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社涛散文】父亲(下)
本帖最后由 灞河水 于 2017-2-16 17:03 编辑八
1996年10月中旬,在一个天擦黑刚响过自习铃声的晚上,我被班主任叫到了教室外边。然后,就看见父亲和姑父向自己走来。父亲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打开之后,《XXX学校录取通知书》便呈现在了眼前,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父亲从沉默中看到了我的态度。显然父亲是有备而来的,随之而来的便是父亲和姑父的一番语重心长的言语或者说是说辞吧。言语中我得知父亲已经办妥了一切上学的手续。当然,也包括有关户口“农转非”的具体事宜。我似乎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了。
随后父亲和姑父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临走时留下一句话:“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此时,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也没有心思再在教室上自习了,便收起书包走出了教室,一个人径自回到了租住的地方。鞋也没脱便倒在了床上,顺手拉过被子蒙着脑袋再也不想起来了。
一点一滴的往事在我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重现着,又一幕一幕地谢幕着。就像一个连续剧,不知从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开始,但却已经在不经意间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关键的点上。就像一个行路的人,走到了一个分岔口不知是向左还是向右,更不知向左或者向右前边将是阳关道还是独木桥。于是便在分岔口徘徊着徘徊着……
我继续用被子捂着脑袋。五味杂陈的滋味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而是愈演愈烈。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滋味,是痛?是愁?是福?是祸?对于我来说这是艰难的抉择。在我的心里只有对知识的渴求,我也深刻的明白“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的含义,我也更不怀疑只有学到足够的知识,才能达到一种境界,那是一种无所不能的境界,而我才刚刚上路。我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一切在我看来带有功利色彩的东西,我也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即便是很现实的问题,也依然如此执拗、顽固,甚至有些不识时务。对于所谓的“商品粮”依旧如此。在我的心里,学习就是学习,是增长知识和认知世界的能力。只有在努力付出之后才会自然而然地获得回报。而我才刚刚开始,更谈不上付出了。我要的或者说我理想的是一种主流的教育模式,只有这样才会更全面、才会更接近于自己规划中理想的自己。现在,摆在面前有两条路,而父亲却已经把我推到了一个我极不情愿的路口。该怎么办呢?我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之中。
晚上九点,随着“哐”的一声响,小伟和高峰已经走进了房子。
“哥们,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他们异口同声地问到。
我躺在床上死尸般一动不动。
“有啥事说出来,兄弟们一起帮你想办法。”高峰上前掀开了我蒙着脑袋的被子。
“唉,我可能上不成高中了。”我叹着气挪了挪身子,斜靠在被高峰刚刚掀开的被子上。
高峰和小伟表情有点惊愕。
“发生什么事了?”小伟问。
“我的中专通知书下来了,我不想去。但家里已经瞒着我办齐了所有手续,连户口都提了出来。”我委屈地说,脸上沮丧的表情尽显无遗。
“这是好事呀,以后可是铁饭碗呀。”他们略带调侃地说到。
刚才还是一脸惊愕的他们,顷刻间反倒显得有些兴奋。他们是在为我感到高兴。看来他们也是“商品粮”的忠实信徒。我本想让他们帮我想想办法、出出主意,即使没有想到办法和主意也能听到几句宽心的话,没想到他们让我失望了。此刻的我更郁闷了。
“算了,洗洗睡吧。”我有点不悦。
看来,人还是要靠自己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
凌晨时分,小伟和高峰声音并不大的鼾声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我失眠了,我还曾未为上学的事失眠过。在我的内心还在为上学的事做着斗争,还在一个别人认为的好事面前犹豫徘徊。
此后的整整两天,我没有去学校上课,也没有返回家里。就这样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呀想呀,脑袋都快要炸掉了。
在我的心里,深知父亲对作为儿子的我上学的事所持的态度。但我又没办法说服自己,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去走父亲为自己设计好的路。我知道父亲对我的期望,我也希望用更大的成就来回报父亲。但,父亲显然是有顾虑的。父亲也曾不止一次地提醒我“万一以后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是走?是留?我还在做着艰难的抉择,内心世界还在做着艰苦的斗争,挣扎还在继续。我想到了父亲和母亲这么多年来对我的付出,想到了他们的含辛茹苦。我知道做父母的永远都不会害自己的儿女的,但我又不愿意就这样轻易的放弃,不愿意违心地按父亲为我设计的在我看来并非是前途一片光明的路走下去。怎么办?
自从母亲生病的那件事后,我变了,变得懂事了。以前和父母意见相左时,我总是死不认卯,一条道走道黑。而结果,不是换来父亲的一顿暴揍就是气得母亲浑身发抖。现在不一样了,自己毕竟是一个高中生了,也应该学会为父母着想,也应该学着去理解父母,更应该学会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在经过三天的艰苦的思想斗争后,我做出了一个在我人生中可能是最重大的决定——听父亲的话,去上中专。我不想再让父亲为我上学的事伤脑筋,更不想让父母生气,毕竟母亲的身体不比以前了,何况父母也不容易呀。我爱我的父母,为了父母我可以牺牲一切,甚至包括未来。
三天后,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五,我和在自己学校隔壁的技校上学的初中同学宁涛一道骑着宁涛的那辆载有我行李的飞鸽牌自行车离开了县城,离开了那个曾经的梦开始的校园,向三十里外的家的方向驶去。一路上,我一扫连续几天的阴霾的心情和宁涛有说有笑。毕竟,我们也有好一阵子没见面了。
临近中午时分,在告别了宁涛之后,我背着行囊走进了家门。当父母看到背着铺盖卷的我站到眼前时,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们难以掩饰兴奋的心情,他们已经从我的行动中看到了他们想要的结果。这一天,母亲为我做了我最爱吃的旗花面,并在我端起碗的同时额外地多滴了两滴香油。而父亲那久违了的秦腔也在不经意间吼了起来。
九
两天后的星期天早晨,我在父母的带领下搭上了赶往西安的头班车,赶往那个断送了我的梦想的未知的未来。
八点刚过,我们一家三口就迈进了录取通知书上的那个学校的校门。
这所学校位于西安东郊灞桥镇附近。过了灞桥镇,往北穿过一座铁路桥,再向前一千米左右便到了让父亲魂牵梦绕而我却并不在意的那所中专学校。学校的前身是一个从事国家尖端科技的国有企业办的技校。学生大多来自企业内部,算得上是一所子弟学校。只不过是在社会潮流的推动下改弦易帜的产物。
进了校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横亘在校园中央的泡桐树。它的南北两边分别是篮球场和排球场,破碎的球网随意地挂在球场两侧的立柱上。球场东边空旷的地方是操场。大门左右两侧分别有两幢五层高的灰不溜湫的楼房,左边的是宿舍楼,右边的是教学兼办公楼。再向里,靠右手的地方一个像电影院的建筑,那是大礼堂。在正对校门向南约一百米处有一幢七层高的新盖的教职工单元楼,在它的东边与操场的南边缘相接的是一片长满野草的空地,这应该是学校扩张时新纳入校园版图的。
入学手续很快就办妥了。在领了新发的一些生活用品后,我被班主任乔老师带到了宿舍。接待我的是同样来自我的家乡的和我几乎有着一模一样经历的同学李晓强,晓强之前也曾就读于位于家乡县城的北关中学,和我的好友小伟是八班的同学。一张英俊的脸,一头乌黑飘逸的头发,瘦削而略显修长的身材配上一身刚刚发的崭新的红色校服,青春和活力便毫无保留地从晓强身上散发了出来。我被安排到了宿舍楼一楼最西端面朝南的120宿舍。
父母将我安顿好之后便离开了学校。
此时,父亲所在的旧货市场由于发展的需求,已经由边家村搬到了沙井村。由于一个人忙不过来,母亲便在开学安顿好我之后随父亲一起来到了位于沙井村的旧货市场,以便于更好的发展这个家庭的经济,而不至于让我一年五、六千元的学费和生活费拖垮这个家庭。而哥哥此时已在家里堂姐开的小饭馆里当起了伙计,生活上不再需要父母的照顾。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父亲来到了学校。我在父亲的带领下来到了位于西安南郊的沙井村父亲和母亲经营旧家具的市场。父亲带我来的目的是让我认认路,因为此前我从未到过西安,更没有来过沙井村。而以后的四年,这里便是我临时的家。认过了路就意味着生活费用完了就可以按这个线路回来取钱。
我在沙井村待了两天后,星期天上午父亲送我返校。临走时,母亲一再叮嘱父亲,让父亲亲自把我送到学校。母亲显然是很担心这个从未出过门的儿子的,生怕我一个人回不到学校。父亲却显示出了一种不屑的态度,在征得我同意后,父亲将我送上开往学校的公交车后返回南郊。这是我第一次在没有任何人的陪伴下独自上路。在经过一段提心吊胆的行程后,下午时分我终于返回了学校,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在校门外的公用电话亭给父亲打过传呼并等到父亲回电报了平安之后我迈进了校门。
我所在的963班的同学和全校的其它三十多个班一样,都是来自全省各地,在校园里可以听到带有各地方言味道的普通话。此时的我早已把当初为上学而左右为难的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个新的环境和来自全省各地的新同学给了我巨大的吸引力。十六岁正是一个好奇心正盛的年龄,对于我而言也不例外。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大城市,在这之前,我去过的最大的地方就是距家三十里的县城。尽管学校所在的位置距市区还有一段路,但我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城市的气息。
我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切,享受着这个新环境以及新同学带来的种种快乐,我的好奇心也在驱使着我去了解更多的以前所不知道的事物。
十
在西安上学的那几年,每逢节假日,我便会前往沙井村父母处。确切地讲,寒暑假以外的节假日也只是在没有了生活费时我才会前往沙井村,每月200元生活费,雷打不动。
最初的两年,生活费基本够用。三、四年级时,由于个人的种种爱好以及花钱缺乏计划性,每个月都是捉襟见肘,实在无法支撑时便会从同学中进行小额借款方能度过难关。居然有一个时期累计借款额已达400元,大大超出月度生活费,让我头疼不已。
又是一个周末,我来到了沙井村。
一大早母亲便已煮好了稀饭,还在赖床的我在母亲的一再呼喊声中揉着眼睛翻身起床,准备吃饭。
此时,父亲正背靠着床边蹲在地上吃饭。父亲消瘦的背影和双鬓泛起的白发忽然就定格在我的视线中。父亲老了,苍老了许多,好像就在一夜之间,我的眼眶湿润了。于是我决定实话实说。
“爸,我给你说件事,你不要骂我。”
“你说,啥事?”
“我在我同学那里借了钱,累计400元了。”
“咋能借这么多呢?”
“买学习资料还有其它一些东西。”
“要省着花钱,不敢大手大脚的花。”
“知道了。爸,其实这些钱不是一次性借的,是这几个月累计的。每个月钱不够花的时候我都会向同学借些,然后回来你给了钱,我到学校就先还账,到月底又不够,就再借。如此反复就成了恶性循环,如果这一次你不帮我解决这个账务,就会一直恶性循环下去。”
“好吧,这一次爸就给你把这个恶性循环解决了,以后可不敢再胡乱花钱了。”父亲沉思片刻后说到。
“好!”
“你中午想吃啥?爸带你去外面饭馆吃吧。”
“无所谓。”
“走,爸带你吃泡馍去。”
吃完午饭父亲骑着他那辆二手自行车又出去收货了。
傍晚时分父亲带着两辆满载旧门窗的三轮车回到了市场。在看到父亲的一瞬间,母亲忍不住笑出声来。
“妈,你笑啥呢?”
“你看你爸,仔细看。”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我仔细端详着父亲,忽然,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笑啥呢?没见过你爸?”父亲被我和母亲的笑声搞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看看你的线衣,市容今天没有抓你都算你走运了。”我笑着调侃到。
父亲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的线衣,恍然大悟。
“就这,今天还在钟楼转了几圈,谁还能把我咋了!”父亲也调侃到。
原来,父亲早上起得早,由于光线较暗,穿衣服时把线衣内外穿反了,在被母亲和我发现后还不以为然,还和以往一样觉得我们大惊小怪。
十一
四年中专生活很快接近尾声,最后一个学期毕业答辩前不用到校,于是我便待在沙井村协助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这个时候同学广良的父亲自告奋勇地要帮我找工作,他自称有关系在省上,可把我安排到县上机关单位。在我把毕业证等材料交给他后,便和父母一起静待佳音。几个月过去了工作的事还是杳无音讯,我和父亲也曾多次去过原上广良家询问。
时间到了2000年10月,我和父亲在广良的父亲的引荐下来到了他所谓的关系的一个直系亲属的家里。父亲从来没有办过类似的事,他很直接地从兜里掏出了2000元钱往人家的手里塞,希望人家能把给我找工作的事当回事,但是被婉拒。这是他的血汗钱,是他每天不辞辛劳、省吃俭用攒出来的。看到这一切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从这一刻起我发誓不再让父亲为我工作的事操心。
我也知道像我这样家庭没有背景的学生想找一份所谓的正式工作确实是有难度的。父亲也很懊悔,也曾为我的工作的事偷偷地掉过泪。还总念叨着他耽搁了我,是他把一个大学生折腾成了一个小学生,直到现在这件事还是他心里的一个结。
其实,在我的心里对父亲从未有过任何埋怨。
十二
时光如水,岁月如歌,二十多年的故事历历在目。
如今,父亲已年过花甲,已告别最后的职业十年有余。我和哥哥也已成家立业,我们的孩子也已经到了我和哥哥当年被父亲关在家里“学习”的年龄。
偶尔回家看望父母,最喜欢听的就是村里长者讲述父辈们过去的故事。听母亲讲述寒暑假时我们的孩子和爷爷看电视争夺遥控器的“战争”。听母亲讲述父亲做瓦架子,当匠人,贩鸡蛋,贩棉花,贩西红柿,养奶牛,收旧家具……
父亲喜欢坐车,尤其是小车。
我想,我还是要常回家看看。
程社涛
2016年12月17日于西安
学习,欣赏,点赞,问好!祝新年创作愉快! 情感细腻,欣赏学习,问好您! 邓仲祥 发表于 2017-2-16 22:29
学习,欣赏,点赞,问好!祝新年创作愉快!
感谢老师的肯定,我会努力的!:P 翔鹰 发表于 2017-2-16 22:42
情感细腻,欣赏学习,问好您!
感谢老师的肯定,我会努力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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