和考场赶来,却已经迟了,考试已经早就开始了,说不定已经考完了,永远错过你这一生第一次最重要的考试了,你因为着急,就慌不择路,到处乱跑,却发现这条路也是死路那条路也是死路,哪一条路都不是回到我们中心校和考场的路,倒是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越跑越不可能回到我们的中心校和考场来了!
“更应该注意的是,你东走西走东看西看时而这时而那,走出了我们中心校的边界,它外边的世界更加精美,新奇的事物更多,你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官场上了,置身在那不断从四面八方向你横冲直撞而来的汽车的汪洋大海中,你来不及躲闪,你也不可能来得及躲闪,就被它们撞倒了,轻则重伤,终身残废,重则粉骨碎身,到头来,连具完尸也没有。当然,我们中心校广大老师和同学知道你走失了,会非常着急,出动很多人来寻找你,但一来他们不一定会及时发现你走失了,二来也不可能因你走失了就更改今天考试的时间,连延迟一会也不会,就算会也不会无止境地延迟,还有就是他们并不知道你具体在哪儿,不知你具体在哪儿也就把你找不到。
“你也许会说你不一定就会迷失到三官场上去,可是,你迷失到我们中心校外哪个地方也都是一样危险的呀!你看看,我们中心校外边四面八方都是山是水是河。你不由自主来到河边,看见河里鱼儿在翻飞跳跃,就像在对你说来呀来呀来捉呀,你就不由自主脱了鞋下河去捉鱼去了,把考试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还不说,我们的河还很深,外表看不出它有多深,实际却很深,还有无数看不见的湍流、漩涡、暗礁,你一下去就立即被湍流、漩涡吸进去了,被暗礁碰晕头了,无挣扎游动的能力了,就这样沉到河底去或被湍流、漩涡带走了!
“你没有去河边,而是去了山坡上,心想在这儿走走等会回我们中心校也不迟,反正考试还早着呢,可是,你看见一只蝴蝶,连忙去追蝴蝶,追着追着又看见一只兔子在草丛中蹦蹦跳跳,你又连忙去追兔子,哪儿注意到山坡密林中到处是陷阱、陡坎、断崖悬岩,一下跌下去,跌进去了才知道了,可是这时已经迟了,不是你的腿已断了就是头部受严重受伤,昏迷不醒,自己在大量失血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山坡密林中人迹罕至,你叫唤、呼喊也没人听见,也许有打猎的老人在附近,可他也听不见你的救命声。就算你没有跌进陷阱、滚下悬崖,也可能遇到狼群,一群饿狼向你扑来,你孤身一人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成为狼群的口中食了。你看,山上那几家人家家户户还都有恶狗,你可能想到这些人家户跟前去看个什么究竟,一群恶狗向你扑来,狗的主人也不在家,出工去了,你怎么办呢?还是只有被狗咬死咬伤……”
他说完了,一时无话,却又并不离去,我们似乎僵持在那儿了地站立着。我感觉到他在奋力地统一自己、整合自己,但又总是放弃,也是不得不放弃,他已经粉骨碎身,已经成了一堆真正的土灰,已经无力回天了。我十分痛苦,我的痛苦超乎想象。
他又再次对我说在校园里也不能东跑西跑去看看教室啦老师的办公室啦宿舍啦之后那样语重心长地给我说了一段话,我感觉到这段话才是他真要给我讲的重点:
“娃儿,你要特别记住,牢牢记住,你作为一个考生,一个学生,东走西走,东看西看,对这也感兴趣那也感兴趣,让中心校的领导和老师看见了,他们就会看你不顺眼。他们一定会把你看成一个不安分、不守规矩的坏学生,当然并不是你没问题本性不坏他们无中生有认为你有问题本性不良,而你这样那样本来就说明你有问题本性不良。出于责任心,他们一定会把你叫过去,打听你是谁,叫啥名字,从哪儿来,家住哪儿……这一下你可就……也不是你就完了。领导和老师主要还是在关心你,他们也不会马上就为难你,但你要知道就算让他们把你叫过去问问也总会给他们一个特殊的印象,他们先就是因为你给他们一个特殊的印象才叫你过去问问的,这样,他们即使不追究也每次都认得你了,要注意着你留心着你,你身上有啥子不对的地方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了,就会想起你原来的表现就不会再轻意放过你了。你的形象会在他们心目中越来越坏……当然,他们也是关心你,为你好,对你负责!可是,你只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了,他们就会对你关心、负责到底,会从此一直永远把你看成一个坏学生,甚至于一个坏分子。当然,这也是一件好事。我们只是应该说它是一件好事。但好事过了头也就成了坏事,搞不好就把你一生毁了。
“总之,娃儿,你要牢牢记住爹的话,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绝对不要引起领导和老师的特别注意和关怀,就是一般的特别注意也不好,也不能。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呢?只是为了考试,考试又只是为了争个好分数,好分数又只是为了你将来能考上大学,成龙上天,成人上人。我历来也没有少教育过你啊,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我们只为考试争个好分数,让领导老师记住你的仅仅是你的分数而不你这个人,你本人越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就越好,越安全,只求关乎你前程的你有名在册,不求谁注意到你本人。当然,我这并不是在说引起领导、老师的注意到你本人就不好,那确实也好,结果叫你不管怎样了那也是你的好,可是,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到你本人,只是你有名在册就行了,只叫他们把你当成你那些好分数对待和记住这本来就好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其他那些好呢?”
爹说得那样小心,好像既要把那个黑色秘密告诉我、让我明白,又怕说错话,怕隔墙有耳。其实,他给我讲的这些是他一直都在对我讲的,几年如一日一直在教导我的,也是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在告诉我的,教导我的。他们说:“你读书求学做人目的还恰好就不是为了领导、老师、人们、国家和社会注意到你本人,你自己,而是要他们把你本人、你自己忘了,完全忽略不计,连你长得啥样都叫他们想不起来也不去想。你只去做到你考试的好分数在他们的册子上就够了。”
不知爹是因为对今天将发生的事有预感呢,还是他其实很清楚我的“问题”所在,他才说这席话的。而他越这么说我的心就越在往那个河的深处沉去,这是因为要做到他所说的在我联想到的意象中其实很简单,就是“蹲”下去把头趴在桶子边并且就那样一直趴着就行了,但这是我不可能的,因为我如此致命地感觉到,如果我“蹲”下去把头趴在桶子边了,我就不是我,那比死还可怕,是想都没法想一下的。所以,只能一切是灰尘,一切是燃烧,一切是火海,一切是寒冷和寒冰。
13
爹最后还是终于离去了,而他一离去,我就“爆炸”了,我看到无数无形的“我”,如光如电如鬼魂,在满世界飞跑,到处东张西望,东窜西窜,在教室区、老师的办公室区、宿舍区乱跑乱看,随意地上了厕所又上厕所,在三官场上横冲直撞,犹如一个疯子,在学校的后山上追兔子和蝴蝶,一次又一次跌得粉骨碎身和被饿狼吃了(附带说一句,我们这地方不产狼,没有狼),还在那么深的河里游来游去,游着游着就沉到河底了,河底多深多黑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看见无数这样的“我”,我是真看见了,尽管它们只是我的幻觉。它们每一个都独一无二,无法无天,爹所说的那些全在它们身上发生了。在我们这里乡下迷信的人嘴里常说什么“阴兵”,也就是阴间的军队、士兵。这时候,当我看到自己那么多的“我”在那么疯狂地犯罪时,就看到这样的阴兵了。当然,它们仍然是我的幻觉,并不是真有什么阴间和阴间的兵。虽然是我的幻觉,我却看得见他们头上的帽徽领章,他们手中的钢枪上的刺刀闪烁的寒光。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都是来抓我的,逮我的,消灭我的。
幻觉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发生在人内部的一种极度的倒错和混乱,那些什么阴兵、如火如电如鬼的“我”都在我内部,是我内部的极度的紧张和疯狂。我受不了,只有像那些“我”那样,它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当然了,我是冷静和理智的,可不会真像它们那样,做得很有限,非常有限,只是排遣一下自己,使自己不至于就因为这些幻觉而真发作了,疯了。爹一走,我就跑了几步,也就几步,然后四处走动,这儿那儿,脸上挂着似乎真见了许多“新奇”的笑。我还走到老师的办公区、宿舍附近去“看”了几眼,对假想的“新奇”做了一个鬼脸。我还到一堆正围成一团听带队的老师临时抱佛脚讲解什么的考生跟前,只是到了他们背后,他们就立刻全体一下转过头来敌视、警惕地瞪着我,好像我要在他们背后进行偷袭。我打了一个寒噤,但我是爹所说的那个“我”,所以,我还向他们吐了一下舌头。我就做了这些,没有更多了,我也不可能做更多的。
考生原是分散的,现在集成了好多一团一团的,这说明考试时间快到了。一个黑压压的大团块中突然发出老师紧急的一声“上厕所!”这一团人就顿时轰地一声全都冲向厕所而去了。好些考生孤零零地躲在教室、办公室、厕所的墙角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喃喃地在苦记着什么,有人来了,他们就把身子往里背。我还见到一个考生无视一切地在操场里走来走去仰天喃喃背诵着,背的大约是数学公式一类的东西,眼睛碰上谁在看他,他都是厌恨地翻白眼。几个紧紧偎依着家长的女生显得惊惶无措,身子都在发抖。突然一位女生大哭起来,呼喊道:“我要回!我要回!我要回!”死命拖上家长就往校外跑,无措的家长只得跟着她急急地去了,众人也把循去的目光收回来了。紧接着,又风闻有考生自动退场了,我便看见确有两三个考生在让家长领着匆匆离去了,头也不回。突然又一位考生,也是女生,发了疯似的向校外跑去,几个人去追她。这边这事刚过去,又听说有人晕倒了,我见那儿一团混乱。有两三个中心校的老师赶来了,在叫“掐仁中、掐仁中”什么的,还说给她喝点开水。
不过,这一切并没有影响中心校的喇叭在它该响起来的时候响起来了。一串尖利刺耳的电流声过后,响起了革命音乐。全场立刻一遍骚动,到处都是人在飞跑、呼喊,老师们大战临头阴沉凶狠的命令声显得特别刺耳。高音喇叭里的革命音乐在一阵如倒房子的显然是机器本身的问题弄出的噪音之后停下了,又是一阵尖利的似要把人的心都要刺穿的电流声,接着是“喂!喂!”几声,再后就传出了一个老师念稿子的声音:
“东风吹,战鼓擂,英明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为了响应党中央‘早出人材,快出人材’的伟大号召……”如此如此。
虽然高音喇叭里讲的考试的规则和纪律等等,我们在老师们,我则是我爹,的反复讲解中已经烂熟于心了,但高音喇叭里无疑还是需要把它们再讲一遍:入场预备钟敲响后五分钟敲入场钟,学生这时开始进入考场,入场钟后十分钟敲入场结束钟和考试预备钟,十分钟后敲发卷钟,监考老师听到这次钟声后开始发卷,五分钟后敲考生开始阅题钟,十分钟后敲考生正式开始答题钟,三十分钟后再敲钟,是标志从这时起还未入考场的考生不得入考场了,作自动退考处理,也是提示从这时起考生可以交卷了。高音喇叭里还反复讲这次考试是以“艰、深、难”为出题标准,因此,规定这次考生答题只列式子不写出运算过程,直接等出答案,只要式子与答案正确就给全分。还说,如果考生写出了运算过程,反而还会扣一定的分数。等等。对这次考试的所有这些规定也是爹早就给我们讲了不知多少遍的了。
我耐心地等待着,到敲入场钟了,教室外边已经基本上没有学生了,我这时才“需要”上厕所了。十分钟前厕所里人满为患,这时里面却空无一人。我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知道自己这是毁自己,甚至于是毁自己一生,我在发抖,我里面很冷,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只能顺从我身上那股异己神秘的力量。我“幸福”地笑着,当然这是强装出来的。我强迫自己站到了把一巴尿解完所需要的那么长的时间才离开厕所。我这就是看着自己的一生的毁灭,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毁了,完了,可是我别无选择。
从厕所里出来,外面空空荡荡,只有那些家长们和几位匆匆忙忙的老师,我一下子就成了众目睽睽的对象,都有人放肆地讥笑起来。如此“引人注目”,就只不过是如此的“引人注目”,就是我的“计划”的一部分,就是我要达到的一个目的,但是,遇到它我当然还是打了一寒颤。我却“笑”着,表演出这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的“笑”。有一位老师拉长了声音,使鸦雀无声的校园所有人都听得见地故意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哟——这个考生这会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哟——哟——”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哪个考室,可是,“幸福的、天真无邪的、总会犯点什么小错误”的“我”不答应我顺利地进入我的考室。在那股子异己的力量的操纵下我有意识有目的来跑进了另一间考室,做出是自己稀里糊涂弄错了的样子,进了这间考室又做出发现自己弄错了的样子,然后跑出来,跑进了我自己的考室。
考室里是黑压压的、一点声息和动静也没有的考生,监考老师已拿着密封卷在讲台上等着。我刚走到我的考桌前,入场结束的钟声就敲响了。我进考室站到我的考桌前入场结束的钟声就敲响,是我整个“计划”的一部分,这虽只有借助那种绝对的黑暗、寒冷,只有它才是真正的冥河才能做到,可是,我竟如此准确无误地做到了,我只感觉到自己又向地狱深处推进了一层,无法理解和原谅自己,却不能怎么样,还要装出绝对无事的样子。
事实上,这时候,我听见外边的老师们已经在议论纷纷,一片叫嚷:
“刚才跑进考室的一个考生你们都看见没有?他最后一个进考场,还跑错了考室!”
“是哪个是哪个?进的是哪个考室?把他揪出来,问一下他是从哪来的!”
“全体考生都提前进入了考室,他却最后一个匆匆忙忙跑来,还跑错了考室,会不会有这样的考生啊?有就该把他马上找出来,叫他到办公室!谁看到他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从厕所里跑出来的!好几位老师都看见了,那些家长也看见了!”
“对这样的考生马上就该把他揪到办公室问个清楚!论情况看该不该取消他的考试资格!”
听到这些我发抖,虽然我尽量控制我的发抖。但是,事情会是这样的却是我提前就知道的,如果不出现这种情况,我也就不会有“故意”最后一个进入考场,还跑错了考室等等那一切行为了。
14
不过,尽管飞进考室内的这些议论声让我胆颤心惊,却怎么也比不上我看到我的座位上没有凳子更令我毛骨悚然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形容。可以说,我看到我的座位上没有凳子,就是看到了地狱,真正的地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地狱,如果我不是有那样超凡的甚至于非人的意志力,说不定这时候已经晕厥过去了。考试是单人单桌。
看得出来,我的监考老师在揣度着外边的情形,不无紧张地思量着要不要出去告知他们正在骂的这个考生就在他的考室。我不会忘记我一阵风似的跑进考室时他是何等厌恨、仇视地看了我一眼。他一边在思量着,一边因看我不坐下而压抑着他的鄙视和厌恶示意我快坐下。
我平静、客观、礼貌、天真无邪地说:
“老师,我的座位上没有凳子!”
他不仅不相信我说的话,还认定我是故意撒谎以示挑衅之类的,要把他们全体老师当成一个玩笑并把这个玩笑开到底。他立刻就恼了,一拍讲台:
“你到底想干啥子啊?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了,你懂得起不?”
我坚决不让自己发抖,但双腿却因此更加抖得无以复加了,我以靠着桌子来缓解和支撑自己,但桌子也跟着抖起来。我有能力让我的发抖仅仅集中在我身体的某部分,尽管我无法真正控制住它。这时候就是这样,为了体面和尊严,我只让自己的双腿发抖。
不过,尽管我双腿在那样抖着,但我的神情却是庄严、平静、客观、礼貌、单纯的,也可以说是不卑不亢的,我也以这样的声调说:
“老师,我的座位上真的没有凳子。不信,您可以过来看看,或者叫我座位附近的同帮您看一下。”
监考老师叭地一声把考卷扔在讲台上,竭力控制着自己,对我座位附近的同学说:
“你们看一下,看是不是如他所说没有凳子!”
他的口气是不相信我的,挖苦我的。不过,我座位附近的考生却没有一个给他一个答复,既没有肯定的答复,也没有否定的答复,连一点暗示也没有。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必然的,我也知道会是这样。只要是合格的学生,好学生,就是爹他们一定要我成为的那种学生,就一定是在这种情况下不会站出来说出那个最平常、最简单的真相的学生。我知道我的“心”。这时候我从我的“心”里看到的就是,如果在眼下这种情况下,有学生站出来说出那个简单而平常的真相,我也就不会那么“做”了,也就是不会让这座位上的凳子那样失踪了,以致弄出现在这种局面。
爹其实早已在我的考室的窗外脸紧贴在窗上的玻璃上往教室里看,他当然知道我在哪儿,所以脸是正对着我的。但是,看得出来,他虽在朝着我的座位的方向上到处找我,却怎么也没有把那个站着的考生和他的儿子联系起来,那个站着的倒霉的考生一定是他人,他也完全不关心他。
监考老师被迫无奈,以似乎一到就能揭开我在撒谎的劲头几步冲过来。但是,他看到的是,没有凳子,我的座位上确实没有凳子。
监考老师到门口去汇报情况了,可他没有就说某某考生座位上没有凳子,而是怪笑着说:
“我这考室有个考生,考号109号,他最后一个人慌慌张张进来,一到座位上就是马上说他座位上没有凳子!哈哈!”
他这样一汇报,又是一遍激动、愤慨的谴责之声:
“啥子没有凳子啊!咋会没有凳子啊!你问他到底想干啥子啊!”
“他就是最后那个慌慌张张这考室跑那考室的考生?一到座位上又说他座位没凳子?那你把他叫出来叫出来!我倒要看看他是个啥子东西!”
“叫他看清楚看明白一点,我们的座位怎么可能没有凳子!吴老师负责各考室的桌凳,他反复检查了多次,每次都作了汇报,又有我和几位老师最后一个考室一个考室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作了检查!把他给我请出来问问!”
“他是不是想说我们是不负责的啊!”
……
我剧烈地抖着,却保持着高度的平静。他们没有一个人进来看看,等先弄清楚了情况再发言,监考老师也不再进一步说明他已经看到的情况。这时候爹已经看明白那个站着的考生就是他的儿子了,焦急万分地示意我快坐下,我却始终像个标杆一样站立不动。他打开窗子都快急疯了似的小声叫唤我:
“禹娃禹娃禹娃你快坐下呀!你在干啥呀!再不坐下就被人发现了呀!”
我对他说我座位上没有凳子,他探长头证实了我的说法。却不信,要窗边离我近的同学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这同学没有对他明说什么,但以某种神色让他明白了他看到的没有错。
他连忙跑向那正个个怒不可遏的老师们了,陪着笑脸向他们解释,说某某号考生是他的娃儿,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我是谁就这样让他们知道了,我背脊梁都在阵阵发凉。爹也没有直接、明白地向他们说我座位上确实没有凳子,而是拼命讨好他们:“老师,老师,各位尊敬的领导、老师,我也认真地看了一下,他好像基本上还是诚实的……他有错,他确实犯了错……但是,各位尊敬的领导、老师,是不是先调查一下再说……如果他说了假话,再处理他也不迟……”
他们的态度并没有改变,爹在他们面前是那样渺小,那样低他们一等。不过,气氛表面上还是有所缓和。我感到这多少还是和爹毕竟也是教师,和他们是同事有关的。
一位老师,以显然不只是要验证我还要验证爹是不是在帮助我说谎的劲头进来了,到我座位前把我座位上到底有没有凳子看了,也看清楚了。可他出去后却是这么说的:
“你们大家说怪不怪啊!怎么全体考生就他一个人没有凳子啊!这怎么可能啊!负责桌凳的老师有好几位,他们没有把哪一个考室反复仔细查看过啊!难道凳子自己会飞了不成!怎么又恰恰会是他啊!”
他对“他”的强调简直让人头皮发怵,我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了。敢肯定我的汗毛是真的倒竖起来了。经他这么一说,老师们不是安静了,而是七嘴八舌嚷个不停。爹在他们中间就像一个可怜的小丑一样跑来跑去给他们说好话,以求宁事息人,以求他们放过我,但看起来,他倒像是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没人拿他当回事,包括他分明说了他也是个老师,他和他们毕竟是同事之类的话。好几位老师在大声嚷“把他弄出来弄出来,弄到办公室,找主要负责人来!”“叫他出来叫他出来,他的事只能在办公室由学校来解决了!”
“他最后一个慌慌张张不知从哪里跑来,这个考室跑了又跑那个考室,一到就说他座位上没有凳子,而他座位上又恰恰没有凳子,全体考生就他一个人没有!”
“不要说那么多,我看他是故意的,他有对立情绪!吊儿郎当、马马虎虎、神不守舍!”
显然是一位刚到场的老师一听说了什么就叫道:
“取消他的考试资格,叫他到办公室写检讨!”
负责这次考试的桌凳的老师终于知道情况了,来了,才到我座位上一看,出去也不是直接说明情况,而是说:“怎么会啊?怎么可能啊?好奇怪啊?”等等,跟着,像是被激怒了似的,不是去给我找条凳子来,而是立刻把所有的考室都查了遍,来汇报说再也没有哪儿差凳子,又到我们考室把别的考生查了,出去汇报说我们考室也没有第二个考生座位没有凳子,剩下的就是没完没了的“怎么会啊?怎么可能啊?好奇怪啊?”
老师们似乎到这时才相信我座位上确实没有凳子,但他们的激愤,对我的激愤依然如故。负责凳子的老师到另处找了找,说没多余的凳子了,老师们也都纷纷说他们拿不出凳子。我的问题没人给我解决,对我的谴责和愤激却仍在一浪高一浪,似乎无法预测会有什么结果。
实际上,如果这时候事情以某种方式结束了就好了,比方说真按他们说的取消我的考试资格。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哥哥背着我那个小背兜出现了。我朝窗外一看见他,我就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是沉入到更大的不祥的体验中,更感觉到黑暗的宿命之神的存在,它将我攥得有多紧。
爹一见哥哥,就像在急风巨浪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对老师们说我就坐在他大娃儿背来的背兜上考试,并立马就把背兜给我拿进来了。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了,但是,看到爹把我的小背兜给我拿来当凳子坐,我还是感觉到他给我送来的是死神,他就这样把死神亲手给他儿子送来了,而他对他这儿子寄予着的可是无限的希望和梦想,但我又能对他说些什么呢?
15
我总算是坐下了。但是,对于我来说,别的考生都在他们所说的“我们的世界”里,在“我们的世界”的考室里、考桌前,坐在“我们的世界”的凳子上,我却是坐在我的“自己”的世界里,我“自己”的考室里和考桌前,坐在我“自己”之上,彻底和完全地在我“自己”之内。这不是抽象的,也不是一种想象,而是一种绝对现实以绝对具体、生动、有力的形象摆在我面前的。
具体地说就是,我在一个奇形怪状的透明却并不是完全透明的怪物体内,就像我是这个怪物的一部分内脏,这个怪物的身体除了这部分内脏外其余部分都是透明的,只是不是完全透明的。这当然是我的幻觉了,可是,它于我却不仅是压倒性的真实,而且,我还不能怀疑,这个怪物他人现在还看不见,但是显然已经于潜意识之中感觉到了,不然他们不会那么对我,并且,他们像我一样看见它是迟早的事情。
对这个怪物是无法形容、无法言说的,只能简单而抽象地说它就是宇宙之恶的化身,存在之恶的化身,是魔鬼或至少是魔鬼的前态那样的东西。总之,不是一般的现实之物,却对于我是绝对的现实之物,对于我的感官、心理、情感、判断、思想、精神等等一切都是绝对的真实和具有压倒性的力量。它就是我的一切,我的世界,我是走不出它的,我在哪儿它在哪儿,可以说,我还真的只是它的一部分内脏而已。
但它也像是一种气体。这个意思是说对外界的东西,只要在它所在地方,就能够把它们“罩”在它里面,只不过,它们的性质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甚至是完全改变了,只不过徒有其表罢了,完全成了它的一部分,就跟我是它的一部分一样。比方说,这时候,除了我屁股下的我的小背兜外,在考试时间内归我用的这张考桌也成了这样的了,成了这个怪物一部分内脏了。这是完全看得见的,具体的。发试卷的钟声响了,一两分钟后,我面前也有一份试卷了,我也眼睁睁地看到这份试卷变了这个怪物的内脏了,再也不什么试卷不试卷了。这也是完全看得见的,绝对无法否认的。
我以无限的意志和平静忍耐着,忍耐这本是爹所说的那种“我们的世界”,也就是所有其他人的世界的桌子和试卷竟成了我这个怪物的内脏。这个怪物是相当大的,我附近的考生,还有他们的桌子、凳子、试卷都在一定程度上是“罩”我这个怪物之内的,或至少和我这个怪物挨着的,我的的感觉是,他们虽然看不见我这个怪物,但他们不可能感觉不到,而且,他们还完全可能看见了,只是没办法而必须忍耐而已,就像我忍耐我自己一样。
所以,我还在以绝对的意志和无限的平静忍耐我对我附近的考生们造成的伤害。我还感觉到我这个怪物是散发气味的,这种气味现在已经弥漫于整个中心校了,叫所有的考生和老师都在忍耐,如忍耐一种恶臭,一种空气污染。对于我来说,这也就是我座位上没有凳子老师们会那样大光其火的原因,当然也是爹一向那么待我,今天来考试的一路上那么待我的原因。他们像那样,是我震惊的,绝对不可能认同的,但又是我会以无限的平静接纳和对待的,因为它们对于我都是绝对“合理”的、“必然”的,是我注定的“命运”。
我的上身如标杆、如岩石,但我桌下的双腿却抖得如筛糠似的,就因为这种忍耐。还因为我的怪物本身它里面很冷,也许它实际上就是一种冷。没有人知道,我也不可能让人知道,我已经不再记得被阳光照射是什么感觉了,因为对于我阳光只是透过这个怪物射到我身上的阳光,这阳光不仅不再有温度,而且也整个变质了。现在,我在忍耐的还有我手中的考卷。考卷上字虽然因已经是我的怪物的体内的东西了而显得有点模糊,或者更确切地说,显得多少不再是人间的字而是阴间的字了,但还是看得清楚,内容也没有发生变化,不影响我的阅览。
我把所有考题浏览了一遍,它们很简单,太简单了,和我的预感差不多。当然,这不是说他们把它宣传成那样就名不副实,而是它们对于我来说太简单了。但是,我的双腿抖得更厉害了,我的怪物体内的那种寒冷度增加了。这是因为我不得不面对,对这套题,我绝对不能以我将一定会那样做地做它,像我将一定会那样地去做它,就是在跳万丈悬崖,就是在把自己毁掉,毁掉前途,毁掉考上大学脱掉“农皮”,毁掉爹和我的家对我的期望,毁掉我的人生。我要的是什么,我读书为的是什么,我考这试、参加这竞赛为的是什么,就为了在这人间有成就,有前途,考上大学,脱掉“农皮”,不再受到歧视,不再受到今天这些老师们的这种对待,把我们家,我的爹妈兄弟们从他们现在那种境况中解救出来,但是,如果我按已经注定了的那样答这套题,这一切就会在今天毁于一旦。我为这个抖得厉害。
一定不能按我已注定的那样解答这次的考题,但是,要这样,前提条件就是我必在那“我们的世界”,必须阳光是直接照射在我身上的而不是透过这个我只是它的一部分“内脏”的怪物照射到我身上的,必须是我不在这个怪物体内、不是这个怪物的一部分“内脏”,必须是这考题完全和在别的考生手中的考题一样,而不是像在我手中的一样,已经不能说是考题不考题的东西了,在一种决定性的程度上都不再是人世间的东西而是阴间的东西了。只有在“我们的世界”,在这个怪物之外的世界里才有人间,有社会,有学校,有农民和非农民,有考大学和考上大学,有前途,有一切,也才具有考上大学、脱掉“农皮”、改变命运的可能性。
我的双腿剧烈地抖着,感觉越来越冷,越来越在寒冰地狱里面。但我的上半身却是一个标准的学生和考生。钟声响了,高音喇叭里宣布阅题时间结束了,现在可以开始答题了。我们的监考老师也做了相同的提示。我提起笔来开始答题,一小会就把所有题做起了,这时候考试时间可能才过去十来分钟。
但这十来分钟于我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因为我不是在按绝对不能那样答题的方式方法答题。答好题后,我没有检查我答的题,只是以一个标准的学生和考生的样子坐在那里平静而耐心地等待着。可我却知道我应该做的是反反复复检查我答的题,哪怕是假装反反复复检查我答的题,直到整个考试时间结束,或者说直到老师宣布考试时间结束,这样,我已经犯下的错误就还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挽回和弥补。做不到这样,也至少可以检查几遍,至少让监考老师以为我检查了几遍,但是,我没有这样,一直端坐着,平视着前方,对我的试卷看也没有看。
在我的怪物里面我也不可能不这样,只要我是我“自己”,只要我还被我的“自己”统治,我就是灰尘,甚至灰尘也不如,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到,做什么都等于零。我只有平静地承担着我的绝望。又十多分钟过去了,钟声响了,高音喇叭里宣布考试时间已过去三十分钟,还没有进入考场的考生不得进入考场了,作自动退考对待,而考场内的考生,如果自愿,则可以交卷了。等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停止了,我站起来走向讲台,去向监考老师交卷。我始终也做得是一个标准的学生和考生。
监考老师以为我有什么看不懂的要问他,始终都在他脸上的那种对我个人的极端鄙视的神情有所缓和,还问道:
“你有啥问的?”
我简短、礼貌地答道:
“我交卷。”
一脸蔑视的他很高兴地笑起来:
“一道题也做不来是不是?”
我以标准的学生和考生的腔调简短、礼貌地答道:
“我做起了。”
他接过卷子去以沉思的样子阅览我的试卷。我则走出了考室。我知道一切已经成为定局了,感觉到周围一切都在变黑了,变成阴间笼罩下的东西。我是多么恨自己和对自己多么绝望啊。都是绝对不能做的,但它们都已经做了。只有不在怪物体内、不只不过是怪物一部分内脏而已才可能不这样,可我又怎能不在它体内,不是它的一部分内脏而已。
爹一直在窗外把脸压在玻璃窗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一出考室他就面色发白地跑过来:
“咋个的咋个的呀?你要上厕所啥?那你快去快回……”
“我交卷了。”
“交卷了?为啥呀?连一道题你都做不来啥?老师们都说了一二题比较简单呀,凭你平时的成绩你只要反反复复阅读和思考它们还是有可能做得出来的呀!快进考室去快进考室去,去给老师认个错,求个情,叫他把考卷还给你。千万不要自己就放弃了呀!对做不来题的考生老师们反而会很宽容,不会那么严格按规定办事,只要你懂礼貌、谦虚老实,显出自己无能、无本事……”
我知道说出下面的话会意味着什么,可是,我是被我的“自己”控制着的,我对我的“自己”绝对无能为力,所以,我还是就在这个时候平静、简短、客观地说:
“我全做起了,而且都是做对了的。”
我的监考老师拿着我的考卷大步走出考室向一间办公室走去,在我说上面那句话时刚好走到我们身边,他本能地停了下来,完整地听完了我说的什么才走的。我知道说出了它,对我已经注定的命运是火上浇油,就是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时候这样说,我说的就会被拿着我的考卷去办公室的我的监考老师听见,他还会停下来听完整了才会离去。
爹的脸色则由白转成蜡黄了。等我的监考老师一过去了,他就低下头来声音发抖地问我:
“刚才你说的话那个老师听见没有?我发觉他好像在我们跟前有意立来的,是不是?”
“好像是,”我说。
他呆若木鸡。我感觉到他的三魂七魄都在这个时候没了。可他并不甘心,过了一下又有气无力地说:
“他是不是就是你们的考室的监考老师?手里拿着的是你的考卷?”
我不置可否。两父子相对无言立着。我感觉到这时候我们是多么孤单、无奈、可怜。过了一会,爹才像声音从好远的地方传来地说:
“娃儿,你又犯错误了。你怎么可以说你做起了,还全做对了。”
我的背脊骨都凉了,那是只有在地狱里才会有的凉。爹说的使我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了我那样说,并且恰好在那个时候那样说的错误和这种错误所可能的后果的严重。但我能干什么呢,只能无止境地让那我深陷其中无从自拔的地狱的寒冷加大、加强、加深、加重,直到它最大可能的结果。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16
我和爹就这么相对默默无言地站着,我的监考老师从那间办公室里出来了,看也不看我们地从我们身边过去了,跟着又出来了,手里拿着几页纸,一看就知道是我的草稿纸,拿着这几页纸又进了那间办公室,又出来了,进考室去了,这几次从我们身边过往,他都看也没看我一眼。一会儿后,那间办公室门口出现一位老师,对在外边负责考试的保卫和保安工作的老师叫道:
“李老师!陈老师!叫你们二位到办公室来一下,叫李老师先来,陈老师去把蒲老师、郑老师、敬老师、涂老师都叫到办公室来!要快!”
一会被叫到的老师们陆续进入那间办公室里去了。规定不能进入“白线”,只能在“白线”以外等着的家长们都看出味儿来了,开始越过“白线”向这边过来了。从我们这里看去,办公室里黑黑的,但里面却似乎是那样让人提心吊胆,胆战心惊。已经有两位家长移到了那间办公室门口了,探着头在往里张望。爹也忍不住了,也去那办公室了,还进去了,他一进去就像融解在那种黑暗里,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这时候完全可以离开回家去了,这是我的权利。是的,在这个时候离去了结果也许还要好点点。但我终于没有这样做。我必须做到底,坚持到底。我因为对等着的那东西的极度不祥的预感——或者说绝对的知道——而身上微微抖着。
过了好一阵子,一位老师出现在那间办公室门口,冲着我叫道:
“喂!喂!你就是张小禹是不是?请你到我们办公室里来一下!”
办公室里其实并不黑,倒很敞亮。总负责这次考试的那位老师坐在办公室桌前的藤椅上,虽很严肃,一看就知道是权威的代表,却也是一副平静、轻松、闲适的样子,多少让我放松了点。另有五六位老师在他周围或站或坐,我一进去他们就都显出一种对我的敌意。总的说来,他们是正襟危坐,如临大敌的。爹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立在老师面前一样地立在总负责老师面前,我一进去,他把我让到他前边,把他的位置腾给了我,小声亲切地对我说:
“站好,像我平时教你的那样。老师问啥你就答啥,要有礼貌,要诚恳老实。”
总负责老师看着我冷冷地、公事公办地、充满了审讯味道地开始了他的讯问:
“你叫什么名字?”
“张小禹。”
我回答得礼貌平静,不卑不亢,但是,我的名字,张小禹这三个字无论从别人口出来还是我自己说出来都会令我如见鬼一般。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名字都老早就于我是鬼一般的东西了。
“你是我们今天考试的一名考生?”
“是的。”
“你的考号是多少?”
“109号。”
即使我这个考号因为是我的考号也于我如鬼一般,向我散发那样一种地狱里的冷气。我感到凡是我和我的东西,哪怕只是暂时是我的东西,都在向他们、向世界散发这种冷气,所以,他们才注定了像这样和接下来那样对我。
我的考卷,还有我那几张演算题的草稿纸,在总负责老师的办公桌上已经被弄得皱巴巴、脏兮兮的了。总负责老师拍拍我的考卷说:
“这张考卷是你做的?”
“是的,”我瞥了一眼答道。
总负责老师突然就有些冲动了,猛拍着我的试卷道:
“你应当走过来看清楚了再回答!”
一位老师轻嘲地笑起来:
“他只看了一眼就说是他的!”
其余的老师也都笑了,只是没有笑出声。他们不知道他们这些笑对我有多冷啊,向我散发怎样的冷气啊!
爹低低地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地开导道:
“你要过去认真仔细看几遍。一遍不够,要几遍,每一遍都要认真仔细,就像我平时教你的那样。要等看清了才说是不是你的。”
我没有动,只是那么直直的、平静地站着,尽管双腿完全不受控制地抖得厉害。
总负责老师克制了他的失态,恢复成原来那样子。他又问道:
“那你再说说的你的考号是多少。”
爹连忙又低低地俯下身来对我轻声细语地说:
“娃儿,老师指的是你今天考试的考号。你要认真、仔细想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我等了一下又回答道:
“109号。”
其实,他们要我这样看清楚和想清楚了再回答是没有错的,因为对于我,凡是我的东西或和我有染的东西都是鬼样的,我要运用理智强迫自己把它们当成人世间的东西才能够说出它们,即使如此,在总体的态度和行为上,我是绝对做不到就把它们当成人间的东西而不是鬼界的东西对待的,这实在是我没办法的事情。
总负责老师把我说的考号和那张考卷上填写的考号对了一下说:
“现在我们就算初步认定这张考卷是你的。那么,我现在问你,这上面的题都是你今天在考场上由你个人自己做出来的?”
“是的。”
几位老师又都似乎觉得真好笑地笑起来,只是没有笑出声。
总负责老师突然提高嗓门声音也有些变了调地说:
“你可能并没有明白我向你提的问题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这份考卷是不是你本人,也即是你独立完成的。很显然,这份考卷上答题的笔迹是你的笔迹,因为我们对证了你算题的草稿纸,两者的笔迹是吻合的。这一点我们并不怀疑。我们是尊重客观事实的,只要它是客观事实。今天把你叫到办公室来,是要由代表负责这次考试的全体老师,也代表学校的领导的我来问你一些问题。我本人姓钟,你可以叫我钟老师。我是受学校领导委派全面负责这次考试的,包括出题、监考和试卷评审工作。现在我就代表负责这次考试的全体老师及学校领导来向你提问,我只会提一些一般性的问题,你不必害怕,更不能有对抗心理,要放松下来,本着与我们合作的诚实态度来回答,你听明白了吗?”
我可能点了点头,也可能没有。我以也许只有我才有的本领把一切都转移到心脏里去了,心脏里时而如火烧,时而如冰窖,但我的外表却很正常,并且越来越正常,只是腿有些发抖。
“好,我现在来问你:你这份试卷上的各题的列式与答案是不是抄别人的?比方说,抄你左右或前后邻桌考生的?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本着我已向你讲明的那种态度。目前我们还不需要你回答别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是或不是,而是以好像十分天真的语气说:
“我这份试卷有什么问题吗?”
这当然还是那个主宰着我的一切的魔鬼让我这么回答的,在这个魔鬼的统治下,我要像人世间的人们、“我们的世界”的人们那样说话或回答问题,即使并无不可能,不知还需要多少年,这世界还得对我做出多少努力。我一这样回答,全场顿时一片嘘声,连门口的家长也大惊小怪地嘘起来。这时候门口已经围满了家长。
“你的试卷本身没有问题!”总负责老师差点跳起来,大声喝道。跟着又克制了自己,好像极为耐心地解释说:
“今天考题的标准答案还没有出来。但我们找来几位教数学的,也是负责这次出题、评审的老师,对你这份考卷初步做了评审。初步评审的结果大家一致认为你这份试卷各题的列式与答案都是完全正确的。从某个角度看,我们可以说它丝毫没有问题。而且有些题,从试卷本身反映出来的情况看,还采用了连我们都没有料想到的更简捷的方式方法做对了,也就是这些方式方法让我们都有些意外。但是,所有这一切又都是你在考试开始不到半个小时内做出来的。这些就是我们要向你提些问题的原因。据你的监考老师反应,你确实是在考试还不到半个小时就没有动笔了,是坐在那儿等到半小时到了交的卷。”
听了他们最后一句话,所有老师们都那样笑起来,好像就凭这一条就什么都已经清楚了,没什么说的了。门外也有许多家长附合地笑起来,只是听得出来笑得很不自然,还有一位样子长得很粗的家长说了声:“人家娃儿原来全做对了的呀……”但立马知趣不做声了,还本能地往人群后边躲去。
“我没有抄任何人的,这难道会有错吗?”
我那样平静、天真、声音清亮、就像电影里的那种“我们的好孩子”地答道。
老师们顿时愤激起来,一遍不满的、厌恶的、声讨的议论声。门外的家长们也群起了议论,好像有人在说我这样就再对也不对了,首先就态度不对。好几位老师站起来了,轻蔑、厌恶使他们都扭歪了脸,一位老师拉长了声音叹道:“啥子玩意儿啥子意儿啊,没见没见过!”一副再也看不下去欲走掉的样子,却终于没有走掉。
“张小禹!”总负责老师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大家立刻安静了,但还是有老师在小声咒骂我。
“好!既然你张小禹今天采取这种态度,那就可以向你讲明白了!我们是冷静、客观、公正的,已经为你考虑到了一切情况!”
总负责老师满腔怒火地说,然后拍着我的试卷继续说:
“如果这份试卷上这些答题是你个人做出来的,那么为什么没有一题有运算过程和步骤?根据我们历来的教学经验,考试中照抄别人答题的考生一般都不会抄上步骤,只有列式和答案,因为他们不可能偷看得那么仔细,只求看到主要的。这一点无论在理论上还是事实上都是成立的,是所有搞教育的人的共识。你总不会认为我们在这一点上也会错吧?就算你是个历史上从来没有的例外,我们也并不排除这种可能,也许所有考生中有那么一个,他比所有考生都聪明。但是,为什么连你的草稿纸上也都没有那些过程和步骤?试卷上没有,草稿纸上总该有吧?我们认真仔细核对了你的草稿纸,但上面只有零零星星几个数字,完全没有首尾一致性,分明是做个样子写上去的!
“你不能否认,我们谁都不能否认,答题必需经过一个客观、明确的过程才能完成。没有过程的事物是不存在的,因为它违背了客观规律,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真理。我们都是马克思主义者,你在学校接受的也是马克思主义教育。这一点你总不至于会否认吧?就算你有超人一等的分析能力和理解能力,可你总不会同时有超人一等的计算能力吧?这个计算的过程应该在你的草稿纸上反映出来,可你的草稿纸却没有把它反映出来!你作何解释?再说,你也不是第一次到我们这里来考试,以前考试中你至少在计算上总还出过错吧?错误是任何人都难免的,这也是马克思主义教导我们的。有错误和犯错误都是客观的、正常的、可以理解的,只要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的社会,我们的国家,也包括我们这些应该说是你的老师的人,都不会因为哪个学生有点错误就把他一棍子打死!而你的试卷上的答题表现得好像完全没有错误,甚至可以说比完全没有错误还要好,你作何解释?”
被我的魔鬼统治的我一字一句平静、客观,同时还是那么“纯真”地说了下面的话:
“我没有违背和超出您们对今天考试的一切规定。答题不必写上过程和步骤是一开始就叫我们明白了的,是您们对这次考试的一项重要规定。而演算用的草稿纸是不能作为考卷对待的。您们还可以去查我周围的考生,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做起了,只是做起了,我也承认我是抄别人的。”
我知道这段话说出来后会意味着什么。本来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但这段话出来就最后一线希望也没有了。我在一坨巨大的、坚不可摧的冰里,我感觉到我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个怪物,也许就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耗子,他们透过包裹我的冰看得见我,而我所做所说一切,包括这段话,都不过是这只耗子在包裹它的冰里冻死之前的垂死挣扎而已。我知道这一切,但我没有办法,要我不这样说话做事,除非我不在这坨冰里,但这是不可能的。这坨冰就是统治我的那个魔鬼。
“你他妈的还说你没有抄别人!!那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考生中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做起!”
总负责老师暴跳如雷。他面红耳赤,脸上出汗,坐得挺直,十分亢奋,连袖子和裤脚都挽起来了,一副要给我致命一击的架势。
全场的骚动达到了个极点。没有一个老师不是无比愤慨和激动,有个老师简直像是发起狂来了,高声狂笑道:
“哈哈哈!敢说我们还没有一个考生做起!敢说只有他一个人做起了!敢说他什么都是对的,我们什么都错了!敢说他个人举世无双,天下第一!哈哈哈!”
他们这一切的每一个都让我更加冷上十倍,我就是它、它就是我的那怪物、那魔鬼更在对这世界和人们显现出来。处在一样的害怕和寒冷中的无疑还有爹。看上去他已经僵了,木了,没有温度和活气了。一位女家长把头伸进来,由于门外比门内低一些,她把头伸到我面前,从我下边望着我,一张腊黄的脸上也已满是汗水,鄙视、责备又充满了同情地说:
“娃儿啦,你要懂事呀!老师问你啥你就说啥嘛!你这个样子咋对得起你爹妈呀?”
这张脸那么真诚,那么善良,刻有那样多的愁苦和风霜,就像我妈的脸,它切中了我的要害。但是,这张脸同时又是那么卑下,那么无条件地在某些东西面前低声下气,这让我觉得是一种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和认同的丑恶。我只是瞥了它一眼。
总负责老师怒不可遏地喊道:
“你认为今天全体考生除了你没人做得起今天的考题是不是?好!你既然这么狂妄,那我们去几个老师,在这儿的全体老师都去!去给我找一个现在已经做起了的考生来!不光要找他所在的考室,把每个考室都要找遍!只要找出他所要的一个就够了!”
老师们还没等他说完就全都冲出去了。
一阵子后,出去的老师陆续回来了。一个一个都向总负责老师汇报他们没有查找到一个现在已经做起了所有题的考生,最好的才做到第五题。我知道,结果如果不是这个结果,而是他们找到了已经做起了的考生,哪怕一个也好,我的结局就不会那么悲惨。但是,我在我的这种黑暗和寒冷中,知道没有这样的考生,一个也没有,知道他们去找这个考生的结局是现在这样的,我不如此知道这个,不会那样说,因为我知道那样说了他们会怎样做,做的结果又是什么。
爹这时像是终于能够控制自己的神志了,站到我的一侧来,算是和我并排站在总负责老师面前了。我看到他就像从最深最冷的海底打捞起来的一串腐烂物,那样子真惨不忍睹。他没有倒下是个奇迹,而且还如此坚强地,以一个彻头彻尾的罪人、老师面前犯了大错的小学生身份站在总负责老师面前了。
我听见他一字一句清楚有力地说:
“老师,您面前这个考生是我的娃儿,也是我班上的学生。今天考试,我一直在窗子外面盯着他。我发现他在答题中是东张西望来的。这个娃儿平时学习刻苦,也爱思考问题,有探索精神。但是,他目空一切!我把这些情况向您,向上级和组织作个真实的反映。您老人家看能不能念在他是初犯,给他一个宽大的处理。作为他的父亲和老师,我也有责任。下来后我一定好好教育他,教育他谦虚老实,尊敬老师,遵守纪律,不说假话……”
他是低三下四的。可是他说我“目空一切”,却是从心里喷发出来的,斩钉截铁的,就像在揭发、在控诉。听得出来,我这个缺点是他的噩梦,他的最恨,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过,对我来说,如果说他是要保护我,为我争取一个宽大处理,他说这些实在太愚蠢了。我为他说这些,特别还说我“爱思考问题,有探索精神”心中又冷了一截,但我又能怎样呢?我其实有可能比他更知道、更清楚、更明白这个世界和它的人们是什么样的,相反,他倒生活在种种欺人和自欺的幻觉之中。
总负责老师已经完全调整好了自己,以所有方面都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声音、语句、措词和逻辑开始讲话了:
“张小禹同学,原来你是我们张老师的娃儿,这一点我们现在才知道。你的父亲,张老师,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在他本大队教书的民办教师,也就是可以说并没有得到国家正式承认的、做那么一些补充性、临时性工作的教师,从某种意义上说还谈不上是教师,虽然名义上在教书,但不拿国家工资,不吃国家商品粮,和一个农民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而参加我们这次竞赛的出题、监考、评卷的老师都是我们中心校的正式教师,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公办教师,拿国家工资,吃国家商品粮,享受国家干部的称号和待遇。
“但是,生活是一回事,工作是另一回事,在工作上我们对你父亲所作的工作向来都是尊重的,不仅如此,我们还认为他这类教师的工作同样很重要,而且更辛苦,可以说非常辛苦,因为你父亲这类教师不仅每月拿不到固定工资,吃不到商品粮,享受不到我们这些拿国家工资、吃商品粮、旱涝保收的国家正式教师所能享受的、没哪个敢少我们一分一文的福利待遇,所拿工资根本谈不上是工资,只是一点地方性的、象征性的、国家未予承认的补贴,就算是工资也比不上我们国家正式教师的一个零头,而且,他们一辈子都只能如此,只能是个民办教师或者说泥腿子教师,一辈子得不到国家的承认,一辈子都得靠他们那点不是工资的工资养活他一家老小,但是,他们干的却是基础性的工作,在我们正式教师的领导下工作量和工作强度上不仅一点不比我们少,还只比我们多,我们的高一级学校,中学、大学的人材离开了他们这类教师的工作那也是不行的。我想,这些道理你可以下去后叫你父亲好好给你谈一下。我想他也会给你谈的!
“介于我以上所说,对我们中心校的全体老师,对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全体老师,还有我本人,你父亲可以说是我们的同事,而且还是很多年的老同事了。当然,我们中心校的老师,包括我本人,平常与你父亲并没有多少生活方面的交往,但是,在工作上,我们与你父亲却应该说相处融洽,互通有无,互相取长补短。我们都认为你父亲是一位在工作上兢兢业业、不计报酬、不计人个人得失、老实苦干的好教师,是人民的老黄牛。”
总负责老师这段话使在场的老师们顿时全都喜形于色,一位老师像喝醉了酒似的在屋里直打转蹦跳,嘻嘻哈哈。总负责老师说了那段开场白后,就好像他已经给自己垫好了最坚实牢靠的基石,接下来他说什么都是符合逻辑地开始说下面的话。我没办法不面对,总负责老师这段话对于爹、门外的家长们的效果和力量是一样的,就是说对于他们来说,总负责老师这样说了,就总负责老师说什么都是正确的,无可辩驳的了,他们更加无话可说了,尽管总负责老师不这样说他们也无话可说,没有他们的话说,就跟没有我的话说,我只是来听话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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