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文学征文】【杨力溪小说】纪年一九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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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杨力溪于 2015-1-14 22:04 编辑

纪年一九七四

文 / 杨力溪

　　付强增个子矮，常年一身灰蓝劳动布工作服，还戴一顶劳动布工作帽，工作帽那么略略地歪一点，笑的时候稍稍仰着的脑袋也是那么略略地歪一点，门牙上的金属片就一闪一闪地发光。谁说镶了银，可又谁说，银子在嘴里不会那么亮。付强增说，我也不知道是啥，反正大夫说，牙缝至少得用银子来堵，不然两不搭靠，豁了就是城门洞子，关不住风了。说着，眼一瞪，哎，逑的，碍你们逑事，闲逑地荒了，操这心？
　　付增强习惯抽卷烟，工字牌的，有时是大工字，中指粗，有时是小工字，小拇指粗。不论哪一种，从早到晚嘴上一叼，黑黢黢的像一截烧火棍子。除了睡觉吃饭，啥时候嘴一吧嗒都冒烟，灭了打火机一燎，就又熏上了。我们都叫他老烟杆子。这个叫法不光指他抽烟与众不同，还跟他裤裆里那个东西有点关系。
　　付强增是我们推土机班的副班长，可他怎么都和班长魏启涛尿不到一个壶里。魏启涛说，三道梁会战，我带车上去，家里的事你照看好，一三五晚上政治学习，学习情况要及时汇报给站里，碰上放电影或别的啥事耽误了要补上，这是硬任务，千万不敢马虎，星期天要有一台车值班，要应急，不能人都放了羊了……
　　逑，有完没有？鬼鬼道道的！
　　站里安排的，又不是我……
　　哪你还安排？我听谁的？
　　两个人眼里冒了火，怒目相向。
　　要说这俩人还是老乡，四川老乡，同是钻井队的柴油机发电司机，同是因为胃病从钻井队调下来的，可就不知道为什么，俩人说话就抬杠，针尖对麦芒。付强增说，想入党就入党，我就不信想入党逑还不胀了！初听，不着边际，其实那是付强增的一个玩笑引起的故事。这个故事也的确够得上特别，特别到不可思议，让人无法破解。
　　那天是星期天，通知说晚上广场放电影，付强增说，逑啊，还说晚上学习呢，来来，现在就学，早学了早消停，别逑叫人家说我们没学习！说着捞起一张报纸，指着上面的红字标题交给我，念，念这个！
　　我接过报纸开始念，社论……正念呢，也就一根烟的功夫，付强增猛不丁说，散了，干逑啥干！
　　看电影是晚上的事，不念报那就没事了，闲也是闲着，打扑克乏味，于是闲谝（聊，吹牛），这就有了乐子了。大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不上谁的啥事就能让人笑上好一阵子。说到单太尉了，单太尉说一年没探家了，请不上假，看样子这会战不结束，探家怕是就没指望了。
　　侯保国说，这贼怂不探家，迟早要憋出病来，我说你少吃几个红烧肉罐头，管管老婆孩子，在家没吃没喝的，可这贼怂倒好，一星期跑两回马，买个裤头，穿不到一个月就捣逑烂掉了。
　　不顾家还回家干啥？付强增不满地瞪一眼单太尉，逑，还是男人不是？
　　单太尉没说话，侯保国抢着说，咋不是，刚不跟你说呢嘛，这贼怂跟个黒叫驴似的，整天就跟自个的裤裆较劲呢！
　　咋听话呢，我是说男人要管家，要不结婚干啥？付增强狠翻了一下眼珠子，鼻子一冲，反问：还裤裆较劲？你呢，你也较劲？
　　我、我不行！我也就，那啥……侯保国满嘴支吾，说不清楚。
　　他？你看这猴逑样儿！单太尉说，一把捏住侯保国的一只胳膊，一星期七天，见天一个土豆丝（八分钱一份），再都在逑毛上捋着吃虮子呢，拿啥较劲！
　　大家放嗓子大笑。
　　去你妈屄，谁像你，光顾自个，老婆要六块钱都不给！侯保国反唇相讥，甩开胳膊。（春天的时候，单太尉收到一封家信，他让侯保国给他念，上面好多字他不认识。念完信，侯保国说，六块钱不够，买了救济粮，你爹看病又没钱了，少说也得汇个二十三十的。可是单太尉只说了一句，逑，这个烂婆娘，就再没有消息了。之后，还是照吃食堂每卖必买的土豆红烧肉，一份三毛五，有时肉多食堂卖四毛五；或者去商店买上面盖着厚厚一层白油的红烧肉罐头，一瓶两块四——单太尉一般分两顿吃完，也有一次吃完的，这往往是在中午，买六两米饭和一个八分钱的酸辣白菜或者土豆丝，吃完了，再拿开水涮涮瓶子，稀里呼噜喝得滴水不留。单太尉的床下面摆满了罐头瓶。）
　　逑的，能较劲，也不全是吃出来的，该不顶的时候——吃人参也不顶！付强增说，可着劲地又翻了一眼单太尉。我像你们这个年龄，饭还吃不饱呢，班不上啦？但那、啊——挂一双皮鞋能转它十圈，信不？他仰起脸，轻蔑地冷笑，烟从牙缝里挤出来，在灰黄的脸上一下一下地绕着升上去。
　　就你？付师傅，吹吧，是喝了生鸡蛋了还是吃了酱牛鞭了？大家根本不相信他有那能耐。
　　付强增一听，呵呵地笑，头扬得更高了些：走，上商店，一个来回够了吧，给你娃儿家开个眼！
　　走，就一个来回！大家都欢呼。
　　宿舍到商店是一条直线，由西向东，约莫一站多路。商店那里热闹，买不买东西人都往那里凑，看看打扮入时的售货员，还有下班换了衣服就跑出来的采油女工，虽然她们在十几里路以外上班，但对逛商店兴趣盎然。
　　看着！付强增喊叫一声，把上衣一撩，只见裤裆已经高高地支楞起来，手一松，衣襟又落下去，顺手掏出打火机，点着嘴里的黑棒子，噗嚓噗嚓转身走了。
　　大家笑，嘴上也都叼根烟，吞云吐雾，溜溜达达，走在付强增身边。其间，付强增说，看你们还是小伙子，逑，加个班不休息哼哼唧唧的，我们那阵儿，玉门油田，干通宵是常事，吃俩土豆还抬一天钻杆呢！
　　付强增没文化，领工资时他不签字，盖章。会战开始以后，加班加点多了，单位的政治活动也多了，填表啊、决心书啊、思想汇报啊、学《毛选》心得啊、劳动竞赛（挑战）啊……等等，别人替他动手了，自己的名字总还得自己写，麻烦，他索性就把那个条形的木质印章往钥匙链上一挂，用的时候放嘴里哈一哈吹一口气，往纸上一戳。有时候代笔的人说，算了，名字我替你写上了，他说不行，写上了我也得盖章，是我的，那就是我的，别有啥事了，狗扯羊肠子，连累上了你！
　　上班下班，对于付强增来说是一回事，别人休息时打牌下象棋，他休息仍然是忙他的车，洗个机油滤子，换个履带销子……他的车是“红旗车”，是“十字作业”（清洁、润滑、调整、紧固、防腐）的标杆设备，随时能出车，出车能工作。他的老婆和孩子都是农场户口。他似乎对五十公里外的那个家不是很感兴趣，一月半载的，能回就回，不能回也不嘀咕，反正手不闲脚不停，总有事干。每回紧急出车，多半是他，谁要说付师傅，我去吧，他一准瞪眼，别说好听的，那开你的车去！
　　农场户，是油田为解决职工和家属（妻子儿女）分居两地想出的一个折中办法——征用当地不用的土地做农场，职工帮助家属开荒种田，生产的粮食、蔬菜、农副产品按标准供应给家属，剩余部分，作为福利充实职工食堂，改善职工劳动强度大、定量指标低的伙食矛盾。家属的农场户口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的，原则是十五年以上工龄、先一线后二线的老职工，其间还有一些细则，比如“先进生产（工作）者、生产（技术）骨干……”等优先申报，也有特殊的，像“劳动模范”、“英雄”、“标兵”……等不受工龄限制。付强增是以“技术能手”的身份，第一批让家属成为农场户口的。
　　付强增回家不像别人，刮胡子洗澡换衣服，他是上班穿啥回家就穿啥，油迹麻花的工作服，灰不拉几的工皮鞋，帽檐有一半还绽了线，像粘在上面的猫尾巴草。他说，工人，就是干活的，别逑和人家干部比，人比人活不成，比死了逑不顶！他有四个女儿，个子都像他，矮，身材都像他老婆，矬胖。大女儿是他的骄傲，学习好，考上了油田的技校。为此他能仰着头很好地笑一笑，说不定还会从上衣兜里捏出一根黑棒子，手腕不离开胸脯，仅是手那么轻轻一伸，抽不？这个有劲，在你迟疑或是摇头说不的一瞬间，黑棒子又已经返回原处了。他吃饭很特别，捧一个柱形铝制饭盒，盖子是一只碗，打饭时不论米饭还是面条，全都那么一装，一个人蹲在一处，头埋在饭盒上，呼隆声响，抬起头时腮帮子鼓着，反刍的景象。他说，饭菜饭菜，分开好看，吃进肚子还不是呼啦一堆粪。
　　上商店的路上人很多，有看过电影出来的，有在路上转悠等着入场的，你看我我看你，一星期一个休息日，能捞着没事，消遣消遣，轻松一下，十分难得。我们几个心怀鬼胎，乱说是少不了的，也乱看，但眼睛集中的地方是在付强增的裤裆上。看着看着，就发现问题了。付强增个子矮，却一年四季穿一身宽大的工作服，裤脚长，缏了两道，上衣长，就快遮着膝盖了。付强增走得坦坦然然，外表看不出有啥异常。侯保国个子也小，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走到电影院门前时，他突然伸手往付强增裆里一抓，然后笑弯了腰站在原处，赞叹地说，行啊付师傅，行，行！原来那物件仍是硬邦邦地挺着。单太尉一拳抡过去：这猴逑，捣啥鬼你，远点，付师傅可是我们的保护对象！
　　还行吧？我问，忍不住笑。
　　你摸摸不就知道了？侯保国推一下我的手，依旧笑得不能自己。
　　呵呵，逑这算啥，才走了一半路。付强增不卑不亢，甚至还挺挺胸，走得有些昂扬，意气风发。
　　到了商店，人头攒动。付强增走在前面，靠近柜台，喊，哎那裤头，黑的，多少钱？一块二，这个黑的八毛。售货员粉面短发，橘黄的衬衫掩不住“胸涌”的丰满。付强增歪仰起头斜睨我们一眼，意思是看到没有？然后踅摸出来，往回走。侯保国这回来了真格的，上去一把攥住。
　　流氓你！付强增立住身子，乐颠颠的。放开，这猴逑肏的傻怂！付强增复又点着黑棒子，腾云驾雾，不管不顾地向前走去。
　　大家笑作一团。
　　侯保国稳住笑，大声说，检验合格，是把好枪，好枪！
　　走啊，逑的，回去脱了看！付强增站住，回头说，看你们这怂包样儿，笑一下就走不动路了！
　　黑棒子的烟雾一股一股飘过来，直呛嗓子。回到宿舍，付强增真地脱了裤子，红黑的一条那么一闪，气腾腾支愣着上衣下摆……
　　付强增受到站领导批评，说你一个老师傅、老骨干，怎么这么不顾影响，那是旧社会糜烂下流的东西，应该抵制、取缔……班长魏启涛开班会又说，我们要注意资产阶级思想的新动向，麻痹大意会走上邪路，资产阶级思想无孔不入，年轻人最容易被腐蚀，当然我们这个年龄（四十二三岁）的人也不能掉以轻心，不能吃老本，要立新功，要斗私批修，给年轻人做个好榜样……
　　付强增骂侯保国臭嘴，经不住事，嘴上到处喷粪。骂魏启涛是小人，啥事都给领导汇报，逑的，我不信你娶老婆是给别人用的？抽了一阵子闷烟，又说，不就想入党吗？哼，你这号人入党，迟早都是王连举（京剧《红灯记》里的叛徒）！
　　可是，就是这一年——一九七四年元旦前夕，魏启涛入了党；付强增原地踏步；侯保国当了推土机班的工会小组长，原因是他一直很关心单太尉给家里寄钱的事，只是单太尉太不是东西（侯保国的话），年底了都没去过邮电局；我的前途不明所以，听站里的指导员说，政治处摸底了，有可能让我去上工农兵推荐的大学中文系，如果上不了，上个油田的工人大学铁定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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