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帆散文】秋天的怀念

     秋天的怀念

  张云帆

一

一场秋雨一场凉，又是落叶片片的时节。我伫立在风中，满怀悲悯地看着地上躺着蜷曲皱褶的落叶，犹如看见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一眨眼，奶奶离开我们已经整整12年了。2002年10月2日的一个电话，于我是一声惊雷，至今犹响在耳边。
        得知奶奶自缢的噩耗时，是我抵达这座南方小镇的第三天下午。离家近两年的小弟红着眼圈，匆匆打点行装，心急火燎地踏上了归途。站在凄冷的站台，遥望远去的列车，我心如潮涌。不能为奶奶带孝送终的愧疚如千万条小虫嘶咬着我的五脏六腑。任凭两腮滑落的泪珠，化作一行行酸涩的文字，寄托千里之处的我对奶奶无尽的哀思。
        万万没想到奶奶是在我母亲的房间里，用束缚了自己一生的裹脚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震撼了，心底涌上了一股悲凉彻骨的痛。一直担心奶奶年迈的生命如风烛残年，在风雨中摇曳，不会太长久，但没想到竟消失得这样仓促，这样残忍，这样令人窒息。寻思奶奶的死因，回想起奶奶生前的点点滴滴，不免泪雨滂沱。
                        二
          奶奶那年刚好77岁，我甚至都不晓得奶奶的名字，只知道她姓李，村里的人都叫她“李婆”。听小姑说奶奶14岁就到我爷爷家做童养媳。记忆中的爷爷是一个生性耿直的人，没有太多言语，且脾气暴躁，常年就是一副木工担子挑在肩膀上，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靠给人做木桶木盆之类的木工活，以养家糊口，对奶奶从来就没有好脸色和好言语。而奶奶总是忍气吞声，毫无怨言，从不见她跟爷爷红脸。1983年，我和么父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爷爷因肺病去世，么父虽然只比我大2岁，也因此辍学了，跟着只比他大三岁的哥哥接下了爷爷肩膀上的担子，从此外出闯江湖了。奶奶则和小姑在家里守着几亩薄田，支撑着残缺的家。当时我的父亲是生产队的队长，抓生产特别卖力，白天黑夜都在生产队，根本顾不上家里，母亲忙完农活又忙家务，身子骨又虚弱，对我们姐弟三人照看不过来，不免对住在隔壁又没闲功夫管我们的奶奶满腹牢骚。便时常借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父亲大吵大闹，指桑骂槐，搞得整日家里鸡犬不宁。在我年少的记忆里，总是充斥着他们的争吵。可无论母亲怎么吵怎么闹，奶奶总不计较，总是面无表情地做着手中的活。记得幼年的我非常乖巧，总是眼明手快地帮奶奶做一些家务小事，尽量减少他们的矛盾冲突。尽管我和奶奶通力合作，几乎包揽了像喂猪，晒谷，放牛等所有家务，可还是难以平息母亲心中的怨气。只要看到父亲帮奶奶家做一些粗活和重活，母亲总是不近人情地和父亲找茬闹意见。父亲为人厚道，身为长子，心疼孤儿寡母也是应该的，虽然夹在奶奶和母亲之间左右为难，但总是以退为让，一如继往地帮着奶奶。
           奶奶就这样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三个未成年的儿女，在父亲的支助下，小姑、小父、么父都相继成家立业了。奶奶理所当然该享清福了。其实不然，奶奶的生活更苦了。年过花甲的奶奶身子骨虽然还算硬朗，很少生病，可毕竟上了年纪，不能自食其力了。于是奶奶的赡养问题被提到了桌面，父亲招集了兄妹五人，开了个家庭会议，决定奶奶在父亲三兄弟家里轮流过，每家过一年，生老病死，在谁家由谁负责。就这样，奶奶就像皮球一样，在三个儿子家里踢过来踢过去，今年才是第三个轮回，想必奶奶已被踢得遍体鳞伤了。不然，依奶奶的性格不会轻易这样走上绝路的。
                          三
        说起来，奶奶是由三个儿子轮流赡养，实质上奶奶是轮流在为三个儿子当老妈子。无论到谁家，谁家的家务琐事都落到奶奶一人身上；无论到谁家，她总是一声不吭，任劳任怨。眼前总浮现奶奶放牛的情景：一手拎着一个小板凳，一手牵一头老牛，头戴一只打满补丁的斗笠，腰里夹一根皮鞭，奶奶就蹒跚着小脚出发了，和老牛一道消失在桔红色的晨雾和苍茫的暮色里。晴天，是一只烂斗笠；雨天，是一挂烂蓑衣。奶奶总是安详地坐田埂上，老牛悠闲地在田间吃草，成为当时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只有在么父呆着的时候，奶奶才可以不用日晒雨淋地放牛了。幺父在小镇上开了一家木工作坊，总算脱离了农村。可奶奶平素劳作惯了，在幺父家闲得慌，便从乡下带去稻草搓绳子，一则打发时间，二则可以换点零花钱。可幺妈总嫌她弄得屋里到处都是草屑。奶奶见街坊老太太拾易拉巏挺划算，便跟着去捡，结果幺妈又嫌在街上给她丢尽了脸。为这事，幺父没少和幺妈吵架，奶奶不想让自己的幺儿子为难，住了不到一年就偷偷跑回乡下了。后来无论幺父好说歹说，奶奶就是不愿再去了，奶奶觉得还是住乡下好，清静，自在。
         谁知回到乡下，奶奶面临的却是更大的矛盾。小父常年在外做木工活，二婶性格叼钻古怪，只要奶奶在她家过的时候，宁可奶奶闲着无事，也不允许奶奶为我母亲拉一把哭得鼻涕眼泪一团糟的小孙孙。这明里整奶奶，暗地里和我母亲过不去。母亲也不是省油的灯，轮到第二年奶奶到她家过时，她眼睁睁地看着二婶的两个孩子放学回家没饭吃，也同样不允许奶奶过去照应一下。我时常苦口婆心地劝母亲，好歹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势不两立呢？可母亲和二婶也不知是结的哪门子仇，硬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老死不相往来。这样只是苦了奶奶，夹在两个媳妇中间里外不是人。有一次，奶奶听见隔壁的重孙哭得惊天动地，母亲又不在家，奶奶于心不忍，就偷偷过来照应了一下，结果被二婶发现了，给骂了个狗血淋头，硬是不让奶奶进她家的门，还说什么“给谁家做事，就到谁家去住”！从此，奶奶再也不敢“吃里扒外”了。
                         四
          我时常怜悯奶奶，同情奶奶的遭遇。可我无力改变奶奶夹缝间生存的现状。感觉奶奶犹如路边的苦艾草，在风雨中飘摇。只有借每次回娘家的机会，给奶奶带一点食物和零花钱，来表达我的孝顺之外，我别无选择。
         最后一次见奶奶是中秋节的那天。我带着儿子，大包小包地回到娘家。推开虚掩的大门，我喊了一声"妈"，没人应，看来母亲不在家，我又接着喊了一声“婆婆”，因为按时间奶奶今年该轮到我父母家住了。“谁呀！”奶奶蹒跚着从后院走出来，“是姣娃呀，今天怎么有空回来？”奶奶一见是我，满脸的惊喜。“今天是中秋节，我回来看你们了”。奶奶是不知道中秋节的，她的心目中只有两个节日，一个是传统的春节，一个爷爷的清明节。“奶奶，我给你买月饼了，城里人过中秋节都吃这个”。我把一袋月饼递给奶奶，“我不要，留给你妈妈和爸爸吃吧！”奶奶的神色黯淡下来，我感觉奶奶的情绪不太对劲，虽然每次我买给她东西，她都执意不要，但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生硬的话。“怎么啦？奶奶，是不是我妈又给气您受了？”母亲和奶奶的关系一向都不好，每次我的担心都不是多余的。奶奶沉默不语，但我感觉到奶奶有苦衷。我把月饼硬塞到奶奶手里，无意间发现奶奶左手的腕关节上贴着一块膏药，忙问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母亲回来了，手里牵着刚满两岁的小孙子。“我爸呢？”我把给父亲买的香烟拿出来，“给别人割稻谷去了，一天25元钱呢！”母亲的财心特别重，把父亲打发出去挣钱，她在家累死累活都心甘情愿。“就知道钱，钱，钱，就不要命了！”我没好气地对母亲说，父亲的腿有严重的风湿关节，农忙的时候已经累得够呛，农闲的时候也不让好好休息下。“不赚钱谁帮我还债，长这么多嘴就知道要吃饭！”母亲刀子嘴，出口就伤人，说话总是带刺，这句话明知又是冲奶奶来的，奶奶虽然耳朵有点背，但一点也不犯糊涂。奶奶放下手里的月饼，走过去牵着重孙的小手，“老爹带你去买买，”小龙龙听说要“买买”，便屁颠屁颠地跟着奶奶走了。其实，大弟外出打工时就反复叮嘱过，小孩不能要奶奶带，一是怕奶奶给累着，二是怕奶奶手脚不灵便，把小孩子给摔着。可家里鸡零狗碎的事特别多，父母也就顾不了那多么，幸亏有奶奶帮忙照看小孩，不然，父亲是不能抽空出去挣钱了。
         母亲把家里的事托付给我后，就到田间忙农活去了。一会儿，奶奶牵着龙龙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袋里装着诸如方便碗筷之类的废品。原来奶奶趁带龙龙出去玩的空闲，拾一些废品拿到街上去换点油盐钱。名义上奶奶虽说是由父亲三兄弟轮流地赡养着，其实这多年她一直是一个在单独烧火做饭。父亲和叔父们只是每年提供一定数量的米和油，至于菜，基本都是奶奶亲手种的。只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她才跟着大伙吃饭。前几年，小姑和大姑还不时接奶奶去住一阵子，还不时给奶奶一些零花钱。这几年，小姑家搬迁到汉阳了，拉扯着四个儿女，也不容易，一年难得回来一趟。大姑也是做了奶奶的人，也是身不由已。再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村里的老人几乎都靠儿子养老送终，如果是靠女儿的话，面子上总会过不去，怕人家戳脊梁骨说“不靠金墙，靠土墙”。
       我连忙起身接过奶奶手里的袋子和孩子，小龙龙的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拿、拿”，再看看他的小手，脏兮兮，黑乎乎。奶奶自言自语地念叨着“龙儿真乖，看见一个塑料瓶，就喊‘拿、拿’，硬是要用手捡起来往袋里丢”，奶奶满心欢喜地说着。我听着眼眶却湿润了。想到在城里看到像奶奶一样上了年纪的老人，或者在街头安详地晒着太阳，或者在公园闭目养神，或者在茶馆悠闲地娱乐。而我的奶奶却过着捡垃圾为生的日子，我的心如刀绞一般疼痛，我很想说："奶奶，以后别再捡了"！可话到喉咙却哽咽了。
      做晚饭的时候了，奶奶把龙龙哄睡了，帮我添柴，我再次寻问起她的胳膊是怎么回事。奶奶这才吞吞吐吐告诉我:"我在荒地上砍高粱，准备扎一些扫帚拿去街上卖，一阵风吹来，我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把胳膊给扭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好得了"，说着，奶奶不由得老泪纵横，“我去街上找（先生）医生看，先生给用药酒捏了几下，就贴了一张风湿膏药，我疼得整夜整夜不能睡”。我知道奶奶担心什么，怕自己弄残了生活不能自理。我仔细端详奶奶的胳膊，肿得老高，通红通红，以我的经验估计没有骨折。可能是把肌肉扭伤了，就反复安慰她“奶奶，我给您揉揉，过几天就没事了“，我边给奶奶揉着胳膊边跟她拉着家常，”爸爸知道您的胳膊伤了吗？“我不问还好，一听这话，奶奶哭得更伤心了，”他忙得会死，哪有闲功夫管我啊，谁都不知道我的胳膊疼，只有我的乖龙龙知道。“说到这儿，奶奶早已经泣不成声了。”每次龙龙要我抱的时候，我就对他说‘老爹的胳膊疼，你自己爬’，他就说‘我爬，我爬'........“看着奶奶悲痛欲绝的样子，我的心又一次抽紧了，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这是奶奶近几年来在我面前说话最多的一次，可见奶奶的心一定比黄连还苦，心中的苦水无人诉说，无处诉说呀！
        临走时，我悄悄塞给奶奶二十元钱，我不敢多给，怕被母亲发现，她死活不要。直到我告诉她，我这次准备离家出远门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她，她才含泪勉强收下。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我和奶奶今生的永别。我追悔莫及，至今都不能原谅自己，从中秋节到奶奶的死，前后不过十来天，如果那天我不急着赶回来，如果我当时能把奶奶带到医院去拍片检查，或许可以避免悲剧的发生。

五                                                                                                          奶奶的葬礼是父亲三兄弟合伙办的，听说当时幺父和小父要找我父亲算帐，说是奶奶是在我父亲家赡养时寻的短见，肯定是被我母亲逼死的，幸好有小弟和大弟及时赶回去，才化解了一场矛盾。后来小姑告诉我，在清理奶奶的遗物时，在小姑给奶奶买一件花布夹袄的里层，缝着皱巴巴零碎的60元钱钞票，那些可能是我们平时给奶奶的零花钱，她都没舍得花。 “人到七十古来稀”。奶奶，四世同堂，本应是您的福气啊！您理当颐养天年之际，却以这样残忍的方式结束了您的余生，有悖天理啊！您一生孤言寡语，在您沉默的外表下，隐含着多少鲜为人知的心酸和苦辣。您一生勤俭节约，为儿女操劳，临死却没一件完整的寿衣！我苦命的奶奶！   

  奶奶，每次想到您离开人世的姿势，我总是不寒而栗，现在终于在眼泪中读懂了您轻生的缘由，当您觉得您的儿孙不再需要您的时候，当您觉得您成为儿孙累赘的时候，当您觉得生命毫无意义的时候。于是，您就这样绝尘弃世拂袖而去。我大彻大悟的奶奶！

      2002年10月2日，您用自己的裹脚带悬梁自尽了。 别了，我大苦大难的奶奶！

瑟瑟的秋风，听到了我的呼喊吗？你能否将我的问候与思念，托那飘忽的落叶，飘然而至我奶奶的天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