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是一个作家,身高一米七零整,黑黑的,显的有点儿胖。
老张说他最不喜欢听臧天朔的《朋友》,至于为什么,老张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臧天朔没有得罪老张,老张也没有见过臧天朔,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张讨厌臧天朔,特别是他的那首《朋友》。
老张说,他去河南参加了一个文学活动,回来之后,他就不喜欢那首《朋友》了。
《朋友》是老张最擅长的一首歌,也是老张唯一拿得出的一首歌。每逢朋友聚会搞活动,老张都会喊上一嗓子《朋友》,大家掌声不断。老张唱的很卖力,唱完了,流出一身汗,然后痛快了喝下一杯啤酒。每当这个时候,老张总是忘乎所以。
老张突然不喜欢唱《朋友》了,这让老张的朋友们很吃惊,大家都说老张变了。老张说我没变,是这个世界变了,众人一脸愕然。
老张是个非常本分的作家,守规矩,不胡乱写东西。正如老张说的那样,要写就写有价值的东西。这让很多年轻作家佩服的五体投地。
老张也有缺点。
有一次分管宣传的领导在人群中盛气凌人地对老张说:“老张,你这几年怎么不写长篇小说了?就这么下去是不行的,你应该扎根在基层,深入到群众中体验生活,只有这样,你才能创作出令人赞口不绝的作品。”
老张一听就生气,他心里想你懂个球啊,没见那个作家是在你的指导下成就过一部好作品。作家在哪儿生活不是生活,不管在哪儿生活都得跟基层的人打交道。吃饭,买菜,坐车,哪一样能离的了基层人民群众。真是个只会说白话的土包子。老张看着和他说话的领导,真想把刚才想的讲出来,直觉告诉他,不能讲,坚决不能讲。就这样,老张张了两下嘴,咽了一口唾沫,一股怒火噎进了肚子里。他没有回答领导的问话,也没有继续待在现场,而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领导看着老张的后脑勺,一脸茫然。
领导说的不对你可以提意见呀,这是怎么一档子事呢……老张走了以后,大家纷纷批评老张。
过了两个月,老张应邀参加河南的文学研讨会,直到晚间休息的时候,他才知道由于主办者的疏忽忘了给自己订酒店。都是好朋友,老张说就不麻烦了,他自己随便找个地方住下就行了,让朋友招待好其他人。
老张是个很节俭的人,平时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在省城,从上班的地方到家要步行五十分钟,而坐公交刷卡只需要五毛钱,老张从来舍不得坐公交,上下班都是步行。女儿给老张买了一辆时尚自行车,要老爸上下班不要走路了,说骑车快一点儿,省时省力,轻松不累。老张把女儿骂了一顿,说浪费钱,还不如拿钱给孩子多买几本书看看。女儿不依,说既然买来了,就要了吧,下不为例。老张答应了。几天后,老张把新自行车换成钱,买了一大叠学习用品给外孙送去,给女儿说自行车被人偷走了,以后再不用买了。女儿着急地问什么时候没的,报案了没有。老张说报了,公安说他们一定抓紧破案,让回去等消息……
老张是个很会说谎的作家,也是很会省钱的作家。
为了省钱,那天老张在河南找了一家全中国最便宜的旅馆。
二十元钱一晚上,房间没有电视。反正老张不爱看电视,他只喜欢看小说,有没有电视无所谓,只要有一盏电灯就行。可是房间里面的灯是在太暗了,估计只有十几瓦,要是日光灯的话估计还能亮一点,只可惜不是。老张人老眼花,把书举在灯泡上,仰着头看了一个钟头,实在困得不行了,叹了口气,勉强躺了下来。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这张床差不多占满了整间屋子,老张如果躺在床上翻个身,保准儿会掉在地上。如果这张床上还要再睡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只能睡在老张的身上。
房间里的另一件摆设就是一个不能用的插座,但是漏电,老张刚进门时就被电了一下,麻溜溜的,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
房间的墙壁好像是用纸糊的,老张用两根手指背并拢敲了两下,厚度差不多是一公分。像老张这样的文弱作家,一拳出去砸个窟窿是不成问题的。
为了不给朋友添麻烦,为了省钱,老张晚上就睡在这间房子里。没有人说话的时候,他能听见隔壁另一个人的呼吸。
河南地处中原,夏日炎热。老张忙了一天,又站起来仰着头在昏暗的电灯下看了一个小时书。他躺下没过多久,整个人就像死过去了一样。
半夜里,老张被一阵喘着粗气的声音吵醒了。老张朦胧中拍了几巴掌墙壁,向隔壁的人喊道:“朋友,能不能小声点儿?我这边还要睡觉呢。”隔壁的声音果然小了许多。
老张睡不着了,闭着眼睛,等待天亮。他想早点儿离开这个鬼地方。
半个小时以后,隔壁的动静越来越大。老张抬起手,再次警醒对方:“朋友,你能不能小声一点?”
“我办事管你什么事啊,不想住你找别处去啊!”隔壁传过来一阵抱怨。
老张没办法,只好听着隔壁不安定的声音。老张有点儿怒了,有一种莫名其妙被人侮辱的感觉。可是他又有没有办法解决。
为了转移注意力,老张轻声用力地唱着:“朋友啊朋友——朋友啊朋友——朋友啊朋友——”每次唱到后面一个友字的时候,隔壁的声音就明显大了起来。老张用力唱着,却一次次被打断,老张急的满头大汗。
真是个蠢货,老张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不是给人家伴奏吗?想到这里,老张又扇了一个嘴巴。
当老张想再扇自己一个嘴巴的时候,隔壁女的也开始叫了,她一会儿像猪叫,拼命地叫,扯开嗓子叫;一会儿又像是生孩子,疼的撕心裂肺地叫。
老张终于受不了了,他一骨碌爬起来,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顾不上系好腰带,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提着裤子,趿拉着鞋下楼退房结账。
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老张就在马路边的长条椅上醒着躺了两个小时。
河南夏天的早晨是凉快的,但老张的身上不停地冒汗。天上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似乎是同意老张流几滴汗。没有月亮,马路上的霓虹灯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射进几缕亮光,正好照着老张。老张屏住呼吸,他想让心跳慢点儿,让汗稍少流一点儿,可是他的心始终砰砰跳个不停,汗水一滴也没有少流。老张再次想到他拿手的《朋友》。这些年,《朋友》在大小场合没少为老张出力。它除了给老张赢得掌声之外,每逢喝酒的时候,不胜酒力的老张总能少喝几杯。
老张想一下子忘掉刚才旅馆里的事情,忘掉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老张想,唯有《朋友》。
老张努力的张开了嘴,刚吐出一个“朋”字,脑子里立刻又浮现出旅馆里刺耳的声音,他很快忘掉了朋字后面该唱什么字,嗓子顿时哑了。当他再次响起《朋友》该怎么唱的时候,一股莫名的耻辱感从心口出发,通过脖颈,直达脑门。
……
上午的研讨会,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编辑家、文学批评家、知名编剧、导演等对文艺工作者的创作和生存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大家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三个小时后,所有人都把文艺繁荣的重担委托给了作家。
大家认为如果作家的作品写好了,编辑家就有了好东西可以编辑,文学批评家就有了好东西可以唱谈,编剧就有了好作品进行改变,导演也可以有好作品用来拍片,这样,我们的社会主义文艺事业就一定能够繁荣昌盛。
老张听着大家的发言,脑门上像天然气钻塔的顶端一样有一团火在不断地燃烧。轮到发言的时候,老张毫不客气地斥责现场的每一个人,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犀利的语言像一把把尖刀,直刺每个人的心灵。老张说文艺繁荣是每一个文艺工作者的责任,任何人都脱不了干系,作家出不了好作品,是编辑的责任,也是批评家的责任,编辑不只是排排版,校对一下错别字那么简单的混日子,编辑要不断地引导作家朝着某一个好的方向写作;文学批评家不要只顾讲好话,不给作家建议、不给作家压力的批评家根本就算不上一个批评家……
说完文学,老张紧接着将矛头指向前来参加研讨的影视界人士,他说一部好的影视作品是编剧、导演和演员共同完成的,编剧决定着作品的高度,导演决定着作品的深度,演员决定着作品的精度,三组人少了谁都不行,这和作家好不好并没有多大关系。
老张越说越火,他说文艺工作者是用作品影响人,用作品教育人,要想用作品影响人和教育人,首先要立正自己的身形,看看我们现在的文艺工作者,拉风搞怪的有多少,偷情出轨的有多少,你们自己的人品差到这种程度,请问在座的诸位,你们拿什么弄出好作品……
现场的有些人脸红听不下去了,拎着包儿偷偷溜走了。
老张讲完话的时候,现场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研讨会很快结束了,老张顾不上吃饭就直奔回家的车站,一个搞电子书的老板追过来塞上十万元现金,说有一本小说还差两个章节,务必请老张半年内写出来,到时候他会登门拜访,另有重谢,写稿的要求都在这个本子里。老张说现金先拿走,等我完成稿子再给也不迟。老板说这怎么行啊,收了钱就代表你同意和我合作了。老张麻缠不过老板,只好将钱和书本一块儿接下。
西去的列车上,老张打开那本写稿要求,妈的,原来是要给写一本黄色小说。老张心里骂着自己,为什么不多留点神儿呢?现在收了人家的钱,这事情是办好呢还是不办好呢?
老张的心里犹豫着,儿子今年春节结婚,买房的首付款还没有半点儿着落。有了这十万块,家里的事儿就简单多了。
写一本黄色小说对于老张来说并不是难事,况且这种事又没有合同,写完后一手拿钱,一手交货,神不知鬼不觉。
不,我不能这么做。老张想,这么做我的良心将从此不安,我也将没有胆量去教训和数落别人的不是了。儿子结不了婚还可以再找,钱没有了还可以再赚,但是不合规的事儿做了,再怎么做都很难补救。
想着老板几个小时前那副丑恶的嘴脸,老张真想吐他几口唾沫。老张不再想了,他果断地将书本和钱放在一起装进垃圾袋。趁着车床的们还没有关上,趁着旁边没有人注意,十万块现金随着老张臂力的方向,穿过车窗,朝远处飞了去。
列车鸣了一次西去旅途上最亮的笛,然后加快了速度。老张望着窗外,露出了当天的第一次笑容。那笑,又阴,又险,像一把尖刀,直刺奸商。
作者简介:刘国飞,陕西榆林人;自幼酷爱文学,尤喜小说;在农村长大,曾经是个老实的放羊娃,现在是个老实的陕北汉子;平日里不断探索各家作品的优劣,取智慧于诸高朋,扬人之长,补己之短,亦步亦趋于文学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