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怀禄小说】有个姑娘叫艾香(连载一)
一一阵狂风从北面大路上卷了过来,扬起的尘土像奔驰的马群,迅疾而又狂放。它们摇撼着碾麦场周围的槐树、椿树、桐树和电杆杨树,大树开始“呼——呼——”地吼叫,高压电线也发出了“呜——呜——”的长鸣。只一会儿时间,晴朗的天空就布满乌云。“轰隆隆,轰隆隆”隐约的雷声从天边传来。乌云似乎听到了天公的指令,都着急地朝一起聚,越聚越多,越聚越浓,灰白的天空渐渐成了墨色。旷野里一片昏暗,天地融合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闪电,在远处的泾河上,在辽阔的天空里,在破棉絮似的黑云中,忽忽拉拉地燃烧着;巨雷,也在那里轰轰隆隆的滚动着,好像被那厚重的浓云紧紧地围困着挣扎不出似的,声音沉闷而又迟钝。场畔里,一大群受了惊吓的麻雀,从我们的头顶上掠过,失魂落魄地钻进了烤烟炉的烟囱。电闪和雷鸣渐渐频繁起来,闪电一次比一次疾,雷声一声比一声响。闪电没能撕破浓重的乌云,巨雷在低低的云层中滚过之后,风停了,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麦场上,发出啪啪啪地响声,雨点越来越密,声音越来越急。雨点落在麦场上就像砸在了湖面上一样,溅起一朵朵水花,只一会儿工夫,滂沱大雨就铺天盖地倾倒了下来。场里的水越聚越多,汇合成了一片汪洋。我们4个小伙子坐在烤烟炉的麦秸窝里,捋着头发上的雨水,从敞开的木桄桄门中向外望去,天地间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迷濛濛的一片。
这是公元1978年夏天的一个半后晌,在渭北县南埠镇东刘村碾麦场的烤烟炉里,4位来自北塬的小伙子,刚从割麦的地里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喘息未定的我们,把割麦的木镰朝地上一扔,一个跟一个屁股墩到了麦秸窝里。雨水,顺着头顶上破碎的瓦缝“汩汩汩”地流淌下来,滴到我们的头上、脸上和身上,我们只好忍受着,因为那阵儿我们别无去处。我们4人,自愿来自北塬上不同村不同行业不同单位,是参加“三夏大会战”、支援平原人民抢收麦子的。
记得刚住进这间烤烟房的第二天,售货员张合社割麦时,用力过猛,镰刀向上一提,把裤子裆划了一条大口子。耍笑之余,我们都为他惊叹,说镰刀真是太有情了,如果再恨一点,那他可就真把自己骟(阉割)了,这一生恐怕要失去做男人的尊严了。
当时我们4人和东刘村的青年们排成一行,在一垅田中进行割麦竞赛,看谁割得又快又整齐。张合社就在我的旁边,小伙子猫着腰哼着欢乐的歌向前攻。他割麦的手脚非常麻利,左手揽着麦子,右手拿镰刀一挥再一提,腿前便是一大抱麦。连续三抱后,从中抽出胳膊粗两撮,麦脖子和麦脖子朝起一拧,捆麦子的腰带就成了,再把割倒的麦子用脚脖子一推,放进拧好的麦腰带上,两手同时使劲打上结,一捆麦子就成了。动作一气呵成,约两分钟便是一捆。正当他为自己熟练的“流程”得意时,一道白光闪过,只听他“哇”地叫了一声蹲在了地上。我头脑里即刻涌出错误的判断:大事不好,小伙子受伤了!经询问,还好,有惊无险。镰刀刃从他的卵子旁边疾速而过,庆幸只是扫荡了一片“杂草”。地里回来以后,合社到村里找人家要了针线,晚上失急慌忙地缝裤裆。我当时来了“灵感”,就编一段顺口溜:
站到东刘村头向南望,光堂堂一片地是碾麦场;场里有座高烟囱,烟囱下面是烤烟房;顺墙放着4个被窝卷,麦秸窝里就是我们的炕;黑灯瞎火没光亮,张合社夜里照着月亮补裤裆。
我们都是小伙子,都有一腔热血,为了响应县委书记王保京的号召,来到南埠镇东刘村,支援“三夏”。
王保京是建国初期全国著名劳动模范,1954年总结出在水稻回茬地中种植红心白马牙玉米的高产栽培经验,玉米平均亩产超过千斤。1957年获全国农业劳动模范称号。他当时是我们渭北县委书记,号召全县人民齐动员,誓死夺取全县农业生产全面大丰收。我们县的地势是北高南低,北面高塬地带习惯上叫塬上,南面平塬地带习惯上叫地下。县委书记王保京提出,凡在渭北县内工作的青壮年,不论你是工农商学兵,从事什么工作,都有义务支援“三夏大会战”。先是从塬上的几个乡镇组织一万名青壮年劳力,支援地下抢收麦子,接着从地下的几个乡镇组织300台东方红拖拉机给塬上翻耕麦茬地,等麦子打碾完后,再从塬上抽调一万名青壮年劳力,帮助地下人民平整土地。
麦收前,王保京书记把全县抽调的万名青壮年劳力集中到县体育馆大广场,召开动员大会。劳动模范出身的县委书记裤子挽到半腿上,不拿讲话稿,一口气讲了近两个小时,他的激情把台下上万人的热情火焰点燃了。大家挽着袖子跟他一起喊口号,决心的在“三夏大会战”中显身手。
动员大会结束以后,按照乡镇对口划分,我们宗山公社和县城东边的南埠镇结成了对子。当天下午,我们随大队人马坐轮胎拖拉机来到夏收支援点南埠镇东刘村。我们4个青年被分到了东刘村6组。
4人中年龄最大的是我们村的丁富贵,他已经年过40,是一个老小伙了。人长得膀粗腰圆,虎头虎脑,浑身像一团子肉,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半天不吭一声。干活时总是跟在人后边,地里一回来,就闷在墙角睡瞌睡。他60年代初上的初中,算得上是个文化人。他喜欢穿制服,天凉了穿4个口袋的蓝制服,天热了则换成两个口袋的白制服,在队上当记工员,上衣口袋经常插着一支英雄牌钢笔。这哥也算经过世面。“文革”开始那几年,是我们村红卫兵中“红造”派头头,参加过县上组织的“毛泽东思想理论宣传队”,但据说当时由于表现过积极,给县中几个受批斗的老师头上扣尿罐子,反被县中的几个学生夜里“教训”了一顿,打得他鼻青脸肿,腿也瘸到几乎不能走路。逃回家以后,他便像换了个人,人面前很少逞能说话了,当起了规矩的农民,也有人说他是被那一顿打怕了。
张合社是我们公社合作社售货员。小伙子二十六七岁,偏分头,脸皮白净,眼睫毛像女孩一样撩人,看是一个单薄的青年,干活却很利索。
还有一个叫王铁盒的“响咣身”娃娃,大约十六七岁,他是我们4人中年龄最小的,卷卷头发窝窝脸。他似乎不知道劳动累,成天咧着个嘴不是说就是笑。
我这人属那种没特点的人,不用介绍,说了你也记不住我长的啥样子。
那天下午,我们瞅着一直哗哗下的雨,王铁盒突然哇哇地哭了。我没有提防,被这哭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其他两人好像也被感染了,沉默着,不时吸溜一下鼻涕。铁盒摇着我的肩膀问:
“家和哥,我们今晚咋办呀?”
我说:“你看你像个小伙不?这么大的困难还能把人吓哭!”
我这么一说,他又扑哧笑了:“我想我妈咧,想吃我妈给我幹的凉调面呢!”
自从离开家这些天,我们这些“三夏大会战”的支援者,一直吃的是派饭,由于各种原因,有时候就饥一顿饱一顿,很难正儿八经吃一顿饭。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起风了。微风吹来,雨小了,雨帘斜了,像一根根针线似的刺向墙壁,穿过木桄桄门,落在门口的麦草上,并在低洼处聚了一大滩。乌云渐渐褪成了白云,疾速地向东南方向撤退,雨洗过的天空瓦蓝、亮眼。由于太阳已经在西边砖瓦窑的水塔后面沉没了,亮蓝的天空也慢慢地变得青乌。
当我们肚子开始咕咕地叫唤着的时候,我们愁肠着晚上要在这湿漉漉的麦秸窝将就一夜的时候,大路口那边过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40多岁,1米8几的个子,略微有点瘦,也许由于个子高,腰有点弓,走路一闪一闪的像赶鸭子。他是6队的生产队长刘志刚,据他那天接待我们时自我介绍,他当过兵,在部队上入的党,前些年复原回乡,现在还是大队党委委员。女的是一位五六十岁的大妈。齐耳短发,黑白间杂,慈眉善眼,堆着一脸笑。月白布衫黑丝布裤子,干散利落。
刘队长老远处就向我们打招呼:“乡党,你们福来了!有凉炕睡了!”走到烤烟房门口,他瞅了一眼门口低洼处的水窝,把伸过来的脚向后缩了一下站定。手扶着门墙,斜着身子向房里张望了下,回过头指着身后的老人对我们说,“这是杨大妈,她们家的门道大房空着,大炕闲着没人睡。雨刚停她就跑到我家对我说,烤烟房露雨,晚上肯定睡不成了!这事我都没想到。你们说,她老人家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精神,这是雷锋精神呀!快走,把你们东西都带上走!”
跟在刘队长身后的杨大妈只说了句:“娃们大老远跑来给我们收麦,可怜的!”然后就进来帮我们收拾被窝。
我们被这突然而来的幸福整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到杨大妈利索地叠起我们的被子时,我们才明白:前世烧香,今世遇到了好人!王铁盒高兴得笑的嘎嘎响。他一个劲儿问大妈家在哪儿?门道炕有多大?能睡4个人不?
杨大妈一个劲儿点头说:“能,能,能!”
我说:“看把你高兴的,刚才还差点哭了鼻子呢!大妈叫咱就跟着走,去了不是啥都知道了,问啥呢!”
要说我们的行装实在很简单,除了睡觉的被窝和割麦的木镰,再就是墙上木橛子挂的几件换洗衣裳、脖子上搭的擦汗毛巾,还有我带的一本的《隋唐演义》。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停当了。
碾麦场的正西并排三条街道是东刘6队,每条街道大约有二三十户人,我们跟着刘队长和杨大妈来到中间街道的正中央。一座新修不久的大瓦房,8个炮儿钉子的黑漆大门,镗亮镗亮。门面很大,大门上方是磁砖造型,紫红的磁片上是四个黑色的大字:和气发财。大门两边墙上分别开了8个扇的新式玻璃窗,外镶着擀面杖粗的钢筋棍。刘队长指着大门说:
“这是我家,进去坐一会儿吗?”
他边说边走的样子,明显是耍精灵,并没有请我们进屋坐的意思。
我们说:“谢谢队长!不坐了,不坐了!”
跟着杨大妈继续往前走,其实没走两步就到了杨大妈家,杨大妈是队长的西邻,门房和刘队长家紧挨着。杨大妈家虽然也是大房,但比刘队长家的大房明显低矮了许多;头门虽然也刷过黑漆,但经过风蚀日晒,已经几乎是灰白了。进了门道,中间是过堂,东西各隔了一间房子。杨大妈把我们带进了东边房子,屋里很敞亮,摆设很简单:靠山墙是一方大炕,炕角码着一摞被子,方块土布单子上铺着两张草凉席,扫得干干净净的,并排足足可以睡五六个人,靠门的这面墙跟放着一张大方桌,旁边是一把靠背椅子,桌子上有儿童自制的刀枪和瓶瓶罐罐等耍货。
杨大妈说:“大妈的女子多,外甥也多,他们一来,都滚在这一个炕上。这一阵忙,都回他们自个家里去了!这炕闲着还是闲着!快都上炕,坐下歇个!”她边招呼我们边伸长脖子朝里边院子喊,“艾香——,水烧好了没?”
里院一个年轻女子答应到:“哎!马上就好,正给电壶里罐呢!”
说话间,一个扎着马尾巴刷、穿着粉红暗格子的良衫的姑娘过来了,她一手端着开水瓶,一手怀抱几个大老碗。由于刚下过雨,院子还有些湿滑,她头低着看路,走得很小心,进了我们几个人呆着的门道东屋,一句话也没说,把开水瓶和老碗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了。行动快得像风一样,我甚至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只是忽儿嗅到一种异样的芳香,就像田野里刚刚发芽吐绿的艾蒿,淡淡的,然而又是鲜嫩的。
杨大妈说:“这是大妈的碎女子,你看怯的,也不知道问人!”
我们打着哈哈说:“没事,没事!”
我正在疑惑杨大妈家的男主人怎么没看到一个人时,听到门道西边房里浑厚而沉闷的两声咳嗽。杨大妈显然也听到了咳嗽声音。她对我们说:
“那是我们家老头子,你们不要管他,他这人大势的很,不喜欢跟生人搭话,只要一熟惯,他的话可多咧!”
一直站在我们身后的刘队长也说:“刘大伯是在渭阳陶磁厂工作的老工人,身体不好,现在退休了,在家休息。你们平时注意一下,说话声音不要太大。”他把我们几人都瞅了一遍,又说,“咱这儿好像还有一个爱唱戏的,忍几天噢!这儿可不是东场的烤烟房!”
我们几个人都笑了,看着王铁盒说:“不唱了!娃会注意的!”看来,爱怪吼几句秦腔的王铁盒“唱戏”已经唱出名声了。王铁盒不好意思的搔着自己的后脑勺,低头嘿嘿地笑。
刘队长在王铁盒肩膀拍了拍,对我们几个接着说:“是这向,先不说了,时候不早了,要喝汤了,咱先把肚子问题解决了!你们早饭和午饭在谁家吃的,黑了还到谁家!你们自个去,也不等人叫了!群众都忙,这会儿跑到烤烟房也寻不到你们人咧!”
我们说:“不用叫,我们自个去!”
刘队长转身朝外走,走到大门口时又突然转过身问我们:“前边街道是不是轮完了?”
我们互相看了一下,纷纷说:“好像是!是!”
“那明天就从中间这个街道开始,顺东头往西排,还是一人一家子噢!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明天早晨到地里我给社员说,让他们一户引一人!谁叫你,你们只管跟着走,不要嫌弃也不要生分了,把肚子咥饱再说!”
我们说:“知道了,谢谢队长!”
刘队长走了以后杨大妈对我们说:“那你们快去吃饭,大妈也不留你们了!轮到大妈给你们管饭时,大妈给你们烙油饼,撕圪垯(扯面)吃!”
我的口水立时就来了。这时候,天差不多麻麻黑了,但勤劳的庄稼人还在街上乱窜,有人手里拿着木杈,有人肩膀扛着铁锨,有人虽然什么也没拿,但心里却像装着沉重的事情,低头弯腰地行走。我们几人相跟着,出了东刘6 队的中街拐进前街,像4 个混饭吃的“麦客”一样,在有些人瞧不起的眼光中踅进管我们饭吃的4户人家。
作者简介 董怀禄,笔名小河水;新浪博客昵称:长安亦君;QQ昵称:细水长流。陕西礼泉人。中学高级教师,十堰市首届十大名师。1996年12月、1999年9月,先后入选《中国中学骨干教师辞典》和《中国当代专家大辞典》。中国新文学学会会员,作协十堰分会会员,湖北省、十堰市教育学会会员,曾任十堰市语言文学学会常务副秘书长。年轻时喜好写作,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曾担任《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教育部指定中学生读物)一书副主编,参与过《教子有方》等12本书籍的编写。有多篇教育教学论文和文学作品在《中国教育报》、《学习月刊》、《湖北教育》、《湖北党建》《语文学习》等报刊发表。出版有个人专集《怀念与忧思》《黄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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