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贤富小说】扫盲
学校召开了扫盲大会,决定集体放假一周,将教师分到各村去摸底,凡适龄儿童未入学的,必须劝其入学,只有这样,才能完成扫盲任务。刚走入教育岗位的曾礼以为,教师的天职就是教书,其他工作都与之无关。可是,政府的扶贫工作开展不了,要他们去帮忙,收上缴提留遇上钉子户了,也要他们全程配合,因此他很是抵触。曾礼私下认为,扫盲工作还是能与教学扯上关系的,所以他的态度也比较积极。
曾礼徒步走向他所分配的云顶村。
路边的石板上墙壁上写满标语。“谁超生就让谁倾家荡产!”“超生子女不得入学,不得分口粮田!”这两条标语有些旧了,白石灰水刷成的字都长满了青苔。
“穷不读书,穷根难断;富不读书,富不长久!”“不娶文盲女,不嫁文盲汉!”“扫除文盲,提高中华民族的文化素质!”这几条是负责宣传的老师刚刷下的,连水气都还没吹干,连石灰都还没晒白。
曾礼班上有个名叫接弟的女学生,就住在云顶村。为村里收上缴的事,他与接弟的父亲有过几次接触,他想这次就去她家落脚。当时,因为接弟家未交清村里的上缴提留,村支书要求曾礼将接弟赶出教室,待交清各种税费以后,再来就读。曾礼一听就火了:“接弟的父母没交清政府的税费,那是她父母的事,你们怎能剥夺她受教育的权利呢?”
村支书说:“你不配合,我可以建议乡政府扣你的工资。”
“只要我按质按量完成了教学任务,你就是建议省政府扣我的工资,我也不怕。”
“耶,你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哟。你知不知道,你们的工资,都是我们从农民手上一分一厘收起来的。我们不收钱,你们吃狗屎呀?”
“我们教书,你们收皇粮国税,只是分工不同,你收钱的就楼板上铺席子,高一篾片唢?”
双方僵持不下,村支书最终还是让了步。曾礼去办公室抱作业,办公室的老师都竖起大拇指说:“曾礼,你真是人如其名,敢于坚持真理。”
“如果朴主任高升了,我们就推选他当主任。”
面对如潮的好评,曾礼还真有些沾沾自喜,好象只要自己愿意,马上就可以黄袍加身似的。其实,在曾礼没来这个学校之前,后补主任一职,呼声最高的还是洪成。洪成是十年推荐制度的最后一批受益者,比曾礼先五年到这所学校。其父亲是县府一重要部门的掌门人,干部想巴结他,加上满口奉承话,群众也喜欢他。
曾礼来到云顶村,接弟的父亲热情地接待了他。吃晚饭之前,曾礼抽空,拿着《摸底表》朝院子深处走去。院子里的人听说乡里来了人,以为是搞计划生育的来了,就像鬼子进了村似的,都逃到山上去了。有几家敞着门的,曾礼走进去一看,门里全是一窝老人,家里有小孩的,也是政策内生育的。
吃晚饭时,接弟的父亲杀了家里仅有的一只鸡,还到隔壁借了一斤烧酒。两条高板凳并排当饭桌,几个简陋的下酒菜呈直线搁在高板凳上。板凳的一边,安放着家里唯一的一个小木凳,那是给曾礼预备的;另一边蹲着接弟和她的父亲。
“接弟,你母亲和两个姐姐呢?都来吃饭吧。”曾礼知道接弟有两个超生姐姐,母亲也还健在。
接弟的父亲欲言又止,接弟却向苫着茅草的另一间房子努了努嘴。父亲见接弟泄露了天机,便扯大喉咙朝茅房里喊:“接弟妈,大花,二花,快出来吃饭!曾老师是个正直人,他不会害我们的。再说,是祸也躲不脱!”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曾礼走到房门上朝里望了望,屋里无人。接弟的父亲再次大喊一声,床底下忽然钻出两个花着脸的小脑袋,曾礼睁眼细看,是接弟的两个姐姐。装红苕的地窖里,也忽然冒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袋鼠一样笨重的身体在窖沿上磨蹭着,总是爬不上来。曾礼走上去拉了一把,接弟的母亲才爬出地窖,看样子她已身怀六甲了。
她们为何要藏着呢?正在曾礼感到疑惑不解时,接弟的父亲开口了:“曾老师,见笑了。计划生育宣传队的,遇上大肚子就抓去打胎,遇上超生的女孩就罚款。超生的罚款按胎数成倍递增,所以超生女孩和大肚子们,一旦外面有人来,就会自动藏起来。”说到这里,接弟的父亲抹了一把泪,“农村人不是挑就是抬,不生个能干重体力活的男孩,老了就无依靠。像我们这种第一胎是女儿的,再生一胎还是女儿的,就会一直生下去,直到生个带把的为止!现在老婆又怀上了,我找算命先生算过,这次一定是个带把的。计划生育宣传队的为了逼我老婆去做引产手术,他们蹬了我家的瓦,牵了我家的猪,拉了我家的羊,挑走了我家全部粮食……”
“这一次上级讲明了的,凡是超生的适龄儿童,一律不交超生款就可以报名读书。”曾礼宣传政策说。
“你没来之前,村支书也这样说过,可村里人不相信。”
“难道你连我也信不过?”
接弟的父亲没有回话。曾礼借机劝接弟的父亲,把两个女儿送去读书。
接弟的父亲说,接弟的两个姐姐一无户口,二无口粮田,以前想去读书,学校不收。如今,即使学校收,自己却没那个能耐了。读书与活命相比,还是活命重要。不读书又不死人!你读书的活一天,我不读书的也活一天!你读书的是一辈子,我不读书的还是一辈子!
连平时十分信任自己的人都动员不了,其他人更是难上加难,但把数字摸准了,让政府作出正确的决策,还是很有必要的。曾礼突然想起先前去过的几家,都没看到小孩,肯定也藏起来了。次日凌晨,曾礼去村支书家里汇报了工作。他原以为村支书会为接弟的事报复他,殊不知,村支书极爽快地接待了他。村里哪家有几个超生子女未入学,村支书都了如指掌,少数不知情的,他还带着曾礼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将屋内屋外搜个遍。此次曾礼,摸得的数据真实而完整。
回到学校,曾礼点着煤油灯,熬更守夜地将摸底表上的数据,一丝不苟地汇了总,然后交给了教导处朴主任。朴主任见曾礼深入细致地完成了本次扫盲摸底工作,便毫不吝啬地表扬了他。
朴主任再次汇总以后,便去找乡里管文教的签字,最后再交到县教育局,就算完成任务了。乡里牛文教见全乡摸上来的文盲有一千多,简直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说,必须对摸底数据进行技术处理,底线是全乡的文盲数量不得超过二百名。朴主任回到学校,按照牛书记的指示,重新印表册,重新开教师动员会,处理这些数据。就是这一次的重填数据,差点改变了曾礼的命运。
事情来得很突然,曾礼毫无思想准备。动员会之前,同事们聚集在他寝室里,说了许多牢骚话。有的同事信誓旦旦地说,这次一定要顶住这股弄虚作假的歪风邪气。曾礼也慷慨激昂地表了态。甚至有教师说:“曾礼,这回我们唯你马首是瞻。”
开会了,老校长一开口总是唐诗宋词,会场里嘤嘤嗡嗡的,却没让老校长丧失雅兴。女教师们,好象几十年才见面的亲戚,总有说不完的话。男教师们大声吧哒着旱烟,巨大的烟雾,把整个会议室熏得乌烟瘴气的。老校长讲完,朴主任接着布置填表事宜。朴主任一坐上主席台,女教师们便闭了嘴,男教师们也赶快掐灭了烟头。朴主任讲完牛文教的指示,讲完对文盲数据进行技术处理的重大意义,便开始发放表册。那些在会前说这次一定要顶住的人,仿佛他们说出的话,就像写在牛皮上的字,被狗嚼了一样。领表册时,他们一点也未犹豫,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洪成抱着表册,由朴主任挨个儿发放。当轮到曾礼时,曾礼说:“这些数据都是我钻床底、下苕窖摸出来的,一个萝卜一个坑,怎么进行技术处理呢?”
洪成阴沉的脸,皮笑肉不笑地闪了一下,说:“曾礼,你又想坚持真理啊?”
曾礼听到洪成这句话,看到他那轻蔑的目光,心里就来了气。“我这回就不领表册,看天塌不塌下来!”
洪成便急忙把表册抱一边去了。“好的,曾礼,我成全你。”
“成全就成全,脑壳砍了碗大个疤。”
说完这话,曾礼就心虚了,头也马上大了。在师范学校读书时,他也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硬过几回,但都是鸡公屙屎——头节硬。在人际关系上,曾礼与任何人都是若即若离的,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但当事双方坐下来一摆谈,大家不是亲朋就是好友,人一熟,事情便不了了之。
回到寝室,曾礼忽然明白,同事们耍了他,更中了洪成的计。洪成是想自己与领导作对,在领导当中造成坏印象,从而让他在候补主任这个位置上独占鳌头。曾礼暗暗责备自己太不冷静,说话不经过脑子。这种脾气不仅得罪人,而且还容易受人利用。
就在曾礼一个劲儿地埋怨洪成责备自己时,晚上洪成买来几条长江鱼,用油炸了,请他喝酒。几杯热酒一下肚,几句奉承话一入耳,又让曾礼解除了对洪成的戒备心理。他又觉得洪成不是想象中的那样,他真的是想自己再接再厉,继续坚持真理。
从洪成处回来,曾礼信心满满的。上次为接弟的事轻松取胜了,这一次真理也掌握在自己手中,赢的把握也非常大。他还总结出,这一次的难堪,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上次很轻松地就占了上风。不过,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现在就是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只有硬着头皮顶下去了。要是这一回硬出头了,自己在群众中的威信就起来了。如果社会上的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敢于坚持真理,这个社会不就越发进步了么?
今天在领扫盲表册时,曾礼陡然发现平时那么精神的朴主任,一时变得有些苍老了。鬓角的鱼尾纹,又深又密,陷入沉思时,眉宇之间还可以皱出一个大大的川字。他觉得朴主任像个磨心,上下都在磨他。这回真的硬出头了,朴主任的声望就从此开始走下坡路了。想到这里,曾礼心软了。
朴主任是个脾气温和的人。散会时,他故意从曾礼面前走过,并亲热地说:“曾礼,你几时想通了,就几时来我这儿领表册。不急,离交表还有好几天呢。你有真数据,要填,也费不了多少功夫,你看着办,行不行?”
曾礼没表态。
朴主任的水平不是很高,是部队文书转到教育部门的,人缘却很好,曾礼也觉得他好。不过相比较而言,人们最喜欢的还是朴主任的出差。那时刚开放不久,通往县城的小火轮,头天上去了,次日才能回校。哪怕芝麻大的事,这样一上一下,连吃带住,一个月工资就泡了汤。有的教师想吃一封云阳特产桃片糕,或者有爱美的女教师,想带个新潮的乳罩之类的,只要跟朴主任打个招呼就行。在打招呼时,表面上看来朴主任听得淡而无味的,可实际上他就记在心上了。一出差回来,人们像列队欢迎县长下来检查工作那样,包围着他。接过朴主任带回的东西,拿回寝室翻来覆去一看,比自己亲自挑选的还中意。久而久之,教师当中流传着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则,要是有谁敢说朴主任的不是,那么这个人的人品一定有问题。
朴主任从厕所回来,碰上曾礼。“曾礼,你能不能抽点时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朴主任在部队当过文书,见过大世面,与人说话就是这么客气。明明是通知曾礼去做思想工作,却好象是在同他协商事情。能不能?行不行?好不好?这些词语常挂嘴边。面对这样的协商口气,再不懂事的人,再傲气的人,也失去了抬杠的底气。
“好,我马上来!”曾礼说。
曾礼来到朴主任办公室,有凳子却不敢坐下。
“小曾,坐!”朴主任把凳子提到他屁股后面。
“站着是一样的。”
“站客难打发。你站着,我有压抑感!”
曾礼顺势坐下。
朴主任将自己常坐的那个凳子搬过来,挨曾礼坐着。近得曾礼几乎听得清他的心跳,近得他一开口就令曾礼感到,他的每句话都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
“今天,我想跟你聊聊。我知道你很正直,也敢于坚持真理,但是,你要理解我,我也是没办法,你不交,我就完不成任务。我完不成任务,上级首先就要刮我的胡子……”
“其实,我原来也没打算……”
朴主任掏出笔,曾礼以为他要作记录,说话有些不流畅起来。“继续,继续,朋友之间交心,不作记录,我是准备把笔放进抽屉。”
“我祖祖辈辈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没有处集体的经验,希望主任不要介意……”
“你这就说到点子上了,我祖祖辈辈也是农民,初去部队时,周身都是刺,周身都是棱角,乱闯乱撞,最后还是磨平了。年轻人,我理解。可是,我以为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单位这么大,当领导的,纵然说话只针对现象,不针对个人,可得罪人的事还是时常发生。如果有得罪你的地方,就请你直言不讳地指出来,好让我有纠正的机会。”
“主任,说实在的,我不是针对你。”
“那你针对谁呢?这事就归我管。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来到这所学校,自以为部队把我磨得差不多了。可是,与地方上的人一比较,还是有很大的差距。我也跟你一样,事事都喜欢抬杠,后来竟然糊里糊涂地就改过来了。”
朴主任说到这里,朝曾礼挪了挪凳子,还降低了声调。“我也知道做假不好,但鼻子大了压住了嘴巴,叫我有苦无处诉,只有服从的份儿。我知道你有才干!有才干而不当领导,领导会压制你,群众会嫉妒你,到头来,上下都不是人。这可是我几十年的生活经验总结,今天不妨说给你,切记,切记!”
听了朴主任如此真诚如此客气的话,曾礼想,早知如此,不如当初接过表册,花一顿饭的工夫就搞定了。
朴主任见曾礼有些意思了,就打开抽屉,放进钢笔,拿出表册。“你把它拿回去,后天之前交我,好不好?”
曾礼的手差点伸出去了,但想起动员会前,当着那么多人说过的大话,现在接了表册,等于自己搧自己的耳光,今后再也抬不起头了。他又把手缩了回去。
“这个表册,对你无所谓,对我来说,一是交不了差,二是个人的关键时期。”牛高马大的朴主任说着,勾下头,把嘴巴对着曾礼的耳朵,像在给他的耳朵罐热气。“我想换个地方……”
后面的话,声音小到曾礼没有听清。曾礼感觉热气扑进了耳朵,很不舒服,就起身后退了两步。
见曾礼又没那个意思了,朴主任把表册又放进了抽屉。“你这个小家伙,什么事都那么认真,是块好料。好,这会儿你不愿意,几时想通了再来拿。你总不会让我下不了台吧!”
曾礼心想,朴主任作不了这个主,他就找老校长去,看老校长能不能顶住这股歪风邪气。
老校长的妻子是朵向阳花,是当时流行的组合,所谓一工一农永世不穷。他高卷的裤管上,还带着一串串圆圆的泥点。看样子,像一个刚从水田里爬起来的老农民,又像学校一个不起眼的勤杂工。但他一出口就是唐诗宋词,又令人想起他才是这所学校呼风唤雨的人。见曾礼来了,他没吟诗,却装起了糊涂:“曾老师,找我有事吗?”
曾礼心想,我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呢,难道你不知道?“我有点事,想请示校长。”
“大事小事只管说,话明气散。年轻人,有气莫憋在心里,说出来就好了。我也是从年轻走过来的,理解你。”
“关于扫盲表册的事……”
“几张表,填了不就行了么?”
“可是,我不想填。”
“为什么?”
“……要我做假。”他本想说,朴主任要我们做假。忽然想起,说朴主任坏话的人,一定人品有问题,就把那三个字吞了回去。
“年轻人,按上级的要求做,不叫做假。就真的算做假,责任也在领导。你在大树下面为人,天垮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做假就做假,假事真做不就行了么?”
想不到,老校长比朴主任还强硬,噎得曾礼无语了。
见曾礼的脑壳仍犟着,老校长继续做他的思想工作。“朴主任给我汇报过,这是乡里牛文教的意思,不是他的意思。你以为我们当主任当校长的,嘴巴两块皮,说话不费力,敢乱说话呀?人权财权都没在我们手里,顶齐天,我算个无职无权的班长,朴主任算个副班长,上课时喊喊起立,下课时安排一下扫除而已。内里比小媳妇还不如,上怕得罪公婆,下怕得罪丈夫。我头上,你们看有一顶乌纱帽,我却觉得是个紧箍咒。唉,当家三年狗也嫌,我当了三十几年校长,他们把我嫌成了什么样,你可想而知。其实也不用嫌了,我还有三年就退休了。拜托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不说要你替我分忧,在这段时间,你别再添乱就行。”
曾礼原以为,学校就是校长一手遮天。他甚至私下发誓,这辈子一定要体体面面地混个校长。没想到,校长也有一肚子苦水。“容我想想,我脑子还是没转过弯儿来。”
“事情越想越复杂,别再瞎想了。”
“校长,上次为接弟的事,我也给你添麻烦了。”曾礼本想用上次那件事,说服校长转变态度。
“提起那件事,我在背后还真的费了不少唇舌。你以为他们不敢扣你的工资呀?跟你说实话吧,你真把乡干部惹火了,他们不光敢扣你的工资,还敢扣我们全校教师的工资。邻近有所学校,把乡干部得罪了,教师们大半年没拿到一分钱。我们乡重视教育,在全县是数一数二的,几十年不拖欠我们一分教育经费。希望你在扫盲这件事上,别跟乡里较劲儿。”
话说到这个份上,曾礼确实动心了,他准备直接去朴主任那里填表册。他刚走出校长寝室,身后便传来蚊子般的自言自语:“不是一块好钢,有夹灰。”曾礼明白,这是老校长在隐讳地批评自己,说明自己应该改变了。
老校长门口有一坡石梯,曾礼爬上石梯,一转角就碰上了洪成。洪成冲过来紧握着他的双手,说:“恭喜,恭喜,这回真理肯定战胜谬误了。”
明明是自己让步了,为何要讥讽我呢?洪成这句貌似奉承的话,让曾礼的傲骨头又长出来了。他气冲冲地径直回了自己寝室。晚上,洪成又炸了鱼,请他喝酒,他找了个借口推托了,他厌烦洪成身上那些阿谀奉承的官场恶习。
第二天,曾礼发现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对直走过来的人,一旦发现了他,就会故意绕个弯儿,或者找借口错开他。他未去之前,一大堆人有说有笑的,可他一到,就像一锅沸水掺进了一瓢冷水。渐渐地,人们不言不语地四散走开。他猜测,同事们在背后大肆议论他。他觉得与同事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生分,他逐渐成了一条不合群的狗,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他以为是自己说话做事出了问题,从此逢人总是不断说好话,做好事。但不管什么样的好话,经他的嘴一说出来,就有些别扭;不管什么样的好事,经他的手一做出来,就有些差强人意。有如深陷泥潭的人,不说不动还好一点,越说越动就越陷越深。他整天战战兢兢的,好比赤着双脚行走在青苔上。
一位心直口快的老师教训他说:“新同志,刚出身社会,要跟同事搞好关系。大家都说你好,你就是不好也是好。大家都说你不好,你就是好也不好。鲁迅先生说:众口烁金,积毁销骨。我们当地有句土话:口水淹得死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更有人直截了当地说:“曾礼,你书本知识可以当个教授,社会知识还要扫盲。”
连最新潮的扫盲一词都用在他头上了,先前心高气傲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窝囊透了,糟糕透了。似乎谁都可以教训他,谁都可以对他指手画脚。
曾礼忽然不愿听人说话了!哪怕是真心诚意的好话,在他听来,也是在嘲笑他。他想,一个人生活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无羁无绊,多省事啊!
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曾礼私自认为是朴主任。并不是说这些事都是朴主任刻意安排的,而是谁想动朴主任一根汗毛,谁就得罪了所有同事。
曾礼想亲自去找牛文教,将填写扫盲表册这件事处理清楚了,看能不能改变目前的窘境。牛文教却通过办公室那个手摇电话,提前通知了他。那天,学校正开周前会。老校长讲到半途,手摇电话兀地叫了。老校长听完电话,脸色铁青,双手发抖。“曾礼,散会了请你留下。”
散会了,朴主任也留了下来。老校长和朴主任你一言,我一语,一起把曾礼点拨了老半天。说牛文教颧骨高耸,眉毛高挑,眼睛放光,是一个有楞有角,说话办事都风风火火的人。进办公室时,一定要喊他牛书记,不能喊他牛文教。他是靠浮夸风起的家,当了几十年公社第一书记。改革开放后,他成了绊脚石,上级便把他从书记位置上请了下来,当了管理学校的乡文教。若喊他牛书记,一切好说。若喊他牛文教,就脸难看,事难办。
曾礼去到乡政府,一进门便礼貌地喊了声:“牛书记!”
牛文教没有回话,而是反问曾礼道:“我有个言子儿,叫作‘牛书记的政策——?’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掰不弯!”曾礼点了点头,同时在心里说,老校长和朴主任要是不面授机宜,自己肯定答不上来。
“听说你对扫盲数据进行技术处理有看法,今天我专门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也不是有看法,只是那些数据都是我钻床底、下苕窖摸起来的,随便变一个就全部失真。”
“失真不失真,我可管不了那么多。道理很简单,全乡一千多文盲,如果上级来检查验收时,请那些文盲来应付一下,就是每人付十块工钱,也需一万多。现在教育经费紧张,这一万多块钱,能给你们学校所有教师发一个月工资,你说可不可惜?何况正式验收之前有初验,正式验收之后还有三次复查?我们乡有尊师重教的传统,历来不拖欠教师一分钱。有的乡镇财税收入不到位,教师大半年没领到工资,不知你听说过没有?”说到这里,牛文教故意停顿许久。“你不完成这个任务,就影响我们全乡。我们全乡完不成任务,就直接影响全县。全县影响全省,全省影响全国。这样一来,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还有这么多文盲,在国际上的形象就一落千丈,你说问题大不大?不管你的文盲数据摸得准不准,只要验收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就过去了。要是验收的硬碰硬,哪怕河里的清水也能毒死人,你信不信?你不信我信!”
曾礼第一次听到这些理论,感到很新鲜。
“你今天可以不听我的,一年后,你转正定级要我签字,我也不听你的。要是三年不能转正,政策是哪里来哪里去。据说,你的父母都是农民嘛。我们一升芝麻拈去一颗,还是一升,可你这辈子就完蛋了。虽说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但我想,你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出农村,还是不愿回去的。”
说起这个,还真能唬住曾礼,他的内心七上八下起来。
“年轻人,你是恢复考试制度后,凭真材实学考上的第一批大学生,你知识上过关了,可政治上还是白痴。我考考你,什么叫政治?”
曾礼嗫嚅了一下,想背一段考过的政治题。牛书记却自问自答起来。
“什么叫政治?依我看,政治就是家家户户蒸饭的甑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抱着国家这个大甑子,天旱三年吃饱饭。你离开国家这个大甑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挨冻受饿。”
曾礼原以为,考上了学校,正式分配了工作就是铁饭碗了,没想到,一个泥巴饭碗要过这么多道关口,才能炼成铁饭碗。“牛书记,我错了,我马上去填表,行不行?”
“知错就改,好同志!”牛文教一激动,就拍了曾礼的后脑勺。
曾礼从牛文教办公室一出来,就由走变跑,他要立刻去朴主任那里,力争别耽误交表时间。而且还要真心诚意向朴主任认错。
曾礼埋头猛跑,一不小心与一位中年汉子撞了个满怀。曾礼抬头一看,是学校那位说话很直的老师。
“曾礼,有什么急事呀?只顾跑路!”
“我去找朴主任。”
“朴主任下码头去了,他可能今天要上县城。”
糟了,朴主任肯定上县里报表去了。我的表还没填呢,这回可把事情闹大了。他心里怦怦直跳。他略为镇静了一下,然后直奔码头。
江边上,一个人正颤颤悠悠地行走在斜斜的木跳板上,曾礼发现,那人正是朴主任。“朴主任,等一下,我的表册还……”
朴主任上了船,几个船工手忙脚乱地将跳板拖到了船上。他转过身子,站立船头。“曾礼,你差点坏了我大事。我已调到县城一所小学去了。”离港汽笛长鸣,巨大的马达声,螺旋浆卷起的水声,使朴主任后面的话有些模糊。“曾礼……洪主任……已……将(帮)你……扫盲……了……”
小火轮嘟嘟嘟地很快驶离了船码头,渐渐消失在云天交接处。曾礼隐隐听得,洪成已帮自己填好表册。并且,洪成现已接替主任位置。尽管对洪成身上遗传下来的官场恶习有些厌烦,但既然他帮自己解了危,还是应该表示感谢的。
曾礼大汗淋漓地跑回学校。好像有人乘他不备,从他头上淋了一桶水,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他去到教导处,见洪成站在高高的木凳上,手伸在文件柜顶上,翻找着什么东西。
“洪主任……”曾礼觉得这三个字有点拗口,声音很低很低。
洪成站在凳子上,正聚精会神翻找东西,身子没有任何反应。
“洪主任!”曾礼加大了音量。
“曾礼,恭喜恭喜,你这次真的赢定了……”洪成扭头一看是曾礼,便大声说道。
“洪主任,请你从今以后,别再讽刺我了!”
“曾礼,从今以后,也请你依旧喊我洪成,别喊我洪主任,感谢你。”
“朴主任说,你帮我把扫盲表册填了,我是特地来向你表示谢意的。”
“朴主任临走时,是跟我交待过的,可现在不需要了。”洪成下到地上,端起凳子,走到另一口文件柜面前,“朴主任走得匆忙,连移交也还未来得及办理。”洪成站上凳子,顺手抱出一大堆表册,拍了拍上面积存的细灰,翻开一看,“还好,朴主任把那次据实填报的扫盲表册,还完好地保存在这里。”
洪成高兴地跳下凳子,放下表册,而后伸开双手拥抱着曾礼。“刚才接到县教育局通知,本次扫盲表册必须实事求是填报,如有弄虚作假,其责任自负。”
【作者简介】程贤富,现年56岁,系重庆云阳一山区学校教师。于2013年10开始学习写作,2015年1月加入县作家协会。现已在网络刊物及地方刊物发表文章 百余篇。其作品语言质朴,感情充沛,富有浓郁的地方色彩,深受读者喜爱。
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16-9-28 09:33 编辑
【作者简介】程贤富,现年56岁,系重庆云阳一山区学校教师。于2013年10开始学习写作,2015年1月加入县作家协会。现已在网络刊物及地方刊物发表文章 百余篇。其作品语言质朴,感情充沛,富有浓郁的地方色彩,深受读者喜爱。
有一定深度。 感谢,问好。
西部文学 发表于 2016-10-4 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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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拜读大作!喜欢!我听过最毛骨悚然的一句计生口号是:宁添十座坟,不添一口人。王尊让祝老师快乐安 ...
是的,往事不堪回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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