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菱 于 2015-1-24 00:38 编辑
心结
一 50余岁的靳平安闪开老婆欧阳雪夺门而出后，径直驾驶着小车一路狂飚，直接飚到市区高处的莲台山上，仆在方向盘上嚎哭出来，哭得那么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心中多年淤积的郁气都要哭出来。莲台山下夜的雁城，灯光通明，霓虹闪闪，汽车首尾相接，四周高楼里透出祥和、温馨。然当他看到莲台山上浓树遮山，黑压压苍翠一片时，恍然又听到嘹亮的军号声，眼前又展现出老山前线阵地上奋勇冲锋陷阵的场景…… 半小时前，靳平安与欧阳雪与往常一样散步后回家看电视，无意中画面出现着橄榄色军装、戴红五星的老兵老董踢着正步，伴随着嘹亮的军号声，欧阳雪赶紧将频道转过去，却被靳平安制止了——省台正播放【诚实守信四川好人候选人】董贵生：替27位阵亡战友尽孝27年的简介片。 欧阳雪知道，凡是与战争有关的题材，靳平安都拒绝观看，即便连《亮剑》这样受大伙欢迎的电视剧，靳平安都毫无兴趣，表现出极大的厌恶、反感。为此，欧阳雪也养成从不看这类题材的电影、电视。靳平安喜欢看富有生活气息的乡村题材电影或电视。欧阳雪也知道，靳平安是战斗英雄，老山前线立个功、受过奖，并且是大功。美女爱英雄、崇拜英雄，当年的欧阳雪义无反顾的追求靳平安，最后嫁给靳平安。可欧阳雪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见到过靳平安的立功奖牌。 欧阳雪一遍又一遍地拔打靳平安的手机，手机始终无人接听，她在焦急地等待着。靳平安是一个严肃的人，几乎不苟言笑，在外人看来，这么一个毫无生趣的人，却竟也能做好生意，简直有点让人不相信。可靳平安却正凭着那种认真、严肃的态度做事，才赢得商家、客户的赞扬，缺点在靳平安身上意外地转化为优点。靳平安喜欢用部队退伍的人，却最烦躁别人谈论部队的事，这简直就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欧阳雪想问却不知道怎么问，因为她爱他，就爱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缺点和感受。 老靳！你怎么啦？当看到靳平安回家时，欧阳雪紧张地问，赶紧拿来毛巾让靳平安擦脸。此时夜已很深了，高楼里的灯陆续熄灭，靳平安带着一身的寒气，眼睛红红的，全身充满悲伤的感觉。 听到军号声，我就会想起战友们，想起战友们一个一个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我的心就难受，就象也自己倒了下去，流着血，然后浑身冰凉，脸争苍白，再也不能说话了……靳平安低着头，很无力地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欧阳雪抱住靳平安，紧紧地，紧紧地，任由丈夫诉说。 30多年前的靳平安，从川东盆地不起眼的一个矮坡里，穿上橄榄色军装，头戴红五星的军帽，与所有农村孩子一样，充满着对军人的神秘，对外界的向往，踏上人生的旅途。绿色军营的生活单调而充满活力，靳平安个子小，身板儿单薄，活泼好动的他就是一个开心果，象一个跟屁虫，整天乐呵呵的，战友们帮助他、照顾他，深厚的情意让他感受到兄长、父母样的亲情——那个时日是快乐的、无忧的。火车隆隆地驶过，村庄一个个往后退，战友们有的说笑，有的沉默，到达目的地短暂集结后，部队首长动员、训话，然后整个师进入到老山前线。
当听到炮弹爆炸声时，浑身充满激情的战友们热血沸腾，眼睛里喷出火一样的光来。潜伏中，面对肆虐的蚂螨和一叮一个包的小咬，战友们咬紧牙关，纹丝不动，一声“冲啊”的口号发出后，伴随着嘹亮的军号声，战友们如脱弦的箭往前冲，子弹从头顶穿过，发出呼呼的声音，炸弹在身旁响起，滚滚热浪夹杂着尘土与植物，有人倒下了，冲上去的枪樘喷出怒火的子弹，射在对方的身上，对方歪了一下便倒了下去。冲锋与反冲锋，争夺与反争夺，机枪扫、拼剌刀，最终靳平安与战友们站在阵地的最高处。在激动、兴奋的劲儿过后，剩下的便上悲伤：大个子蛮牛、放屁的狗子、吹牛的豆腐躺在地上，血流干后苍白的脸，再也不能说话了。然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的战斗更激烈，最后在坚守一个高地时，靳平安被炸晕埋在泥土里，等兄弟连清理战场时才发现他，他所在的班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靳平安立功了，受到部队领导嘉奖、慰问。然而他却变了：少言寡语，平静而冷静地看着一切，表情庄重、严肃。在靳平安的坚持下，退伍后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家。当许多人投来羡慕、怀疑的目光时，靳平安不屑一顾，连解释的话也懒得说，他们懂什么——牺牲的战友与所谓的工作能相提并论吗？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靳平安竟将军功章藏了起来，即便连父母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战争与生死改变人，改变了这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 在欧阳雪的眼里，靳平安就是一个谜，他从不谈论自己战场上的事儿，也从不谈论部队事儿，那仿佛是一个蜇人的马蜂窝，不能动，也不能碰，否则必会被蜇一个大包。刚结婚那年，小两口到镇上交公粮，检验的是一个白净的年轻人，在口袋里抓起晒干的麦子看了看却说，还没干，下一个。旁边有人说，这是才回来的战斗英雄。没想到却被靳平安白了一眼，话也没说便扛到旁边的水泥地晒起来，欧阳雪心里憋屈得要命，尤其晒小麦被太阳晒的时候，心里更灌满了气，可靳平安一句“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呢”让她静下心来，耐心地陪着靳平安、陪着太阳。后来，靳平安到城里建筑工地打工，欧阳雪便也过起了风餐露宿流离的生活，看到靳平安每天疲倦不堪的身子，好多次欧阳雪的话遛到嘴边，要是当初你接受组织安排参加工作，现在用得着这么劳命奔波吗？可靳平安好象看穿她的心思一样，一句“活着多好啊？想想咱的战友们”便打住，或者“如果我要了工作，你还能嫁给我吗？”欧阳雪是个聪明的女人，后来再苦再累也不再表现那种神情或问那样的话题。
后来一个机遇，让欧阳雪固定下来，过上了稳定的生活。靳平安勤恳务实让建筑工地老板放心，自然放手让他做一些事儿，那天夫妻俩到建材市场去联系钢筋、水泥方面的事儿，分明看到商家没货却瞬间联系到货物，让他们到指定地点去接货——这其实也就是后来说的“铲货”。欧阳雪从中受到启发，与靳平安商量不如自己也那样干，就这样便慢慢地开始了自己的创业，然后就成功了。欧阳雪也知道，这或许缘于靳平安的战斗英雄原因，但也不能完全是这个因素，因为她从来没向人提起过靳平安的往事，更不要说靳平安自己了。不过一次偶然事后，让她自己承认了事业成功沾了靳平安的“英雄”光辉：夫妻俩独立做事不久，建筑老板找上门来，说钢材质量有问题，要求退货。厂家质量检测报告、工商部门检测依据都有，钢材的质量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怎么会有问题呢？靳平安和欧阳雪都明白，对方主要目的是压价。就在夫妻俩准备将货拉回来的时候，建筑老板却打电话来道歉了，说弄错了供应商，并说以后希望长期合作。原来不知道建筑商从什么地方知道了靳平安的事迹后，或许良心发现，或许敬佩靳平安的为人，态度发生180度的大转弯。有一次饭桌上，在非常愉快的氛围中，建筑老板希望靳平安说老山战斗的事儿，靳平安却说，我不外就是一个逃兵。这话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战斗英雄怎么会是逃兵呢？更何况这话还从他嘴里说出来。靳平安说，如果我不是逃兵，我怎么会活得下来呢？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与他谈论老山战场上的事了。可众人交往中却明显感到靳平安的人格魅力——不欺生、不欺心，加上靳平安那严肃、认真做事的劲头儿。这人交往说白了就是对一个人认可的过程，靳平安的人格魅力征服了老板。自然这事儿就传开后，夫妻俩的生意越做越好，钱财滚滚而来，房子解决了，车子买了，城里安家了。
所有这一切都顺风顺水的，但欧阳雪从未感到靳平安快乐过，认真、严肃的神情猜不透他心里整天琢磨什么、想什么。
二 靳平安每年都会有一个特殊的日子——5月或6月的某天，他谁也不见，什么事儿也不做，独自一个人过。欧阳雪开始很担心，担心靳平安会出什么事，但随着时间消失，那种担心也随着消失了：因为过了那天后，靳平安又恢复到往日的生活状态中，平静如初。几十年过去了，欧阳雪想探过明白，却无从下手，因为靳平安那天到底去了哪里？干什么从来都是个谜。好几次欧阳雪曾跟踪过，却很快被靳平安发现，当欧阳雪碰到靳平安那喷出火一样的目光时，欧阳雪败下阵来，之前的勇气、愤怒、质问瞬间被逼退，逃得远远的，她象一个无助的人，只能带着乞讨而哀怨的语气嘱托：当心身体，早点回来。其实那一天靳平安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在老家时，他会跑到沟的最高处，找个隐藏的地方，然后无声无息地痛哭，歇斯底里的，哭后便躺着，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即便蚂蚁、昆虫爬到身上也不动。在进城后他便到雁城莲台山的深处，也是那样无遮无休地歇斯底里痛哭，整天也不吃不喝。每次回到家后，整个人就象掉了魂、散了架，不过第二天马上就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欧阳雪为靳平安养过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曾听过乡亲们说起靳平安的事儿，嚷着要看奖牌，却被靳平安狠狠地盯着，加上那一贯严肃神情，吓得孩子再也不敢嚷那事儿。靳平安对孩子从来不娇惯，孩子也争气前后都考上大学，然后到外地工作了。到外地工作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靳平安从来不让孩子参与自己生意的事儿，他要求孩子们自己必须独立，自己得学真本事，自己必须养活自己。读高中开始靳平安便给两个孩子记帐——每个月用了多少钱，学费、生活费、资料费、补课费、连买衣服鞋子的钱也记上，当孩子考上大学后，靳平安拿着记的帐本给孩子们看，读书花了多少钱？然后说你们要是自己争气，这钱就算送你们了，如果不争气，这钱你们必须还。孩子们知道靳平安的脾气，说到做到，绝不容置疑。上了大学后，为了少欠靳平安的钱，孩子们便四处挣钱来完成自己的学业。
为此，欧阳雪曾与靳平安争吵过，靳平安睁着眼珠子直盯她，那严肃的表情绷得青筋暴露，说了一句，我养的是人，不是猪，不是蓄生，不是动物。然后便不再说话，头也不回便走了。世上那有不心痛孩子的娘呢，欧阳雪曾私下偷偷拿钱给孩子们，被靳平安知道后，当即将钱作为生活费给抵扣了，并发出话来，如果再发现类似的事儿，欧阳雪将不配管理家庭的财物，她也将象公司的员工样，自己按月领工资。欧阳雪找到靳平安想理论，靳平安却说，你这是害他，想想咱们当初才出来的时候，靠过谁？别忘了躺在麻栗坡的战友们，他们可什么都没留下，我可不想养一个败家子出来，丢人现眼的。自那以后，欧阳雪便打消了给孩子们额外钱的想法，任由孩子们吃苦受累，仅在言语上、精神上不断地鼓励、安慰。 几日后靳平安与欧阳雪回老家祭奠父母。靳平安祭奠父母与别人不一样，他在父母死的那一天回家，给父母烧烧纸钱，深深思虑后便回城里的家。欧阳雪想起自己刚嫁到这里的情形，那时坡上到处都是忙碌的乡亲们，地里长满了庄稼，土埂上的杂草被锄头铲得干干净净，而今老家的人差不多都到外打工了，满坡都长满了杂草，好多地里还长了树，乡亲们地的边界早已被杂草杂树侵吞，连路也找不到了，野鸡飞、野兔跑，感慨万千。靳平安看着欧阳雪，眼神里充满了无限柔情，让欧阳雪很是难为情，忙问道，老靳，你这是怎么了？欧阳雪记得，在新婚之夜的时候、在遇到最艰难的时候，靳平安总是会这样看着她，希望得到她的帮助、安慰。你不是想看我的军功军功章吗？当然想看呀！这几十年都特想看，不然真成了他们说的是假的嘞。那好，今天我就给你看。说完拉着欧阳雪的手一起往老家的屋子里赶。路上欧阳雪怕被乡亲们看见，想将靳平安的手甩掉，可被靳平安的手握得紧紧的，那感觉是多么幸福、快乐，仿佛自己又回到年轻的时候。
在老屋两人睡的床下，靳平安奋力地用锄头挖着泥土，泥土下面出现一个瓷坛子。靳平安将坛子抱出来，掀开密封的坛口后，颤抖的手从里面抓出一个红布包来，打开一层塑料胶纸后再打开一层包裹着的塑料胶纸后，展现出两枚闪闪的军功章。靳平安神圣而庄严地递给欧阳雪，欧阳雪看着眼里顿时充满了泪水，轻轻地抚摸着，象抚摸刚出生的婴儿样。靳平安讲起自己参军的事，讲起老山战斗的事，讲起战友们牺牲的事，这一刻欧阳雪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许多：他为什么每年都要独自呆一天，他为什么怕别人说起战场上的事，他为什么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是战斗英雄，他为什么对孩子那样苛刻……
你为什么要过得这么苦？这么累？
我苦吗？我累吗？每当想起死去的战友们，心里总会不由自主地难受，宁愿自己死了，让他们活着，可偏偏又活了下来，活着却又找不到一个说话的战友，让我独自承受。可比起死去的战友们，我又那么幸运、幸福，遇到你这么好的一个知音、老婆……其实这奖章应该给那些死去的战友们，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比起他们来，活着的我配当英雄吗？所以无论何时都不愿意听到别人说我是英雄，更不愿意别人将我当英雄看，怕玷污了“英雄”两个字……为什么不愿意谈论战场上的事，那是多么残酷而悲状的情境，谈起就让自己伤心，让自己想起那些死去的战友，一个一个鲜活的说没就没了，也不愿意到麻栗坡去祭奠战友，实在是自己受不了。我更怕见到死去战友们的父母、亲人，怕他们看见我后更伤心——因为那也是对他们的一种伤害，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去见过战友的父母、亲人……
靳平安说着说着便瘫倒在地上，无助的眼神看着欧阳雪，欧阳雪将他紧紧的抱住，象怀抱一个婴儿样。
可老董（董贵生）却不这么看，他将死去战友的父母照顾起来了，让死去战友的父母看到希望、得到安慰了。
靳平安躺在欧阳雪的怀里，静静地听着。
老靳，这么多年我跟着你，不管你做事，还是为人，在我心里都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其实我觉得，老靳你也应该到麻栗坡去见见自已的战友，和他们说说话，聊聊天，告诉他们你是怎么过的，告诉他们你现在生活的情况，让他们放心，你和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换来了这么多年的和平生活，那多么不易啊。
欧阳雪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深情地看着靳平安，她的内心其实希望丈夫将心里的结打开、放弃，不要再活得那样压抑，不要让自己活得那样憋闷。靳平安眼神异常平静，就象她哄儿子睡觉之前的感觉样。
你看，咱们现在吃穿问题解决了，手里还有点余钱，也该出去走走，去看看战友们的亲人了，以前我有这个想法，可我明白‘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的道理……现在去真的不晚，再不去怕真的看不到有些战友的亲人了。这么多年跟着你吃苦受累，我从来没有心里不安过，埋怨过，可每天看到你心里堵着块石头样，我心里也难受得要命，答应我好吗？
欧阳雪说着便哭了出来。靳平安看着心爱他一辈子的女人哭了，心里也酸酸的，反过来紧紧地抱住欧阳雪，认真仔细地看着她，点头道：
是应该放下了，有些想法自己也想不明白，活了这么多年，明明知道那是一个死结，可自己就是要往那方向走，害苦了你，也害苦了孩子们，让周围的朋友、乡亲们都不理解，更让死去战友们的父母没有得到应该有关怀、照顾、安慰……想来自己也太自私了。
那我们回去好好合计一下，什么时候去麻栗坡？
好。
还有，再带上你战友的亲人！
好，我回去联系。
那我帮你。
好，你必须要帮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