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石头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不按照节律进行,十有八九腰就扭了。 抬石头时就要唱“号子”,那个年代最为流行的是样板戏,试着唱样板戏来踏节拍,结果走不出两步远便岔了气。 后来还是有同学聪明,干脆用“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唱腔来踏节拍,我们四个人用粗粗的缆绳将石头绑住,用两根粗木棍穿在缆绳中,每人担起木棍的一头,领头大哥丰云喊了一声:“起!”,我们用力地直起了腰,一块四五百斤重的石头拔地而起。 “山丹丹开花哟,红艳……个艳”,“这个号子不行啊!调子太软了,使不上劲呐”木棍的一头有人说话了,棍子的另一头有人回答:“我就说怎么差点崴了脚”。 我那时年龄小,不敢在大哥面前显摆,只能弱、弱地说:“是不是换首歌来唱?”,大哥丰云知道我爱好音乐,在棍子的一头发话了:“换哪首歌?快说!哎哟……”,这时有人打了个趔趄,大石头差点落在了地上。 “阿哥额、阿妹啊、情意长,嘿嘿!好像那、流水啊、日夜响,嘿嘿!”,另一根棍子的一头有人唱了起来,嗨,你别说,这回还真踏上节拍了!忽然有人大呼:“你们喊的是什么乱七八糟?!”,吓了我们一跳,看了看却是县上的一名管理人员,大家顿时泄了气,大石头也应声倒在了地上。 当年,我和丰云大哥,还有许许多多的小伙伴们,就是这样踏着节拍、抬起了诺大的石头,走在陇县南河的河道里,为修建南河大桥的桥基,增石添力。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的功夫,半个世纪便过去了,这天我又来到了南河畔,远远地眺望,南河上已经有了三座大桥,这三座桥中,那个是当年我们抬石头修建的,时隔多年我已经辨认不出来了。 远远地看见桥对面走过来一个人,第六感让我快步迎了上去。 “哎,不好意思,想打听个事情”,我用标准的省城话向来人打招呼,在这里若用你好或者您好的语言,就显得有些生分了。 果然,来人很热情地说:“哎,不客气,你说”,我向他表明了身份,一个曾经在这里插队的西安学生,想问问当年生活过的村庄,有没有可以开车去的道路,因为在记忆里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可以到达。 说起了村庄的名字,没有想到这个路人就是附近的人,他的村子离我插队的地方只有几里路,这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们站在南河大桥的人行道上,热烈地交谈了起来。 那是公元1969年的春天…… 我,还有丰云,还有同一个公社的许多同学,都被召集到了南河大桥的修建工地上。 记得好像是住在半坡的窑洞里,地上铺些干麦草,再盖上褥子和床单,便是夜晚栖息的地方。 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半点开饭,七点多在工地上点名,然后就开始了一天的劳动。 那时候南河上面还没有桥梁,雨季水深时搭有木头浮桥,旱季水少时便可踩着石头过河,修建南河大桥是县里的重大工程,自然会动员一切人力物力来支援,我们就是被动员来的农民工成员。 我们属于男性强劳力,工作就是从河道中把石匠凿好的石头,用绳索困住抬到修建的桥墩处。修筑桥墩的石头好大呀,每一颗都足足有几百斤重,而且工地上有管理人员发牌子来计算次数,依据牌子来考核工作量的完成情况,中饭前怎么也得抬四五块这样大的石头,喊着号子走过几里路的河道,才能够歇息和吃饭,下午仍然重复着劳动。 开始的几天,简直累的直不起腰来,饭量也大的增怂!记得有一天中午下工晚了点,来到伙房时大家都已经吃完饭了,伙夫是村里熟悉的人,问我:“你要吃多少斤面?”,吓了我一跳,吃面还能按斤来计算?随口说了个一斤半吧,只见他从麻袋里挖出来面粉,用秤称了一斤半干面,然后熟练地活成了面团,擀面、切面、下面、捞面,大碗盛不下了,只好弄了个小号洗脸盆来盛面,差不多大半盆啊。 没有任何的菜码,也没有任何的肉类,放入了盐和辣椒,还有醋,站在那里呼呼地吃下了肚,这样的饭我们也给它起了个响亮的名字:精钩子面(光屁股一丝不挂)。 过后伙夫给我说:“你知道那天你吃了多少面吗?”,我说:“可能是吃多了,害得我半夜撑得睡不着啊”,他说:“一斤半的干面,活出来差不多有三斤呢”,我的妈呀,居然吃过这么多饭?不可思议啊。 可见当时的劳动量有多大! 还是丰云大哥有办法,在工地上干了些日子,他慢慢地发现有空隙可乘。 这一天,我们抬过了两个大石头以后,他对我们小声滴说:“想不想回去睡觉?”,回去睡觉?那不是天方夜谭么?天还没有黑呢怎么可能回去睡觉。 他不慌不忙地说出了道道,原来他发现发牌子的人是在大家放下石头,返回来时才发给一个牌子,目的是怕有人转一个弯又领一次,正是这个小细节,被丰云看到了眼里,这些天来一直观察着,从未看见有过意外。 他说:“我们可以从河道的一处芦苇走出去,然后再从桥墩子那边的芦苇走回来,不抬石头也能够领到牌子”,听到这样说,吓了我一跳,那时我特别胆小怕事,万一被抓住可怎么办呢?那时讲的可是残酷斗争,抓住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又说:“我们走出去后,先回到窑洞睡一觉,然后再走回来,时间要和抬石头的差不多”,还是大哥有办法啊。 我跟着丰云从一处芦苇丛中走了出去,然后绕小道回到了窑洞,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我躺在麦草铺中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地,生怕有人进来把我逮个正着,再看看丰云,已经呼呼入睡了。 过了约莫四五十分钟,丰云和我又悄悄地从桥墩子附近的芦苇丛中钻了出来,大模大样地走到了发牌子那人跟前,一边嘟囔着:“哎呀,累死了、累死了”,一边心里偷笑着,领了工牌后就又去抬石头了。 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只做了两三天,我们毕竟是传统教育出来的学生,内心的胆怯,让我们止住了偷懒的脚步,日后想起来既得意又愧疚。 “我们当年修建的是这座桥吗?”我向路人问道,那人说:“你们修的不是这座桥,是最远的那座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远远地还有两座桥,最远处的一座桥仍巍然屹立在宽宽的南河上。 告别了路人,沿着南河堤向最远处那座桥,一路走去。 来到了这座大桥边,看到桥墩子还是那么的粗壮有力,虽然年过半百,仍然支撑着桥面上的汽车和行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意,可见当年我们抬的石头有多么的结实。 看到河沿上有一名清洁工人在扫地,我走过去礼貌地说:“哎,请问这座桥是69年修建的么?”,这名清洁工是个女人,看起来年龄与我差不多,只见她回过头来问:“你是哪里的?问这干啥?”,我赶忙介绍了自己是当年的知青,曾经在这里抬过大石头。 她听到我是知青,而且参加修建过这个南河大桥,顿时热情起来,她说:“哎,就是这座桥,我那时还是个娃货,也在这里砸过石子”,原来她还曾经是民工工友! 我们愉快地说起了当时修建南河桥的场景,她对知青抬石头还记忆犹新,说了一会有关南河的话,我向她告别了,没有想到她说:“你们那时在陇县受苦了,到家里吃点饭吧”,这句话深深地感动了我,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清洁工大妈,却有着如此淳朴的思维和行为,让我都有点汗颜了。 再三向这位大妈致谢,我走出去老远回头一望,看到这位大妈仍然依依不舍地向我招手告别。 我为陇县有这样的大妈感到骄傲! 思绪又回到了当年,那一天,南河桥的桥墩子快完工了,我们几个人在河床里劳动,四下里一派热闹景象,有女人和娃货在砸石头,有男人和石匠在凿石头,还有人用人力车在拉沙子,好一个庞大的建筑工地。 这时候矗立在河边上的高音大喇叭响了:“革命的同志们,公社社员们,南河上游有一股凶恶的洪水,正往这里流过来,大家赶紧上岸、大家赶紧上岸!”,在河床里干活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岸上跑,我们几个人也撒腿向岸上跑去,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还有架子车在河里呢!”,我回头一看,果然我们队上的一辆人力车还在河道的中间,丰云带头向车子跑去,我也跟在后面,我们两个人拉起了车子,飞快地向岸边奔跑去,这时候已经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我们没有经历过洪水,并不知道这洪水有多么的厉害,等我俩拉着车子刚刚上岸,眼前就看到了一道高高的水墙,排山倒海一般地汹涌而过,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那个场景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差点就命丧南河啊。 南河大桥通车了,两岸的人们告别了淌水过河的日子,我们在这里撒下了辛劳的汗水,也经历了底层劳动者的劳作生活,可能给日后的健康带来了不利的因素,但也给日后为生计拼搏增添了力量。 突然想起来了一段南河上的佳话。 那一年,我们乘坐大卡车,从西安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陇县,好像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大家被安排到一所农技校里休息,第二天便要去村里插队落户了。 学校距离县城很近,走过南河便是城里的街道,我和丰云放下了行李,匆匆地啃了几口干粮,约上了几个同学,便进城去了。 一直玩到了半夜,那天很奇怪,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黢黑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往回走的时候,还是要踏着南河上的大石头过河,丰云走在最前面,我紧跟其后,当我踏上第二块大石头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对面有人走过来,躲闪不及与来人重重地撞了下肩膀,哎哟!对面那个人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相安无事地走开了。 第二天的上午,恰逢城里有集市,工宣队带队的老师傅让我们去看看,我和丰云站在一个卖东西的摊位边,突然我有了一种感觉,然后跟着感觉往对面的一个摊位看去,那个摊位边站着三个人,看衣着不像是我们一起来的学生。 我跟丰云说:“你看,那个高个子就是昨晚撞我的那个人”,丰云不相信地摆摆手,我对丰云说:“你要是不相信,咱们过去问一问吧”,我们走到了那三个人后面,丰云用手拍了下高个子的肩膀:“哎,老哥,问你个事情”,那个人打了个激灵,转过身来不太友好地说:“我不认识你,你要问什么?”,丰云到底是大城市出来的,不慌不忙地说:“昨晚你是不是在过南河的大石头上,与人撞了肩膀?”,那个人惊讶的张开了嘴,赶忙说:“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丰云把我的感知说了出来,很巧,这三个人就是那所技校的学生,从那天起,我和丰云就成了这个人的朋友,往来一直持续到了八十年代,后来各奔东西,丰云也发生了不测,我们才断了音信。 再后来,近年有一次我们去宝鸡探望一个病友,在吃饭席间,突然进来了一个高个的人,据说是我们同行的一个人的朋友,从较远处赶过来相聚,这个人一看到我,居然开口叫上了我的名字,着实吓了我一跳,想了想在这里并未有前科啊?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来人又说:“你忘了咱们两个人在南河上撞肩膀的事情了?”,啊!原来是他!时隔几十年又撞在了一起。 这件事情给南河上的记忆平添了一段佳话,就作为南河之行的结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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