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撂倒了一个日本
农业社的时候,各个村子饲养室里头的饲养员算是个好差事,夏天的时候拿杆秤坐在门口,收社员送来的青饲料记工分;到了冬天,用筛出来的草梗粗柴把六个炕坯的大火炕烧的暖暖的,招一大堆闲人来这里抽烟袋扯淡躲清闲,成了村里闲人的“懒汉殿”。
湾子村当然也有“懒汉殿”,殿主瘸腿张二,是个脾气极好的窝囊废,村里无论大人碎娃都喊他张二,瘸腿张,德德子,死瘸子,三条腿等等,他都笑眯眯地答应,是个没啥尊严的窝囊人。只有到了年底,村里张榜公布社员工分,在红榜的最底下有个“张俊德”,大家才能记起瘸腿张二的官名。但也因了这一点,瘸腿张二的人缘就极好,一到冬天,“懒汉殿”火炕上的人就坐得满满当当,扯的话又远又多,以致远近都有了名气。公社王书记听说了,很生气,说湾子村的饲养室已经被一帮后进分子把持控制,成了村里的落后堡垒,要坚决拔掉,但一听说饲养员瘸腿张二是个残疾,嗯囔了半天,也就再没说啥,饲养室火炕的上座率立马下降了很多。
有一天外头下大雪,饲养室的炕头上只有光杆杆马玉清、小麻子光武、王聋子三个人,瘸腿张二觉得有些失落,不像以往那样忙着给炕洞加柴,给大家烧水,也就坐到炕上,双手压到屁股底下,听那三个人瞎扯。扯着扯着,马玉清就问瘸腿张二:死瘸子,今天又让你婆娘骂了?动手打了没?把头转过来,让我看看青伤红印,今晚上你就在你家门外,看我替你报仇。
瘸腿张二说:打也好骂也好,都是咱的婆娘,关你个屁事。
马玉清:你还不认卯。我问你,你婆娘今早骂你,说是“咋不叫天杀的日本把你拾掇了”,你还和日本干过仗?
瘸腿张二:有的说没的捏。
小麻子光武:光杆杆这次还真没日白嘴。死瘸子,我还听过你婆娘骂你说,“就你这个怂样子,还有本事打日本”?
瘸腿张二:婆娘家胡吣哩,千万不敢信。这话要是传出去,抹搭就惹大了。
王聋子:哈哈,德德子,老实交代,到底打过日本没?你不老实,咱几个现在就去公社报告王书记,让基干民兵给你糊个高帽子戴上,名堂我也替你想好了,就叫“反动兵痞”,脖子上再挂个大粪兜子游街,你看阔不阔。
光杆杆和麻子娃异口同声地笑着说,就是就是,还是聋子叔把式大,整人有办法,这个乐子找得有水平。
瘸腿张二嗫喏了半天,说,民国三十年,我替咱村出壮丁,当了李世斌的兵,在中条山和日本打过一仗。
原来村里就有传说,说是这个瘸腿张二上过战场打过仗,没想到是真的,还是和日本打。
小麻子光武:中条山在哪?
瘸腿张二:黄河东岸上,山西地界。
马玉清:赢了输了?
瘸腿张二:输了。
马玉清:你能闹个球,好不容易有个打日本的机会,你咋还把仗给打输球了,你能闹个球。
王聋子:光杆杆你甭插嘴,听张老二吹吹。我说张二,那你亲手打死过日本没?
瘸腿张二:说球不清。
小麻子光武:嗯,看来还沾了点边边?
马玉清:哪到底是咋回事?
瘸腿张二:那天咱的队伍正顺着山沟向山顶爬,说是在山梁上修工事准备打仗,连队的斥候报告说,山梁已经被日本占了,长官要我们就势在山沟展开队形向山梁上攻。等爬到半坡,班长一指前头,半里路远的石头窝窝子里影影绰绰的有几个戴钢盔帽的日本,就大喊“石窝子里有日本,瞄准再放枪!”,大家就都卧倒,朝日本开枪,日本也朝咱这边打枪。山西那边,山坡上都是树不愣子和荒草,咱趴在半人高的荒草里,日本看不见;山梁上全是石头疙瘩,咱看日本一清二楚。班长觉着日本人不多,说是让我们先放几枪,等团里的号兵一吹号,我们就一齐往上冲。这时候有两个日本躲在大石头的后边,看样子是在架机枪,不一会就要探身出来看看我们这边的地形。我就举枪瞄准石头旁边等着,果然那个日本又探出半截身子,我顺势当地放了一枪,那个日本双手向上一扬,向后倒下了。
小麻子光武:死瘸子,不不,二叔,没看出来你还这么歪的。打死了吗?
瘸腿张二:打是肯定打上了,死没死不知道。
王聋子:管他死不死,只要把日本撂倒了就好。
瘸腿张二:这个也说不准。日本的队伍里不光是日本人,听说还有朝鲜人、台湾人,有人说还有满洲国的人。这些人和咱长一个模样,套上日本衣裳,不说话,就都成了日本。那天被我打倒的那个,是不是真日本,现在都闹球不清。
马玉清:我说瘸子,日本都能让你这号怂囊鬼撂倒,那仗咋还打输了?
瘸腿张二:唉,说球不清。咱的队伍要是个个都像班长那样,咱咋打都输不了。我刚撂倒一个日本,班长高兴得大喊:张俊德撂倒一个日本!赏大洋五块!他的话音还没落,日本就朝咱这边打炮,炮弹密集得很,炮弹一爆炸,炮弹皮和崩起的石头片子吱吱地满天飞,咱的人有的被打上了,疼的吱哩哇啦乱叫唤。
王聋子:你当时害怕不?尿裤子了没?
瘸腿张二:我又不是瓜怂,咋能不害怕?
马玉清:你不是瓜怂谁是瓜怂?
小麻子光武:光杆杆你少皮干,听二叔接着吹。
王聋子:嗯嗯,老二你接着吹。
瘸腿张二:这当口,团部的号兵一齐吹号,要全团的兵士一起冲锋。我们班全都端起上了刺刀的老套筒,向山梁上冲,可还没向前跑几步,有人喊:快看,人家都朝后跑哩,咱还冲个锤子。我们几个扭头一看,日他妈,咱漫山遍野的人,不向上打,全都朝山沟里退,日本的炮弹落在人群里,轰的一下,就飞起来一圈子胳膊腿。师部下来的那些穿大马靴戴袖标的督战队,用花机关朝人群里乱打,穿细呢子官服的军官挥着手枪打溃兵,哪能止得住?有的溃兵还扑上去开枪打督战队和军官呢。我们几个人一看这架势,也混到人群里向山下跑。唉,日他妈呀,咱一个团,千十号人枪呢,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没了。
王聋子:咱的兵咋就是这个怂样子。
瘸腿张二:我们那个团都是咱本地兵,喝酒不要命,耍钱连娃摔,打起仗来耍二球冷娃不怕死,都没啥抹搭,事情要怪就全怪队伍里那些哈锤子官长。
小麻子光武:大官小官?
瘸腿张二:豁豁咬球,一律。队伍里头的官长,不论大小,哈怂多好怂少,平日价把我们这些当兵的不当人,光知道喝兵血吃空名字捞钱,撺掇老兵拾掇新兵,自己吃喝嫖赌抽大烟。可到了火线上,自家心里有鬼,最怕士兵打黑枪,就知道躲在大队的后头,摇着手枪喊“弟兄们给我上!谁不冲枪毙谁!”。日他妈这会子大头兵是你的弟兄了?还指望他们朝上冲给你抢功升官?向前冲,有日本的三八大盖,歪把子机关枪;向后退,有手提花机关的督战队。既然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先把你个狗日的撂倒!当官的要是被黑枪打死了,当兵的也就成了一群羊,光知道保命胡跑,你说这个仗还打得成打不成。
王聋子:唉,可惜咱那些庄稼汉娃娃了,日他妈。
小麻子光武:那二叔你呢?咱接着吹。
瘸腿张二:我们跟着溃兵往山下跑,眼看着当兵的边跑边扔帽子脱衣服扔子弹带,师部下来的督战队也扔了花机关脱了大马靴跟着大家一起跑。就这样,从晌午一气跑到后晌黑,我和几个乡党跑到了黄河边。黄河河面在那里不算宽,也就一里路的样子,一群一群的兵直接朝河里扑,想游过河去逃命。那时候虽说是麦子刚刚扬花,天还暖和,可这黄河水从北边过来,渗骨头的冷,当兵的热身子扑下去,不出一锅烟的功夫肯定冻僵,只是个死。眼看着上水的人在扑腾,下水漂一层白花花的尸首,觉着不能跟着扑河,就势钻进河边废弃的窑洞里,躲起来了。
马玉清:咱这边投降当俘虏的人多不?
瘸腿张二:多,多得数不清。我们几个钻的那眼窑洞,里头还套着防土匪的暗道,直通黄土崖崖顶,有透气用的小洞洞。从那个小洞洞看出去,我的个老天,满河边都是咱的兵,被端着刺刀枪的日本押着向北走。一路上,日本随便把穿军官服的,走不动的,还有伤号,从俘虏队伍里拖出来,拿刺刀戳,拿战刀砍头。还有一个日本,可能是个当官的,骑着马在队伍边上来回跑,马后头拖着一个咱的人……
瘸腿张二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
小麻子光武:你的那只知道弄钱的官长不嚣张了?
王聋子:哼,等日本把刀往脖子上一架,怕是肠子都悔青了。
马玉清:日本就那么瓜怂,不知道搜窑洞?
瘸腿张二:他们搜过,也找到了暗道。我们听见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子日本话,想必是不敢进来看个究竟,只是朝洞里扔了两颗手榴弹,也就走了。
大家哦了一声,不觉都松了口气。
小麻子光武:二叔,那些当了俘虏的最后咋样?
瘸腿张二:落到日本手里头了,还有个好?后来听人说,中条山一仗咱这边投降的弟兄三万多,后来不是叫日本送到满洲挖煤死到万人坑,就是送到南洋修工事,死到荒岛上,反正最后没几个能活着回来。
马玉清:三万人就这么好抓?连猪都不如。不信你叫日本抓三万头猪试一试,看他能抓多少。
小麻子光武:光杆杆你说的那是个锤子话,吃人饭不屙人屎的东西!我今天不把你娃的卵蛋挤了,我吃你屙的!
王聋子:你俩少骚情,好好听你二爷说话。我说二叔,你这条腿就是叫日本拿手榴弹给炸瘸的?
瘸腿张二:不是,是叫咱渭阳县的乡党拿铁锨铲的。
马玉清:咱乡党还收拾自家人?
瘸腿张二:唉,物离乡贵,人离乡贱。那天日本刚退走,当地的老百姓全都跑到战场上,在尸首身上搜银元烟土,还有从死人身上扒衣服的。听这些老百姓说,顺着黄河南边的火车路一直向西,就能走到咱西安城。我们几个身上也没啥钱,只能朝咱陕西地界走,一路上见住家户就要饭,要到啥就吃啥;要不到饭了就吃树皮草叶子充饥。实在走不动的时候,我们就说咱老家的热炕头干拌面,说得人直咽唾沫,浑身也就又来了劲,接着走。不知走了多久,那天走到渭阳县地界,路过一个小村子,咱平川县乡党饿得实在撑不住了,动手抢一个小娃娃手里的锅盔馍吃,结果那个村子里的人就大喊“打乱兵土匪”,铜锣一敲,呼啦一下十几个人拿着镢头铁锨围上来。我们几个一看大事不好,拔腿就跑,他们在后边追打,有人拿铁锨飙上来,正好铲到我的脚后跟上,就把这条腿的脚筋给铲断了,我当时就瘫到地上。惹事的平川乡党和固县乡党跑利索了,周至乡党刘虎山是条仗义汉子,舍不下我,想拽着我一起跑,结果我俩就被抓住,麻绳一捆拉到野地里要活埋。埋我们的坑挖好了,一个穿长袍马褂、留山羊胡子老秀才,问我俩临死前还有啥话说。我俩当时都哭了,给老人家说了吃败仗逃命的事,给他看了队伍上发的胸章符号。老人家一听,赶紧给我们解开绑绳,捶胸顿足地说是朝廷的委员长昏庸无能,误国害民,用的手下人只知道腐败贪污,不会领兵打仗。他要以大区参议员的身份给陪都重庆奏本,要上峰拿军法处置队伍里的哈怂军官。不下硬手整治队伍,不用日本打咱,咱中国人自己都把自己都给日倒了。
小麻子光武:二爷,那后来呢?
瘸腿张二:后来,老秀才把我们俩请到他家,花钱请了郎中给我把脚筋接上,又杀公鸡擀哨面,好吃好喝管待了几天,说是胜败乃兵家常事,能上火线向日本放枪,不论打上没打上,就是好汉;要是还能撂倒日本人,那就更是爱国义士了。临了,老秀才还让村子里的乡党凑了四块光洋,让刘虎山雇车送我回家。
王聋子:嗯,老人家是个明白人。人家夸你是个爱国义士,那你到底爱国不爱国?
瘸腿张二:那是秀才老人家给咱戴高帽哩。你想,咱就一个庄稼汉大头兵,国家有多大,住了多少人都搞球不清,还爱国哩?咱本本分分能做个忠臣孝子,就算不错了。
小麻子光武:那个周至乡党现在还在不?
瘸腿张二:回到老家后过了小半年,他还顺路到咱村子看过我。日本打跑了,政府又要戡乱拉壮丁,听人说刘虎山又出壮丁上了火线,再没了音讯,八成是死在外头了。
王聋子:二叔,你看这烟锅子咋样?这是我女婿娃在北京王府井买的,白铜锅子和田羊脂玉嘴子,乌木杆杆,咋个说也值它两石白米,中央首长才能用上,今天就归你了。
瘸腿张二:这么金贵的东西,我可不敢要。
王聋子:二叔,咱这十里八村,我看也就你老汉配用这杆烟锅,我用着,折寿减福哩。
小麻子光武:就是就是,二爷你抽烟的家什就是不咋样,我早都想给你换一个了。
马玉清伸手就把瘸腿张二的烟袋锅子折成两截,顺手扔到墙角的牛屎坨坨上,嘴里还说:二爷你拿着用,聋子的女婿是个本事蛋蛋,在北京城里当大官,挣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下次回来,他还要给聋子买大烟枪哩!
王聋子:麻子娃,下光杆杆的子弹!
小麻子光武:好,我这就给咱下手捋!不信这哈锤子嘴里没人话!
后来没多久,村子里就有人说瘸腿张二打死过十几个日本,还赚了一大堆银元,浑身都是日本手榴弹炸的伤疤,传的有鼻子有眼。说来也怪,平时瓜眉日眼的瘸子张二看起来也就不那么桑眼了,举手投足都像个杀过日本的老英雄,村里的大人碎娃人见了他全都不笑不说话,二爷二叔二哥的叫,亲畅的很呢。再后来,公社王书记带了几个穿四个兜制服的干部,钻进村子饲养室里,检查生产队大牲口饲养工作,然后直夸瘸腿张二是个模范饲养员,给他怀里塞一个搪瓷盆子,里头有搪瓷缸子洋碱毛巾,还有一件白背心,上头都印着一个大红的“奖”字。王书记笑眯眯地要瘸腿张二表个态,瘸腿张二不明白啥意思,旁边的四个兜兜解释说,表态就是发表获奖感言的意思。瘸腿张二突然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哭得涕泗滂沱,扑通一声面朝北跪下去作揖磕头,嘴里还直喊毛主席万岁。
在场的人潸然泪下,王书记转过身去,抹开了眼睛。
好文章,赞一个,高亮 很荣幸能看到这样的好小说!向老师致敬!向千千万无名英雄致敬!学习了!
王尊让问好老师!祝写作愉快! 谢谢先生雅赏肯定。本文依据我家乡几位参战老兵的口述写成,查阅当年中条山战史后觉得大致可信。总觉得我的先辈一生过的非常不好,非常不易,应当为他们写点东西,纪念他们为我们这些生活在当今时代的晚生后辈付出的牺牲,做出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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