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蓝禾禾 于 2015-4-14 18:35 编辑
临城第一人民医院的走廊里,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像前一天一样,一边对着1209号病房指指点点,一边都伸长了脖子透过玻璃窗往里探着身子。那个叫陈丽的疯女人,又开始骂人了。过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就会从里面推门出来,对大家勉强而抱歉地笑笑,目光暗淡,外面的那群人便会同情地看一眼她,然后不忍心继续待在这里看笑话,各自转身散去。
冰冰已经忍受了这样的谩骂整整十九年了,她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疼痛都已经变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时间久了,就融在一起了,她已经分不清了,所以也就麻木了。现在的感觉连委屈都谈不上,连绝望都不是,所以连伤心都免了。 她不喜欢哭,她喜欢笑,她说,我脸上的笑容是别人装也装不出来的,它来自于我的心和我的生命,多痛也笑着活下去。
这个叫陈丽的女人,和那个叫雷明的男人,生了她和姐姐,可是这两个不懂事儿的“家长”,常常让冰冰觉得,这样的父母有还不如没有的好。
十年前,他们就已经离婚了。这次母亲突然脑溢血住院期间,父亲总共来医院探望过一次。他走的时候对冰冰说,你的抚养权不是归我吗,既然我供养了你这么多年,而你却一直在她身边伺候,你怎么不来伺候我伺候我? 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就没有别的了,连彼此的生命都已经可以这样的不在乎? 冰冰被父亲这样的冷酷震撼到了,她无言至极,她甚至觉得就算是个陌生人也说不出来这么绝情的话,更何况那个时候母亲真是生命垂危的关键时刻。更可笑的是,那之后,她再打父亲的电话寻求帮助,便是停机,她反倒释然了。就好像这个男人作出的逃遁是她期待已久的,她终于在一件件地卸下心里这么多年的负担,就当已经死了一个。
她告诉自己,最后一次在心里悼念。她问,我该用怎样的心情面对你,很难受,很伤心,很纠结。爸爸,多希望您能体会到女儿的不易。多希望您能知道女儿的想法。真的,在我心里,家胜过一切。可天意弄人,翩翩我遇上了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一对父母,现在自己伤痕累累,付出一切,却不得人心。或者说,他们都已经没有心了。
一个月以前,接到表哥的电话,说母亲突然脑溢血已被送往医院抢救。晴天霹雳降临的那一刻,她是异常冷静还是因为恐惧已经不懂得该怎样表达,她自己也混沌了!冰冰知道,这样的时候,自己也许承受不起任何的安慰,于是悄悄告别飞奔回家。 一个星期后,妈妈用不太清楚的手势示意让冰冰躺在她身边,她想搂着女儿的的时候,冰冰还是感到了幸福。忍住了没哭,只说了妈妈要快点好哦,咱们一起去旅游,去哪都行。就算是她有千万般的不是,可是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是个母亲,这让冰冰很欣慰,她被这样的一个拥抱安慰到了,也感动到了,久违的温暖。
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时间,冰冰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在母亲身边悉心照料,母亲终于渐渐地好转了起来,医生说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冰冰对母亲说了出国的事情,手续都已经办齐全了,机票也已经订好了。母亲给了她五万块钱,然后对她说:“我也为你做不了什么了,想去就去吧,离开这个地方,妈妈是个失败的女人,不要记恨我,我欠你和你姐姐的太多了。”
她和母亲之间已经有整整两年没有谈论到过姐姐了。母亲从病中恢复过来以后,情绪上有了一些明媚地转变。她这一次突然发病,冰冰曾经犹豫着过,母亲却对她说:“我支持你,你不要再陪在身边和我大眼瞪小眼了,那样我们之间只会增加更多的仇恨,你离开吧,离得越远越好。这样,在我死之前的这段时间,我们母女二人还能为彼此留些念想。你改变不了我了,除了负担我也给不了你更多的东西,让距离和时间来清算我欠你和你姐姐的债吧,妈妈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冰冰点了点头,这一次,她哭了,久违的泪滴中闪烁着星火般的爱。 不清楚的事情不要试图让它清楚,就这样糊涂地过去。所有发生过的也都会这样过去。
冰冰和姐姐在鱼城出生,父母离婚后,母亲带着她和姐姐回了临城的外婆家。外婆在五年前已经过世了,母亲自己一个人住。在表哥的帮助下,她把母亲从医院接回了家里,并嘱托表哥在日后多帮忙照顾母亲。表哥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姐姐以外,心里最亲近的人了,只是表嫂不是个好东西,常常无事生非,她屡次为表哥抱不平,他都笑笑忍了。
表哥约她出去吃饭。她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和母亲说顺便上街购买晚上出发要用的东西,母亲说带饭回来给她吃。冰冰轻声应允着和表哥出了门。
表哥:“明天是你姐姐的忌日,你走之前,我们一起再去看看她吧。”
冰冰:“表哥,还好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知道我为什么活着,如何活着,不至于让我的生命太过单薄无助,来过和没来过一个样。”
表哥:“冰冰你听着,你必须给我平安地回来,你姐姐已经不在了,你不能再杳无音讯,明确地告诉你,我承受不了这个,你如果还把我当亲人当哥哥的话,就好好的照顾自己。”
冰冰:“姐姐为什么要抛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呢?”
表哥:“我们都知道,她的生命太痛了。”
冰冰:“哥,我姐生来手臂带有残疾,可是那也不是她的错呀。然后那对虎父狼母怎么就能够那么狠心给她随便找个婆家就嫁了,别说婚礼了,连个酒席也没有摆,对,那个时候他们的面子和彩礼最重要。后来,姐姐的那个男人暴病身亡,姐姐被赶出家门,她回到家里来,他们又嫌她丢人,对她不理不睬的,两边都不愿意接受她。这个时候,还是他们的面子最重要。你见过这样的父母吗?我反正是没见过,也无法接受。我只是恨我自己那个时候还太小,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陪着姐姐躲在房子里哭。”
表哥:“他们以为你姐姐就是傻大姐一个,其实我们知道,她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她太善良了,她这短暂的一生都被她的善良所桎梏着,是的,对于如此无情的父母,她完全可以不为了他们而活着,可是她还是按照他们的意思去承担了所有不该她去承担的苦痛。说实话,我敬佩她。” 冰冰:“我想她。可我不是她,所以我做不到。”
冰冰想起来了在外婆家的日子。外婆剪的窗花,简直无人能敌,姐姐也能跟着学得八九不离十,偏偏冰冰自己却笨手笨脚,怎么也学不会。外婆和姐姐就在旁边疼爱地笑她,她就故意赌气说不好玩,不学了。外婆在的那段日子,是她和姐姐唯一幸福过的时光。可是,外婆老了,然后她就不在了,冰冰和姐姐就在这个父母双全的世界上沦落成了心灵上的孤儿。
她一直没有告诉母亲的真相就是,当年,姐姐最后终于忍无可忍,离家出走去了南方打工,放弃了和所有人的联系。姐姐最后死在了从东南沿海地区的一个小城中偷渡去往海的那一边的船只里。由于当时是夏天最炎热的时候,那些人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上岸,最后,姐姐和几个别的一起出去的人被闷死在了船舱里。最后船只被发现了,死去的和没有死去的人最后都被遣送了回来。 冰冰懂得,姐姐曾经一定是像此刻的自己一样,是那么地渴望能够走得再远一点,那样就什么也管不着了,没指望再去爱,便不会再痛。
冰冰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只有十五岁的自己只身一人,坐了四十个小时的火车,去往那个小城市接姐姐的骨灰回家的情景。那个地方接连下了三天的大雨。南方的雨和北方的雨不同,来势凶猛,而且很恐怖。她坐在雨中抱着姐姐的骨灰盒,和停放在旁边的还未被认领的尸体待了一整夜。 她忘记了害怕,也忘记了死亡,就好像自己也已经没有了呼吸那样,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了温度和气息。她回到临城后,就对表哥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哭。”表哥就哭了。之后的两年里她基本上都不再开口说话。两年后的一天夜里,她梦见了姐姐,然后从哭泣中醒来。 于是,她决定离开,代替姐姐去海的那一边看看,看看那里是否有新生。 第二天,冰冰和表哥买了姐姐最爱的百合花,给已在天堂的她。他们没有在墓园那里逗留太久,因为他们都害怕会忍不住悲伤。 两个人沿着临城的河滨路走了一整个黄昏。表哥说:“晚上我送你去火车站吧。”
冰冰:“我不喜欢送别。那样让我觉得矫情。”
表哥:“那就在这里分别吧,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这么多年了。我也拦不住你。”
冰冰:“再见。”
表哥走出去两步又回头拥抱了一下她,却把她成功的招惹哭了。表哥却头也不回的走了,她也快步向前。
如果有些时光真的没有办法珍惜,那么就大大方方地失去吧。临行前,说不清前方是什么,既然选择了,就要前行。祝自己一路顺风。然后,她仿佛看见,很珍贵的东西,在对面山间的那条小路上消失不见,只剩下夕阳中,泪眼迷蒙的自己。 冰冰内心升腾起一把无名的烈火,势不可挡地燎原了,留下了一地的灰烬。那样的欠缺和分别都刚刚好,和北方这彻骨的寒冷一样,让她洞悉了很多事情。
她不想再让自己的心一直都在故乡的土地上,流浪不止,似在迷途。 |