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忘根,也不会忘源。我的根在名叫尧头的小村庄,我的源在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院里。
我们家在村子是一个大家族,曾拥有土地百亩,人口上百。土改时被定为地主富农,土地、房产被分,到我有记忆时,大家族的表现就是这个有着后院的窄小四合院:北面是被熏得通体发亮的两口小窑洞,其它三面是连起来的厦房,中间的庭院宽不足小孩的四步(因为小时候比赛跨步,我四步就可以从东跨到西)。北边的两孔窑洞,东边的一孔从中间隔开,一半住人,一半是通向后院的通道。这个院子住着我家、四爸家、五爸家。走过前后院的过道,很敞亮的院子,东面是两栋很大的窑洞,北面是两间厦房,厦房的后面是远远伸出去的小果园。这个院子住着五爸的媳妇(我的三嫂),三妈,果园是三妈家的。
三妈是这个院子的核心人物,她性格特别开朗,有着侠肝义胆,快人快语,爱干净,爱玩、爱小孩,爱侍弄花木,爱交际。她的家是我们院子的“行政中心”,也是小孩聚集之处。她经常在闲暇之余,组织院子的小孩打牌,而且她好胜,爱耍赖,有一次三妈和我哥哥等男孩坐在炕上打牌,炕边上围了好多人观看,三妈给对家——我哥使眼色耍赖,我哥没明白,结果他们输了,三妈一把将牌夺过来,红着眼骂道:“不打了!不打了!都是笨蛋,什么人那!”哥哥年轻气盛,跳下炕准备离去,见状,三妈急忙从炕下来,一把抓住了哥哥的手,笑着说:“小屁孩,还有脾气啊,三妈错了!来来来,再打,再打。”逗得在场的人都笑了。三妈最擅长的是侍弄花木,她的小果园,四周树木成荫,树底花开朵朵,中间庄稼茂盛。果园的口上搭起一个供看园子人休息的草棚。这个园子是一家人一年一半的口粮所在,也是小孩子的乐园,这儿更是小孩的天堂。春天我们来这偷偷摘几朵刺梅花别在头上,或者偷摘一兜青杏子解解馋;夏天我们争先恐后来这,睡草棚陪堂姐看梨子;秋天我们来这,帮三妈将熟透了的梨子送遍全村;冬天我们来这儿为母亲拾取蒸软馍用的梨叶,或许还能在核桃树下捡到一两个核桃。最快乐的是,春秋时节的早饭和午饭,我们一帮孩子,端着碗跑向园子,坐在树杈上,边吃边说笑,那爽朗的回声至今绕梁啊!最难忘的是,三妈发挥她的交际能力,从公社请来了照相师,给我们在园子照了人生中第一张照片,让我们体验了别样的快乐。姐姐和堂姐的合照最神奇:她们站在谷子地里,谷子的叶竖在她们胸前,仿佛她们背着枪,好威风啊!
四妈家是这个小院子最不幸的人家:四爸善言但懒惰,四妈常年与病痛斗争,堂姐从小体弱多病,堂哥还很小。但记忆中,四妈总是面带笑容,笑话不断;堂姐更是我们女孩的领导,她病时能吐一大堆的血,但只要病稍微好转,就领着我们风风火火玩转前后院(可惜我的堂姐,与病魔斗争,终于成家有了儿子,但上帝还上看上了乐观的她,在儿子还嗷嗷待哺时,毫不犹豫地带走了她,更可惜的是没过两年她唯一的作品——儿子也离开了人间);堂哥仅仅比我大两岁,但砍柴、收庄稼都是他的责任,他人小胆子特别大,夜晚他敢一个人在地里干活,晚上常在门洞口吓唬女孩,因此我们既佩服他,又恨他,常惩罚他为我们上树掏鸟蛋!
五妈家是院子里最富有、最讲究的人家。五妈那叫一个漂亮——天生丽质的肤色,头上总盘着一个圆圆的发髻,五爸那叫一个讲究——他编的草墩子小巧玲珑,三嫂那叫一个巧——不需要画图她就能剪出栩栩如生的图画(她的剪纸名扬四乡,多次被邀请去县文化馆剪纸)。我们最想去五妈家,但又最不敢去:想吃五妈做的饭,想坐五爸的草墩子,想看三嫂剪的奇妙的小动物,又怕将干干净净的屋子弄脏。五妈、三嫂看出我们的心思,经常叫我们去她们家,所以我们也经常能满足口福和愿望。特别是我,可能是乖巧吧,在堂哥们不在时,有幸给三嫂、四嫂作伴,聆听到她们别样的爱情故事,让我感受到爱的美好!
我家是这个院子最穷的一家。奶奶是我家的掌柜的,我们兄妹五人、父母和奶奶,八口人只一间小厦房。实在没办法,父母决定借住二妈家的那个“半孔窑”,我们家的厦房让奶奶和哥哥住。在解决了住房后,为了解决经济问题,妈妈养了蚕。一天傍晚,外出采桑叶的妈妈还没回来,奶奶焦急去沟畔找寻,可能是受了风寒,也可能是久忧成病,要强的奶奶(她二十几岁就守寡,曾经为了和别人赌气,硬是花了一百元,给他的大孙子买了一条将来结婚的毯子)半身不遂了。这真是雪上加霜。上学的姐姐被停了学,伺候奶奶;刚到上学年龄的我被剥夺了权利,照看还在襁褓中的弟弟;爸妈负担更重了。奶奶经常对我和姐姐说:“不怕,奶奶很快就好了,奶奶还干家务,还带孩子!”由于躺在病床太久,奶奶很消瘦,我给奶奶送饭很害怕,常常将饭粒掉在奶奶的脸上,奶奶总是笑着说:“你不敢把奶奶烧死,奶奶还要看你弟弟呢!”可能是消化系统失常,亦或是急火攻心,奶奶刚吃过饭就大声叫嚷:“我要吃饭!狠心的媳妇不让我吃饭,你要饿死我吗?”每当此时,妈妈总是笑着叹气。可惜,病魔还是夺走了想为家里解难的奶奶,她老人家终究没等到孙子铺上她买的毯子结婚的那天。
在这个住了好多人家的小院里,我吃到了百家饭,我度过了苦涩的童年,苦并收获着!
二妈家的二儿子要结婚了,新房是我们家借住的“半孔窑”,不得已我们得搬家:重回我家的厦房——我们兄妹都大了,太小。爸妈决定借住队上的一孔窑洞。那是一个怎样的窑洞?这孔窑地处我们村子最西边的一个小院子。这个院子共两孔窑洞,一孔是队上的,另一孔是三妈家的,住着三妈的媳妇(我的四嫂)。院子西边是没有门扇的大门,大门出去就是旷野。窑洞的右边靠着一个庙宇,庙宇的对面还是一座庙宇。听村里人说这孔窑不吉利。我们几个孩子是一百个不同意,但爸妈别无他法,在不安和无奈中,我们居住在这个小院中。窑挺大,也敞亮,妈妈将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也蛮不错的!为了减少我们的恐惧,白天,妈妈从不让我们姐弟单独在家,晚上总是陪我们上厕所,夜晚她总在我们入睡后在灯下缝补我们的衣服。慢慢我们习惯了在这个小院的生活。下午放学,我可以坐在院子写作业,妈妈若有空,会拿起我的书大声读起来,一脸的喜悦,一脸的满足。读过之后,她总会对我说:“娃,念书真好!你好好念!”我感到了妈妈对读书的渴望,也更看到她对我们成才的期盼。我的母亲出身富家,从小受尽后妈的折磨,被残忍地剥夺了读书权利,早早嫁到了一贫如洗的我家,吃尽苦头命运多舛,但她坚强宽容。一天三妈和自己的儿媳妇吵得很凶,妈妈跑进去劝架,三妈可能是气坏了,却对妈妈大骂出口。妈妈流着泪出来,端着脸盆到涝池洗衣服,我不解,就问妈妈:“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妈妈笑着说:“能辩得清吗?让你三妈骂吧,我又不疼,又不痒,一阵风过后什么也没有了,只要她能消消气。”妈妈常给我说:“娃,小小受贫不算贫,老了受贫才是贫,好好读书。”我们兄妹酷爱读书,执着读书,是与妈妈分不开的,也是与父亲默默支持密不可分。不能忘记,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们兄妹几个和妈妈等着去外乡为我们借学费的爸爸。半夜了,爸爸终于站在我们的面前:带着草帽,拄着拐,衣服全湿了,鞋全泥了。他来不及喝水,掏出了为我们借的学费钱。我们流着泪笑了!
也就是那年,哥哥要高考了,满怀希望的爸妈有了为家里建窑洞的想法,他们想干就动,披星戴月自己倒砖,自己装砖,自己烧砖。蓝莹莹的砖要出窑了,哥哥拉着车将从砖瓦窑上边将倒出来的砖向下拉,妈妈在旁边帮忙,不幸砖没装平衡,车子倒向了妈妈一边,妈妈与我们不告永别了。我哭天哭地,我骂医生骂护士,我打自己骂自己。在妈妈去世的第二天,哥哥的录取通知书姗姗来了。看着躺在那离去时没穿袜子、没穿背心的一动不动的妈妈,看着听到喜讯不知高兴的妈妈,我悲痛欲绝。爸爸拉过我,一句“不怕,有爸爸在”我似乎有了依靠。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穷困的我们让穷困了一生的母亲入土了。我们抱起妈妈还未缝完的冬衣又回到我们矮小的厦房。
我不敢恨这个小院,我也无法爱上这个小院,但我会铭记这个小院。在这里我戛然终止了我的少年生活,痛并努力成长着。
失去亲人的打击,哥哥金榜题名,坚定了父亲箍窑的决心。父亲安顿好我们的学业,就开始修窑的历程。他一车一车将砖拉到工地,一笼一笼将垫夯用的瓦片担到工地。但,箍窑是一个庞大的工程,还有很多问题摆在面前。这时智慧的七爸出面了,他利用村书记的方便,发动村民给我家帮忙,利用他的关系给爸爸借修窑的材料。善良的七妈、二妈为给我家帮忙的乡邻做饭,会砖瓦活的堂哥(我二哥)给我们箍窑。我还记得乡亲们一担一担向窑背担土的情景,那沉重土块将他们的脊背压弯了。上下学时,我们也来忙碌。箍窑的历程是艰难的:父亲的脸枯干了,脚烂了;哥哥的肩膀发肿了;我们几个女孩的手指头开裂了。终于满怀憧憬地,我们住进了新式的院子里。
院子很大,父亲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种类的树。窑洞很大,父亲在队上当饲养员(村里照顾我们——公分高点),我们姐弟不敢住,我的堂姐、堂妹(七妈家的两个女儿)来陪我们。住进这儿,我学做家务,帮爸爸的忙;在这儿,姐姐做起了针线活,使全家衣能蔽体;在这儿,假小子的妹妹不再和我吵架;在这儿,我最疼爱的小弟背上了书包;在这儿,堂姐(遗憾我时尚、充满智慧的堂姐,前年心脏病突发,已经去世,给耄耋之年的七爸七妈沉重的打击)给我们讲“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故事”;在这儿,好玩的堂妹领着我们走猫步;在这儿,哥哥走向了工作岗位,开始接替父亲供我们几个上学。在这儿,父亲永远身兼两职,令我们惊讶:在那吃不饱的日子,父亲总能让我们吃到香喷喷的红薯稀饭;在那缺粮的岁月里,父亲总能给我们向学校交上粮食;在那不重视知识的年代,父亲总能咬紧牙,供我们读书。那年,我中考落榜,本已放弃了上学的念头,父亲坚定地说:“再上!”父亲不善言,我知道这话的重量,就去报名了,结果差五元折回来,我就又借口不去了。父亲没说话,将一袋子小麦绑在自行车的左边,让我坐上,他骑上车,带着我和麦子,行驶二十里上坡路,粜了麦子给我交了学费。是父亲的坚定让我终于学业有成,慢慢有了自己的幸福生活。
改革之风吹进我们的小院,那年联产承包,我家收获的小麦装了三个大粮仓;那年,我们用借来的塑料布遮住土炕,迎来了准嫂嫂;那年,我们用比较气派的方式给弟弟去了媳妇。那些年,我们的果树在偷偷长高。我们的小院,人丁兴旺,越来越温馨,越来越实在。春天有花赏,夏天有凉乘,秋天瓜果香,冬天鸟歌唱。
也许由于窑没修好的缘故,也许是2003年秋雨太多的缘故,我们的窑洞成了危窑,父亲和弟弟不得不搬离了温馨的家,暂住邻居家。
我家的第三个小院,付出沉重代价的小院,倾注我们心血的小院,在今年,弟弟瞒着父亲用推土机推平了,栽种上了苹果树。这个小院,让我幸福并留恋着!
不得不重新考虑安家的问题。哥哥东跑西走,疏通各种关系,东拼西凑,准备各样材料,终于在大路边上修起了一座二层的小院。这是我们村子第一座楼房,尽管负债累累,但遮不住它的高大和时尚。搬进小院,父亲有了自己的电视、沙发、茶几,挂上了崭新的窗帘;弟弟一家住进了套间;哥哥一家有了乡村“别墅”;同时,拥有了能租赁的门面房。宽敞平整的门前成了大妈们跳舞、老人们聊天、打牌的舞台。太阳能装上房,摩托车、果果车、拖拉机开进院子,这是我的家吗?父亲说:“我天天在笑中!”其实,我也合不笼嘴!
我家宽敞的小院子,彰显时代的变迁,记录亲人的幸福。我安心并思考着。
我是嫁出去的女孩,早已有了自己的另一方天地;我是一名教师,由于工作的繁忙,很少回娘家,然而魂牵梦绕的依然是这方土地。今年暑假,在即将投入一学期工作之际,我和姐姐、妹妹一起回来了。我们带着手机,在村子中漫步,寻找我们的小院子,寻找我们的生活踪迹。或满眼果树,或满眼庄稼,或满眼荒草。我们努力回忆,不由默默垂泪,想起了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岁月,竟忘了拍录。姐姐说:“我常常梦回小院,梦中纳鞋纳得手疼!”妹妹说:“我常常梦见在小院,喝着红薯稀饭。”我不想说我梦见小院,可却脱口而出:“我常常梦见小院,妈妈陪着我读书。”姐妹连心,小院连心,乡情连心。无需拍照,小院深深,永驻我们的心。
小院深深,藏着我们的根,流着我们的源。走过天南海北,游遍千山万水,我将不忘从容,我将更加博大。
作者:陕西省洛川县安民中学 刘改莲 137728807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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