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蓦然回首 于 2015-3-21 21:49 编辑
顺城街 文/曾强
老万一眼就看见那个浓眉细眼方头黑脸的家伙,正慢慢悠悠东看看西瞅瞅沿摊儿朝这边转来。他的心不由得咚咚咚咚直打鼓。他赶紧掉转头,去看东面南边不太远处那个老辛。 老辛这会儿生意很火。他正嘚不嘚嘚不嘚鼓动围拢过去的一圈人买他的石头。老万专门看过老辛那家伙做生意,两个字,实诚。他卖石头,不说什么煽谝人的玛瑙不玛瑙玉不玉之类,他只说你看我这么大岁数了,这是专门骑车游玩,到恒山白登山六棱山采凉山等周边各处山上捡来的石头。这是不是石头呢?对着了有缘人,大概石头就是玉。我不懂这是不是玉,哪块是玉。反正一块钱一块儿,一点儿也不跟你们瞎要,全当你们给家里卖了块压菜石头。这话,对于喜欢收藏而囊中羞涩的普通市民来说,多受听,多有吸引力!老万心里笑,不就是御河桑干河或哪条河滩随便捡来的些河卵石吗,稀罕!不过,老辛也敢卖,一块钱!怕连磨鞋底磨轱辘的辛苦费都远远不够呢。——这简直就是最诚实的煽谝。但甭管别的,反正,老辛这套说辞效果比较好,往往用不了太久,老辛用自行车驮来的两蛇皮袋破石头,你一块我一块,很快就能卖完。估计今天也应该是这样吧。 不知怎么,想到这里,老万心中突然涌出一股酸楚。老万每次看到这个风尘仆仆、来去匆匆的小老头儿,总有些可怜他。总希望这个一百多米长的小小街市,每次都有一个好胃口,把老辛那些石头蛋赶紧、彻底消化掉,好叫老辛早早卖完,顺顺当当、高高兴兴回家去。 老万过去和老辛都在一个单位。农牧机械厂。曾经很有名的数千职工的一个大厂。他们原本并不熟识。老万在工会,老辛在车间,面儿当然应该见过,但各干其事,各有各的运行轨迹,因而印象肯定有,却没交道。单位一夜间就像突然遭到霜打,凋敝到几乎所有人都被下岗,于是,数千人就像一下被蒸发掉,又轻飘飘尘埃一样不知散落到城市的哪个角落。当老万第一次走近这个类似于北京琉璃厂的顺城街,他一下就看见老辛,看见脸上、身上满是风尘的低矮衰老的老辛,他就涌出一种熟稔的亲热,和关心的冲动。顺城街,这个处在城市南城墙底下的一截很不起眼的偏僻街道,一个聚散自由、无人干涉的跳蚤市场,就这样自然而然,坦坦荡荡地接纳了落魄的他们。 老万一直觉得,他比老辛要好过些。他最多是站在这里经受些春风夏日秋雨冬寒,而老辛,欲望不大,近乎简单,可每次弄回那些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死沉死沉的破石头,用一辆老式加重自行车驮着,而不是现在大多人们用的面包车,一定费了很大很大的劲儿,也遭受了很多的罪。可问题是,费劲,遭罪,嘿嘿,一块钱一块,根本不挣钱,也挣不了几个钱,说得不好听点,比讨吃的强不到哪里去!这,这就叫老万有些难过。 喂?这是谁的字画啊? 有人这么一问,老万赶紧收回眼光和心事,调整心态,循声打量。对方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看就是退休的老市民。不止一位,还是两位,大约是伴儿,也有六十多。他们两人时不时咬着耳朵轻声交流。 碰到买主了。是刚退休的小干部吧?干部下来,身无一技而家底儿殷实,最适宜的,就是玩点儿书画什么的小高雅。老万心里笑,开始念阿弥陀佛。老万说。喜欢吗?喜欢就卖上一幅。名家的。您看看这本书,《全国百名书画大家作品选》,排名还挺靠前的。但价格一点也不贵。 两位老市民端着大书仔细翻。他们全翻了一遍后,第二页,地上摆的字画,字画,第二页,他们又来来回回对照字迹。最后,恍然大悟般瞅瞅照片上作者像,再瞅瞅老万。 噢?您、您就是万石大,万老师吧? 呵呵,是我,是我。老万抱抱拳,稍有点自矜了。 您这么大名气,应该有不少人到家里求字呢吧。您出来这是…… 哈哈哈!整天窝在书房,应酬不断,写写画画,人都变得机械了,麻木了。乘着星期天这里热闹,也出来散散心。看看。玩玩。能卖则卖,卖不卖也无所谓。 老万早就胸有成竹。不过,他说的也不全是谎话。可内心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紧张。但他估计自己表现得还算自然。毕竟,他出来的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注意到又有些人陆续围过来。他要的就是这氛围。这叫利市氛围,好氛围。 一圈人挤着看那本画集,也看铺压在地上的字幅,还看老万这个人。 您这字怎么卖呀?有人问。 书上,国家给定着润格呢。老万故意没说钱字,却说了个高规格文绉绉的雅词儿。有些时候,老万刻意躲开那个铜臭味儿的字眼,就是要把他跟一般人拉开些距离。距离不仅产生美,实际上也能产生经济效益。他说,这些都是六尺整张的。你们看着给。 呀!五千呢! 是。是一平尺五千。不过,咱们本乡本土的,大家又都是普通市民阶层,我不能那么要。那是给外地市场和当老板们的价格。对你们……看着给吧,给多少都行。我不计较这些。 那……那,我身上只装了二百块,您看?那位退休市民摸索着衣兜,掏出一把钱,检出两张大红颜色的。 哦!……按说,我的字最低没卖过低于五百的。……不过……唉,算了!喜欢你就拿走! 我、我只有一百三……另一位老市民随后也掏出内衣口袋的钱,数出所有的四张大额钞票。 这,这……唉!算了……既然你喜欢,也就拿走吧! 两个老者卷起所挑的字画,笑着夹起来,轻快地走了。 老万边装钱边看着围观的其他人。他知道这些人大多是看热闹的。可能不喜欢,更不懂。不过,也绝不能小觑他们。一旦买卖“轰”起来,完全有可能就像老辛那些石头一样,喜欢的不喜欢的,人人拾便宜似的抢着买,带的字幅都可能不够卖。当然,这种情况出现的几率微乎其微,他还从来没碰到过。这只是老万自己心想的,愿望。老年人说,心想着,屁挡着。也就是好事多磨的意思吧。事实上,干什么事情都不会那么顺当,总有些不尽如人意、曲里拐弯的时候和地方揪扯着你呢。对老万来说,每个星期天到这个跳蚤市场练练摊儿,能卖三百多块钱,老万就念阿弥陀佛,烧高香了。 老万完成计划目标,心里就轻松了。他踮起脚尖,再看老辛那里。老辛跟前还围着几个人,也不知老辛的石头卖到什么程度,完,还是没完。估计就剩下点尾货了吧。老万这样想。想完他就笑了。他再看跟前的围观者。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人缝里有一股细小的但好像比较阴毒的目光。很熟悉的目光。坏了,顺着那个目光,老万又看见那张浓眉细眼方头黑脸。那家伙正站在人后,鬼头鬼脑,也有点不屑有点轻佻地看着他。老万的心嘎噔,沉了一下。不禁暗骂,操!怎么这时候偏偏出现了他! 但老万不能明显表现出什么,他装作毫不在意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应酬人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质疑,或问询。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但别人听了,就感觉他的回答有些口是心非,心不在焉了。老万看见人们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把戏,开始不信任他。人们就纷纷调转头,站站,看看,然后陆续蜇悠到别处了。 周围的摊子,很多是卖手串呀、摆件之类,花花绿绿,有玛瑙质,各种木质,也有塑料的。古董仿制品不少,如故意沾满坚硬泥巴或长满绿锈的所谓远古青铜器,或没褪尽烟火味的贼亮的古铜器,也有那些一眼看上去感觉颜色和形状就很不舒服的玉件或瓷器。有人还卖各种旧式工具,泛在河面的死鱼一般,亮晶晶一大堆,扳手、改锥、水平仪等,都是真货,但被时代正在逐渐淘汰的东西。当然还有比这些年长的过去日常家用的爷爷辈的东西,如梳头匣、搪瓷水缸、军用水壶、小人书、水银镜框等等。也有卖钱币的。真的,假的。铜制钱。尤其是清朝制钱,一般都是假货。还有很多书摊儿。成箱成捆的书,旧书,新书,盗版书。一两块,三五块,便宜。还有卖根雕或木雕的,价格能砍。一般,五五折。会搞价的,甚至更低。等等,等等,这就给顺城街赢得一个颇有吸引力的好名声,古玩街。 老万故意不看黑脸,他恨着黑脸,心里驱逐他最好赶快离开。但这家伙仿佛跟老万摽上了。竟蹲下来,一张又一张,慢慢翻看老万的字。似乎端详得很仔细,看过来,看过去。看得那些围着的人一个都没有了。他还看。 老万,你现场写,可能卖的更好些。 奇怪,黑脸这家伙竟然说话了。 什么?老万不由得收回故意四散的目光,怀疑起这家伙的动机。 这不是想叫他老万现场出丑或者要当面戳穿吧?……但,应该还不至于吧。书法不比其它,这毕竟是,实实在在的,写字。写字好坏够上够不上书法呢,这就见仁见智了。如果你是名人,即使那字很烂,东倒西歪,爬爬字,刷子字,“鬼忽拉”,即使还有人贬损“还不如我孙子写的呢”,但没辙,那也就是,书法,是墨宝,人们要争相购买收藏,或者等着增值。但如果你是籍籍无名之辈,蜗居乡野,字写得再好,也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匠人,给人写写对子,或者,个别时候去哪个摊铺捧捧场,弄几个小钱,如此而已。比如他老万,玩了三十多年毛笔,临帖无数,用笔无数,用纸无数,说好,当然也没问题,他也坦然。过去他一直就是农牧机械厂的“一支笔”,很多人叫好不迭呢,领导和上级也很赏识。但老黄历翻不得。再说,那是在工厂,观众似乎都是外行。老万清楚,平心而论,在市内,他的字也还算可以,细数或许能排得上前几名。可他的作品如果真拿到国内跟人比,其间藏龙卧虎,想要排到百家,而不是这本画集里的百家,还真叫他自惭形秽,感到汗颜呢。他有自知之明。所以那次黑脸翻着画集撇着嘴斜撩着眼,不无讥讽地说,我还从没听过市内还有个姓万的这一号书法家,竟然在国内书坛都是响当当的硬茬儿的话,老万差点儿羞得要钻进地缝。 其实,当初出版商鼓动老万花钱进这本书的时候,老万也是抱着侥幸心里,试图通过某种比较合适的包装,把自己的字“打”出去,把自己的名儿“打”出去。市内很多书画家都是这样干的,这里弄一个什么金奖,那里戴一个什么书画院副院长头衔,或者宣扬自己是哪位大家的第几代嫡系传人……等等,不一而足。大家都这样干,无非就是企图混得一个好名声,响亮的名声,希望自己人有身价,字值钱,好卖,赚钱。但真正拿到这本书,看到这本书,老万还是做鬼一样感到心中有愧,底气不足。因为,他看到,他十分崇拜的书法大家沈鹏、启功等名字,竟然排在很多像他一样特别陌生的名字之后。这算什么嘛!他不由得摇头苦笑,然后长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但出版机构说,我们这样包装你,绝对是为你好,会有你意想不到的效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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